冯天师摇头,“若是未火化,完整尸首运回来,魂一定会跟着回来落地归根,但现在……难办哦。”
“难办?那代表还是有办法,对吗?”盛英祺走近,面容上的光线随着他的脚步从明亮转为昏暗,“只要天师能做到,天师有什么要求,我一定会满足。”
冯天师眉头紧锁,沉吟道:“有是有办法,需要我开天眼……”
秦明珠没兴趣听了,骗子两个,傻子一个,没有听下去的必要。
接下来的几日,那位冯天师和他的徒弟每天都会来,他们在秦明珠家的客厅摆了一个法阵。
贴符纸、点蜡烛的时候,身为房子主人的秦明珠无聊会去看一看,他甚至在法阵中间站了好一会。
第七日,终于到了冯天师口中说的招魂通灵的那天。
冯天师当日还弄了动物血过来,也不知是猪血,还是狗血。他在法阵最外面用朱笔画了一圈,旋即让他徒弟站在法阵中央,自己则是盘腿坐在地上,嘴皮子翻飞开始念经。
盛英祺也在,他被要求跪坐在那个徒弟面前。
随着念经声越来越快,法阵周围起了白雾,秦明珠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冯天师的徒弟开始浑身抽搐,面容扭曲,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两三分钟。
冯天师食指中指并拢,沾血在空中画了一道无形符,破口而出一句“固生魂,定!”
他徒弟倏然平静下来,而一双眼却是凝上泪,似嗔似怒地望着盛英祺。
盛英祺死死盯着徒弟看,缓慢站起身,道:“明珠?”
徒弟点头,他朝盛英祺这边走来,但好像被什么东西禁锢在原地,只能哀怨地叫:“老公。”
秦明珠见到活人假装自己,慢吞吞飘过去停在徒弟面前,盯着那双流泪的眼睛看,他想若是他,此时见到盛英祺是不会哭。
他已经哭过了,哭够了,在他和盛英祺的婚姻里,现在没有眼泪再对着盛英祺流了。
脚步声响起。
是盛英祺走了过来。
“盛居士,阴魂不能离阳人太近!”
音还没落地,盛英祺突然侧踢膝盖,直接把冯天师的徒弟踢跪在地。砰的一声,膝盖狠砸在地上,听声响,仿佛髌骨都碎了,徒弟还没来得及痛呼,衣领又被一只手用力抓住。
“老公?你叫我老公?”抓住他的高大男人脸上表情只剩阴沉,面前的双眼里明明白白流露出杀意,是希望落空而涌出的巨大负面情绪。
徒弟脸色瞬白,他瞪圆双眼,还想狡辩两句,却被对方抢先,“拿了我一百万,就搞这种东西糊弄我,真当我人傻钱多吗?”
抓着衣领的手不断收紧,紧到徒弟以为掐的是他的脖子。
他心里一慌,喊了声师父救命!
盛英祺闻言,慢慢侧眸看向另外一边的冯天师。冯天师此时脸色也不大好看,“盛居士,你别急,肯定是有环节出错了,我再试……”
“去监狱里试吧。”盛英祺像是丢垃圾一样,把徒弟丢在地上。纵使如此,他余怒未消,一脚把旁边的蜡烛全部踢翻在地。火烛滴下蜡油,似不干净的眼泪。
冯天师从对方出手这么阔绰,就知道这事有极大风险,但他实在是没忍住,现在见盛英祺这种反应,连吞几次口水,陡然叫起来。
“等等!我的确是祖上五代都从事这个,不是骗人,是我原来偷懒,学艺不精,但我堂伯有真才实学,真的!他因为干这一行眼睛都瞎了一只!”
*
秦明珠是在半个月后,见到据说是冯天师堂伯的人。头发全白,一只眼如冯天师所说是灰白色的,瞧着年岁,怕是快80岁了,他没穿黄袍,也没拿罗盘,来时就很简单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可秦明珠莫名觉得对方发现了自己。
他好像跟那个老人家对视了一眼。
老者将手背到身后,又咳了两声才说:“此事办不了。”
“办不了?”盛英祺声音一下子冷了下去。
“是,办不了,他不想见你。”老者并未被盛英祺吓到,很平静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这句话不禁惊到了盛英祺,更惊到了秦明珠,他见人要走,本能追上去。
如果对方真的可以看到他,那对方知不知道他怎么样才能摆脱现在这种情况?
魂飞魄散也好,重新投胎也好,他不想再困在人间了。
变成鬼之后,他碰不到任何东西,不需要睡觉,不会饿,没有人看见他,只有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每天漫长得像一年。
他被困在这套房子里了,甚至不能摆脱盛英祺。
“咔哒——”
门又关上了。
把秦明珠关在房子里。
两个小时后,盛英祺独自回来。
回来后他就对着餐桌上的骨灰盒枯坐。这段时间盛英祺明显瘦了许多,比Q国回来时更瘦,连秦明珠这个鬼魂都发现了。
半个小时一动不动后,盛英祺忽然开口:“秦明珠,你为什么不想见我?是因为没脸见我吗?”
他目光对着骨灰盒,先是笑,笑得肩膀抖动,眼里却没笑意,后又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我都没说不见你,你凭什么不见我,你……你又背叛我,背叛我!你想和那个死人团团圆圆再续前缘,我告诉你,想也别想!”
秦明珠知道盛英祺说的是谁,一个他连名字都不敢多想的人。
盛英祺骂他都算了,可不应该骂那个人。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做错什么。
秦明珠原来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去墓园好几次。其中的一天,他不会让任何人陪着,就带着自己种的花过去。
有时候是香雪兰,有时候是藤本月季,有时候是风铃草,总是那一年他种得最好的花。
秦明珠觉得自己悼念那个人,不需要其他人知道。那个人也喜欢清静,不爱热闹。
当然,他觉得应该对枕边人坦诚,所以他在结婚那年就将这件事告诉了盛英祺。
盛英祺表示自己能理解,还说多去看看也没事。
但秦明珠不敢多去,只要去了,他就会想起那个人死了,连一点灰都没留下。
他曾因为盛英祺的理解而感动,而几年后对方忽然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变了,不许他再去墓园悼念,先是柔声劝他别去,还在床上逼他。
当他怎么样都不肯松口时,盛英祺消停过一段时间,但在他自己的生日,提出要玩坦白局。
夫夫坦白局,要求必须讲真话。
听到这个游戏规则,秦明珠隐隐觉得不安,他不想玩,可那时候他已经有点醉了。他想起来,盛英祺就抱着他,不让他走,还又喂他喝酒。
酒精麻痹神经,他渐渐软在盛英祺的怀里,就像泡在酒水里的水果,一点点失去原本,一点点腐烂。
他听到盛英祺说要一个人讲一个秘密,对方不知道的秘密。
起初都是一些无伤大雅,鸡毛蒜皮的事。
比如他说了自己小时候偷偷爬墙,被祖父撞见的事。祖父很生气,罚他晚上不许吃饭,他就哭,哭得全家都来哄他。
比如他还说了他第一次喝酒,是偷喝父亲的酒,结果喝进了医院,父亲被祖父祖母骂得好惨,母亲还为此跟父亲闹了一段时间的分房睡。
渐渐的,话题绕到了恋情上。
这不是秦明珠主动说的秘密,是盛英祺问的。
“老婆,我的初恋是你,你的初恋是谁?”男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怀里人完全困住,他用手指抚摸秦明珠的脸颊,在摸到眼角的时候顿了顿,那里有几条细纹。
也许美人总是受上天优待,秦明珠喝酒永远不会满脸通红那般难看,只是淡淡的水红,一双眼蒙着烟雾。
“初恋?”秦明珠重复了一遍,他还没有完全醉糊涂,意识到不该谈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是凡人,都很难在现任的前任这件事上看开,最好的办法是不提。
“对,初恋,老婆你还记得吗?”
“我、我不是很记得了,可能是中学的一个学长,我在日记本上……”
“我换个问法,老婆,第一个和你睡觉的男人是谁?”
是、是晏珈玉。
第8章
大脑里残余的酒意,似乎都因为这个问题而清醒不少,秦明珠微微转开脸,不愿意回答,“我……不要说这个,好吗?”
但盛英祺一定要问出来,困着他,摁着他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势。
“都说了是坦诚局了,不能回避问题。如果你需要想一下才能回答,那我先说好了。老婆,我只和你睡过觉,只亲过你,只抱过你。”
这种仿佛在述说自己纯洁的话,把秦明珠的心情弄得更为糟糕,好像他必须生出愧疚之心,才对得起盛英祺的纯洁。
“老公。”他低喃叫了对方一声,“我真的不想说这个,问其他问题吧。”
盛英祺沉默了一瞬,“我就想听这个,你在我之前有过几个男人,叫什么名字,我都想知道。为什么不愿意讲?我们结婚几年了,这点事都不可以说吗?”
“我觉得说这个没有意义,老公,我们聊点……”
话被打断。
“有意义,我只有知道你的过往,才能更了解你,不然太不公平了,我的过去什么都没有,而你连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秦明珠抿住了唇,他逃避一般地想离开沙发,可眼前的人在深夜里脱去了人皮,一句接一句地追问,甚至开始问他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成年了没有……
最后他近乎崩溃地摇头,“别问了!”酒意褪去的脸在暖黄色调的灯光下依旧看上去有些苍白,“在你之前,只有一个人,成年了,当时我21岁。”
这个答案超乎盛英祺的想象。
他先是不敢置信地看着秦明珠,随后眼里流露出狐疑,“真的?”
“真的。”秦明珠已然疲惫,他低下头,“我想去睡觉了,明天我们出去吃饭,再给你庆祝生日吧。”
“那个人是不是晏珈玉?”盛英祺突然问。
*
晏珈玉,那个多年前就不能在秦明珠面前提的人。
秦明珠九岁那年住在外祖父家的苏园里,跟着外祖母学昆曲。倒也不是正儿八经地学,只当是磨磨性子,培养一个爱好。
那时候秦明珠还留着长头发——六岁的时候看了一部动画片,里面的主人公留着一头卷卷的长发。他因为喜欢那部动画片,说自己也要留,便一直留到九岁。
晏珈玉出现的那天是个大晴日。
秦明珠当时穿着给他量身打造的戏服,散着头发,坐在抱栏那里一边用梅鹿竹折扇遮脸,一边默背词。
词好半天背不出来,他从戏服里探出雪白的手臂,交叠着,用下巴抵着,觉得自己整个人闷得像湖边的树,水里的石头。
“明珠。”一声呼唤引起他的注意。
他扭过头去,发现是平时照看他的佣人姐姐。他坐直身,还未开口说话,对方已快步走到跟前,用湿巾纸帮他擦脸,“怎么坐在外面?里面有空调不吹吗?”
“我记不住词,以为在外面热一点,会记得快一点。”秦明珠仰着脸,“姐姐怎么过来了?”
“来找你的,家里来客人了。”佣人姐姐说客人是从北方来的,家里跟秦明珠外祖父母关系还算亲近,所以来苏园住一段时间。
听是客人,秦明珠来了点兴致,他最爱热闹,但现在暑假,他被拘在外祖母面前学戏,在外祖父面前写作业,都不许他到处乱跑。
去年寒假都没有看他看得那么严。
他又问:“什么样的客人?”
如果是年龄很大的客人,可能跟他玩不来。
佣人姐姐一眼看出秦明珠的想法,笑着说:“放心,跟你年龄差不多大,应该比你大个三四岁。”
听到这样的话,秦明珠彻底坐不住了,他都没换戏服,问了句客人在哪里,就直接跑去了。
“诶,明珠!”
九岁的孩子跑得飞快,佣人姐姐没追上。
等秦明珠跑到清醉堂的会客厅,他经过窗户,先看到的是对窗而坐的外祖父母,然后再是一个站着的身量较高的人,旁边还有一道矮矮的人影,身形被一人高的花瓶略遮住了。
姐姐不是说跟年龄比他大个三四岁,怎么瞧着不像。
秦明珠走到门口,径直撩开竹帘走进去,同时开口叫:“外祖父,外祖母。”
外祖父表情不变,外祖母则是无奈一笑,对着秦明珠招招手,“过来吧。”等将人搂入怀里,又道,“这就是我们家的明珠了,明珠,叫晏叔叔和晏哥哥。”
秦明珠转过头看客人,这一看,才发现其中那位矮矮的客人并不矮,是因为对方坐在轮椅上。
那是个清瘦的少年,落地青瓷花瓶里的平安树枝叶盛茂,南窗照进来的暖色昼光一小半落在树上,剩余的勾勒出一张雪白透苍的脸。他沉静地坐着,敛着眉眼,眼波藏得隐晦,只在秦明珠叫晏哥哥的时候,细枝条似的眼睫扑散开,缓慢地抬起眼。
眼珠如贝壳里的墨水珍珠,只一现,又藏回壳里。
被墨水珍珠一窥的秦明珠好奇地看了少年几眼,就主动走了过去。
对他而言,这是他好不容易见到的生面孔,还是个漂亮哥哥——除了照镜子和他母亲,他还没有见过比对方更好看的人。
“我叫明珠。”他向少年自我介绍,并把手里一直攥着的连理枝图案的折扇递了过去,“送给你,这是我最喜欢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