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放了这么一个段数极高的老狐狸站在洪子睦那边,方暇不敢想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方暇稍微走神的这会儿工夫,山长终于催完泪也煽完情了,语气平缓地宣布了对洪子睦的处理结果:赶出书院,永不录用。
又接着道是对方毕竟年轻,只是一时误入歧途、铸成大错,书院却不欲毁了人一辈子。他会将此事禀明此间学官,日后不许对方参加科举,但也恳请诸位学子莫要将事大肆宣扬,免得将人逼到死路。
老山长如此情真意切,诸位学生哪有不应的道理。
洪子睦刚才不顾尊卑、倒打一耙,山长这会儿却这么为对方考虑,众人纷纷赞山长“宅心仁厚”,越发觉得刚才洪子睦实在不识礼数、不知好歹。
不过经过先前那几遭,方暇这会儿却心知肚明:老山长这哪里是为了洪子睦的死活,这分明是为了书院的名声。
只不过这样一来,杨守澈这些年苦头不就白吃了?
方暇忍不住稍稍皱了眉,在人群中搜索起了杨守澈的身影,对方好像早就知道他会看过来一样,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就轻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似乎是多年心结终于解开,他这会儿的笑容明亮又清朗,像是多年蒙尘的美玉一扫其上附着的灰土,显出那莹润的光华来。
方暇一边收回视线,一边忍不住感慨:这果然是个傲天。
该揭露的内情也揭露了,该处理的人也下了通知,事情到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
虽说眼下本来是场诗会,但是在场的人恐怕早就没有一个在关心诗会最终结果了,毕竟前四名走了三个,剩下的一个被吊销资格的已经半疯,显然是想进行也进行不下去了。
洪子睦现在的情况确实像是半疯。
他从拿起册子就瘫坐在地,身上原本整齐的衣衫在地上蹭了一层灰,背后又被冷汗湿了个透,头发也因为汗湿纠成了绺,面色更是青白,半点也看不出平时意气风发的风.流才子模样。
洪子睦本来以为是杨明流终于出现了,但是翻到那册子后面几首,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他失声,“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应该!
这几首诗不应该出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洪子睦像是想到什么,原本灰败的脸色竟一下子显出光彩来,他扬着手中的册子大声,“这不对!有人害我!!害我!!”
显然这册子的作者不是杨明流一事给了他极大的底气。
山长身侧的那个老夫子见事到如此,这小儿居然还这么执迷不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着的脸色这下更难看了。他甚至都等不及山长说话,就已经先一步告了罪大步离去,那模样仿佛再多看这人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
那边的洪子睦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兀地抬起头来将视线落到山长身上。
他猛地起身,三步两步窜了过去,死死抓住了山长的手腕,高声质问:“谁?!是谁给的你这些诗!!”
洪子睦这会儿已经料定了是有和他同样来自后世的穿越者,对方故意趁着这场诗会的机会设计他。
想着这些,洪子睦连五官都因为恨意扭曲起来,衬得狼狈的模样竟然显出几分狰狞来。
方暇虽然在心底狠狠吐槽了一遍山长是个心眼儿贼多的老狐狸,但是后者到底是年事已高。这会儿被这么狠狠一拉,被扯得一个踉跄,要不是方暇眼明手快的扶了一把,这一下子真的摔实了,还不知道会被摔出什么好歹来。
但即便如此,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去。
洪子睦这会儿眼睛中都泛着血丝,抓着山长的手一看就用了狠劲儿。上了年纪的人、骨头多多少少有点毛病,方暇还真害怕洪子睦这会儿生生的把老爷子捏骨折了,他少见的冷下了脸色,呵斥,“放开!”
方暇很少冷脸,但是他到底是陪着前后两个傲天走了那么多年,这会儿真的作出这种冷厉的神态,还是十分唬人的,起码洪子睦就被震得下意识松了手。但是后者很快就反应过来,那点恐惧尽皆化做恼怒,他又伸手抓了过去。只不过这一次方暇早有防备,伸着手臂一挡,后者的手就落到了他的腕上。
方暇好悬才硬挺着没在脸上露出什么扭曲的神色。
他心底忍不住道:也得亏刚才的老山长忍得住,这TMD手劲儿也太大了。
这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从洪子睦冲上去到方暇替山长挡的这一下,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旁边的几个夫子连同更远处的学生这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有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洪子睦扯开。
洪子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视线从山长落到了方暇身上,那么直勾勾地、一转也不转。
方暇猜是洪子睦终于意识到今天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他恳请山长出面主要是借助对方的威望,倒也没有让一位老爷子替他背黑锅的意思,因此这会儿到很坦然地回视。
洪子睦果然意识到了这个件是和方暇有关,但是理解的原因却不大一样。
只见他表情一下子激动起来,大声叫嚷着:“你以为那诗是他自己写的?!不是!!他也是抄的!这是别人的!!”
方暇一时之间没有对上说话人的脑回路。
迷惑之际,洪子睦已经被周遭围上来的学生连拉带拽的拖到了后面去,唯恐他再伤了前面的夫子。
方暇还想再说点什么,旁边的山长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随我来。”
方暇看了也已经被人群淹没的洪子睦、稍迟疑了一下:毕竟后者才是他任务的关键。
但他转念又想,看洪子睦现在这明显不冷静的态度,显然不是个商议的好时机,且这会儿人多眼杂的,他就算想把这个入侵者彻底解决了,也不是个好机会。
这么想着,方暇也没有再多犹豫,利落地应了山长的要求跟着对方离开了。
他倒是没有注意到,那边拦着洪子睦的人群中,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腕间。
方暇手腕上被抓出来一圈的痕迹,随着主人的动作被垂落的衣袖遮掩,但是在被彻底遮住的前一刻,那青紫处就好像时光倒流一样、一点点隐没了痕迹。
看着这一幕,杨守澈原本微沉的脸色变得愕然,他甚至都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但是这眨眼的功夫,原本注视的人已经离去。
——是看错了吗?
杨守澈还在兀自疑惑,那边的洪子睦却没有讨得了好。
早先那会儿,山长虽都那么下了定论,但到底有洪子睦过往给人留下的印象在,仍旧有人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什么误会,或者洪兄虽然一时糊涂,但是那些文章诗作总有部分出自他本人之手。
但是刚才洪子睦疯狂冲上去,还差点伤到山长这一幕,却是众目睽睽的。
这件事实在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天地君亲师。
这五者之中,“师”虽然排在最末,却也是连祭祀时都要享香火的尊长。
时人讲究“德才兼备”,甚至“德”犹在“才”先。
如此目无尊长、狂悖无礼之人便是有才华又能如何?只是令之行恶事更具手段罢了。这么想着,他们心中越发鄙夷。
洪子睦刚才那作为实在是犯了忌讳,也因此这些学生上去拉人的时候也没有多小心,趁机下黑手踹两脚倒不至于,但“不小心”磕了绊了却是寻常。
只不过洪子睦那又哭又笑、时不时又厉声嚎着“他也是抄的!”都模样实在是疯得怪渗人的,身上的劲儿又极大。学生们唯恐他发疯伤了人,将人拉开后,最后还是远远避开散了去。
杨守澈本来还刚才方夫子的事出着神,等回过神来这边的人已经散了大半,就连他自己也被杨孤鸣拉着随人群往远处去了。
夹在人流之中,杨守澈很容易的就听到了周遭的议论。
“没想到洪兄竟是那样的人。”
“还洪兄?呸!提名字都脏了嘴。”
“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儿。”
“那些文章岂是这个年纪能做出来的?果真是窃来的。”
“目无尊长、无礼至极,平常已露行迹!如此德行败坏之人,山长的处置还是太轻了!”
“……”
一道道或是鄙夷或是嘲讽的声音传入中,甚至夹这些不甚明显的窃喜,洪子睦这些年在书院里独占魁首的行为早便惹得人嫉恨,不过平常对方势大、无人敢表现出来而已。
到了这个时候,类似于“我早知道”“我以前便觉得”的说法不绝于耳,
杨守澈觉得自己该高兴的,或者最起码该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但是事实上,这一刻,听着这些话语,他只觉得浑身发冷。模糊的梦境记忆在这时候突然清晰起来,梦中的话语和耳边的声音重合,这些话他好似都曾经听到过,只不过指代的对象换了一个而已。
……没有什么不同。
杨守澈并不为了那个罪有应得的人觉得可怜,但是他这时候……只无端端觉得齿寒。
脑海中传来一道没有什么特别情绪波澜的声音,[这便是人。]
【他】那么说着,语气中难得带了些对少年“自己”的指点意味。
第64章 寒门18
山长把方暇叫过来, 是询问诗集主人的事。
那本薄册是根据今天诗会题目,从一本更厚的整理成册的诗集选出来的内容。后者的集册里并非每首都是传世佳作,但是每一首都有令人眼前一亮之处,而且一脉相承、明显出自同一人之手。
老山长问的非常直接:“这是书院里的学生吧?”
方暇倒是不意外老山长能猜出这一点, 毕竟他从醒过来之后人就呆在书院里, 也没有地方去接触外人。以老山长那都快成精了的脑子,推测出这一点还是很容易的。
但方暇还是摇了摇头。
这倒不是否认“书院学生”的说法, 而是告诉对方自己不会透露那学生的身份。
老山长挑了一下眉, 直白地质问:“老夫会害他不成?!”
方暇倒不担心这个,毕竟老山长虽然远比看起来的圆滑世故, 但却算是好人了。别的不说, 起码对方好心收留他这一点,方暇就得记着这个恩情。
不过, 他到底是早先已经答应了杨守澈,这会儿自然得要信守承诺。
方暇作揖:“晚辈知晓山长是爱惜人才、关照学生之人。”
他虽是这么说着, 却绝口不接更前面那句话。
老山长看方暇这态度就知道问不出来,表情颇有点吹胡子瞪眼地送客。
山长本也是好意,毕竟见诗如见人,他从那诗集中就可以看出,那学生并非是为钱财折腰的品性。可是对方却被洪子睦剽窃了这么久都没有出声, 这里面显然是有什么不可与人说的苦楚, 或许是被人拿住了什么把柄短处。
老山长本想着,问出人来之后,他也好帮上一帮,结果眼前人可倒好, 跟个锯嘴葫芦一样的, 什么都不说——难不成他还能把人生吃了?
方暇来的时候被人客客气气的请了进去, 走的时候几乎是被扫地出门得赶出来,前后对比称得上鲜明了。不过方暇倒也没生气,老山长真的想要知道,大可以以先前相救的恩情要挟,对方既然没开这个口,显然还是体谅了他的立场。如此一来,老人家现在都作为不过是全了点自己的面子,实在没什么。
不过方暇往外走着,倒是突然想明白了那会儿洪子睦叫嚣的“他也是抄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方是指给他诗集的那人是抄的。
洪子睦显然没想到,他这边是正儿八经的原作者。
要都这么说也不对。
方暇想起来【杨明流】后来塞给他的那几张纸。
“用得上”是真用上了,但是全都用上了就很不同寻常。
这个时代往后流传下去的诗肯定不止这几首,【杨明流】到底是怎么确定洪子睦的选择的?
这准得都让方暇快怀疑对方有预知能力。
但这要不是预知,只是算计人心……
嘶,简直更可怕了。
方暇想着对方那比傲天还傲天的姿态,一时之间心里有点打鼓:这位在附到杨守澈身上之前也绝对是个狠人。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这么一个狠人,他真的能和对方友好协商、成功达成让人“从哪来回哪去”的结局吗?
方暇觉得自己还远没有牛逼到那种程度。
他有点发愁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个硬茬往后拖一拖,先解决洪子睦的事再说。
只不过方暇抬脚准备往那边走的时候,却注意到已经暗下来的天色,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等到明天再说。
毕竟洪子睦那会儿的模样,明显不像是能沟通的状态,还是给对方一晚上的时间冷静冷静,接受一下现实比较好。
方暇却没有想到,这一冷静差点儿把人都冷没了。
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得知了消息:洪子睦昨夜落水了。
方暇:?!
*
杨守澈知道这个消息要更晚一点,他惯有晨起背书的习惯、在这期间不受外人打搅,一直等到该出门的时间才轻手轻脚的回来,和杨孤鸣结伴往讲堂去。
身边的杨孤鸣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昨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不管是震惊窃喜还是别的什么情绪都已经足够人辗转半宿了,很显然书院里的大多数人都没有睡好。
杨孤鸣惯常心大,倒不至于被这事影响情绪,只不过他旁边两个隔间隔着他传话,吵得他中间醒了好几次。他倒是提醒过了几回,不过两边人都情绪激动着,等他好不容易睡过去,那声音就不由自主的又大起来,被吵醒的杨孤鸣不得已、只能再次提醒,如此循环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