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最后也只能悻悻闭了嘴,垂头丧气地往人群外走。出去的时候推搡到了人,被暴躁地回了一句“挤什么挤?!”,结果这暴躁哥一偏头也看见了进来的方暇,愣了半天的神儿,最后哑火着跟难兄难弟一块儿出了人群。
这一个接一个的让位持续了几个来回后,方暇顺利地挤进了这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也终于看清最里面的情形。
是洪元宝。
地上铺了一块纸,洪元宝正蹲在那里写字,白纸上遍布墨迹,中间扭扭歪歪地写了一个四不像到连方暇都认不出来的字。
不只是纸上,洪元宝身上脸上也蹭得全都是墨。
他今天又穿了件浅色的衣衫,漆黑的墨迹在上面格外明显,整个人都狼狈得不得了。
可偏偏他不知道旁人到底为什么笑,人家笑起来,他也只跟着笑。
衬着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墨迹,整个人越发滑稽了。
方暇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血压都飙了起来。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重重地咳了一声。
另一边围观人群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那刺耳的哄笑声瞬间就变得稀稀落落,最后只剩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洪元宝单薄的“哈哈”声在这突然寂静下来的空间回荡。
方暇淡淡的环视一圈,“你们都很闲?”
这些在围观的学生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好事,被这么一问之后,一个个纷纷小鹌鹑似的低下了。
等到那一个个围观的学生领了抄书的处罚(几个出主意撺掇着的罪魁祸首加倍)离开以后,方暇才将视线转向洪元宝。
洪元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敏锐的感觉到气氛不对,他不敢像平常一样一看见方暇就跑过来,连叫人都没敢叫,只不安地站在原地绞着袖子,手上的墨把那原本还算干净的袖口蹭得乌黑一片。
方暇见这状况,越发地想叹气了。
被欺负了也不知道,这情况简直跟当年的小商钦是两个极端了。
于后者,黎朝皇宫中当年欺侮过他的人,除了一个投诚够快的福寿,其他人早早就遇到了各种“意外”。一次两次的还能说是巧,次次如此,方暇又不傻——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黎朝皇宫那个鬼地方,不狠一点根本活不下去。
方暇回忆了一下过往,深深觉得自己这颗心历经世事、早就是老父亲一样的沧桑了。
不过思绪转回现在,他还是叹了口气、拿着帕子一点点擦在洪元宝脸上的墨,后者乖乖低头任他动作,但方暇很快就发现这根本是白费功夫,大半印子都干了、不沾水根本擦不掉,方暇也不费那个劲了,转而问:“平安呢?”
平安就是洪元宝带来书院的那个小厮,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对洪元宝也忠心,有对方看着,照理说不会发生今天的事儿。
洪元宝本来还以为自己会挨打,却没有想到只是被擦了擦脸,立刻又重新来了精神,这会儿被方暇一问,连忙高声,“药,苦!”
洪元宝虽然说话不太连贯,却是能听懂别人问题的,就是别人听不听得懂他的回答,那就不一定了。不过多半时候耐心分析一下,还是能明白他回答的含义。
就比如说这会儿,方暇一思索就明白过来,那小厮是去镇上的医馆给洪元宝抓药了。
既然小厮能放心洪元宝一个人呆着,那显然后者还是有基本自理能力的。不过刚刚发生过那种事,方暇到底还是不放心洪元宝一个人,干脆托人留了个口信儿,又把洪元宝领到了自己这儿。
方暇打着水把洪元宝脸上手上脖子上(天知道为什么会沾到这儿?)的墨迹洗干净,又给人换了件衣服,总算收拾出了个能看的样子来,方暇这才有功夫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刚才那群学生倒也支支吾吾交代了情况,不过很显然不是全部。
只是都在那儿围着也不是个事,闹大了之后,被笑话的还是洪元宝,方暇才把人打发走了。
于是这会儿回来后,方暇又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才从洪元宝那颠三倒四、连比带划,时不时还单字蹦的叙述中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昔年书院里的风云人物一朝落成了人人喊打的街边老鼠,自然是惹得不少人幸灾乐祸,再转眼一听,这个才子变成了傻子了,更是有得是闲人上赶着招惹。这回便是不知怎么有人听说了“大才子”这一傻、连字都不会写了,有人起哄地闹着要“教他写字”。
这么“有意思”的情况,当然一串十、十传百。
很快,正学字的洪元宝就被团团围住,也就成了方暇刚才路过时看见的那一幕。
方暇捏了捏眉心,觉得有精力闹出这些事来、那些学生果然还是太闲了。
他深深觉得刚才罚抄的遍数还是少了,回头跟各个夫子商量一下,这课业进度还是可以再往前赶赶。
方暇这么想着,抬眼便看见那边一脸不明所以、但还是低头认错的洪元宝,他只觉得头更疼了。
其实按说诗会那日过后,洪子睦就要收拾收拾离开书院,但谁也不成想,“洪子睦”这一落水就给落成了“洪元宝”。以后者的情况,单独上路实在非常艰难,即便身旁有一个小厮照顾着,情况也没好到哪去。
山长也怕路上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只能带信给洪家,让洪老爷派些人来接儿子,
方暇琢磨着,以这会儿的交通水平,这一来一回耽搁的时间,实在很难说。也就是说,洪元宝还不知道要给那个入侵者担烂摊子担上多久。
想到这里,方暇只觉得越发心里堵得慌。
虽然揭穿洪子睦的事,就算再来一回方暇也是会做。但是对于洪元宝这个无辜受牵连的倒霉蛋,方暇还是有些愧疚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这段时间对对方这么特殊照顾。
就像是这会儿,方暇又双叒叕叹了口气,“你要学字,我教你罢。”
*
杨守澈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一教一学的和谐场面。
看见那边凑得极近的两个人,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心底涨开,他原本往里走的脚步一滞。又见方夫子抬手要去纠正另一个人的握笔姿势,杨守澈心里一紧,反应过来以前已经先一步出声,“夫子。”
方暇闻声招呼了杨守澈一句。
不过两人毕竟也算共历过患难的,方暇自觉和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也足够熟了,这会儿也没见外,只叫人先找个地方坐了,自己则是抓着洪元宝的手把他那又变成拿木棍姿势的笔给掰了回去。
方暇本来以为教洪元宝学字应该十分艰难,但实际上上手发现并不是,那个入侵者留下来的也不全是烂摊子,对方这些年习字留下的肌肉记忆,洪元宝只要用对了握笔姿势、不少字可以凭着惯性写下来。
只不过后者到底是心智不全,握着握着笔就变成了拿木棍,这姿势一变形,没了入侵者留下的肌肉记忆,他就跟戳蚂蚁洞似的在纸上一个墨点一个墨点地戳,刚才方暇在外面见的那个四不像估计就是这么写出来的。
这么一来,方暇本来的教字就完全变成了掰姿势。
不过,到了这会儿,方暇倒是庆幸有这么一回阴错阳差发现了这一点。
要知道记忆可都是有时限的。
君不见当年九年义务教育加高中三年的起早贪黑,指节上的笔茧都磨了厚厚的一层,可一旦脱离了那个环境、敲上几年键盘,到了动笔的时候照样提笔忘字。
洪元宝这种情况,要不不练练只能忘得更快。
那个入侵者把原主的名声搞臭了,却拍拍屁.股一走,多多少少得留下点儿什么报酬吧?只留下这么点技能,实在便宜他了。
方暇心里琢磨这这些,抬头看向杨守澈,却立刻就注意到了对方那难看的脸色,不由问了句“怎么了?”
但是杨守澈却像被方暇这个问题惊住了一样,他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有忙不迭的低头,仓促又匆忙地回了句“没事”。但说是这么说,表现却全不是这么个表现。
只见少年将抄好的书留下之后,就托说有事,疾步离开了。
看背影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了。
方暇:?
这是有什么事吗?赶得那么急。
第68章 寒门22
洪元宝的情况要比方暇预想得好许多, 就连在他身边照料的小厮平安都感慨,少爷比以前好多了。
本来方暇出于某种补偿心理,也确实想去系统商城看看有什么能帮上洪元宝的。毕竟他现在身上很大一部分点数是白送的, 花出去也没那么心疼。
不过,方暇去商城逛了一圈, 却被系统劝住了。
按照系统的说法,灵魂和身体本来就在相互影响,入侵者占据了这个身体那么久, 洪元宝原本的大脑情况早就该好好转起来, 应该不再具备什么病理上的问题了。
对方现在的样子不过是傻了这么多年、常识缺失, 还有许多根深蒂固的习惯已经成了定型, 改起来有点艰难。但是要是有人在旁边教着, 让他一点点从头学起,这人还是有希望变成一个正常人的,最多是因为年纪大了, 学东西慢一点。
既然决定要帮忙,方暇当然主动承担了这项任务,不过从花点数变成了花时间精力而已, 于是方暇这段时日的闲暇基本耗在洪元宝身上。
虽然进度确实比想象中的慢一点, 但就已经取得的成果来看还是喜人的。
洪元宝这边的情况一点点好转,但是杨守澈那里却出了点问题:方暇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私底下看见过他。
倒不是完全没有见过面, 毕竟两人都在书院里,方暇在课上总能看见人的。
方暇看杨守澈脸色也不错,没有像是病了的样子。
只是过往,往往每隔几日甚至每日杨守澈都会来一趟, 送抄好的书、有时候还会请教几句, 但是现在对方已经好长一段时日没有过来了。
但只这情况还可以说是正常, 说不定人家就是不想抄书了,希望专注课业。
毕竟没了洪子睦在上面压着,杨守澈再要想发挥就不必那么束手束脚,趁这个机会专心学业也可以理解。
但是方暇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儿。
——他隐约觉得杨守澈像是躲着他一样。
这猜测其实挺没有道理的,毕竟上课的时候抢占座位,杨守澈还是坐在他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虽说方暇觉得以杨守澈的性格,就算是想要躲他,也做不出逃课这种事来,但是如果真的不想见,他人往后一坐,整个课堂上那么多学生,方暇也没有那空儿一个一个全都注意到。
但要说“没有躲”,方暇也不太相信。
要知道应屏书院可不大,都住在同一间书院里,按说该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可这好几天,方暇愣是一次也没有在课堂之外的地方见到杨守澈,连巧遇都没有。
这要还不是故意躲着,那可真是太巧了。
发现了问题自然要找原因,方暇掐着指头算这情况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想就想到了那日教洪元宝写字——那就是杨守澈最后一次送书过来了。
难道是因为看见他和“洪子睦”关系好,所以心里有疙瘩?
方暇脑子里面冒出了这个想法,但很快就被他自己摇头否认。
这不太可能。
杨守澈自己身上都附着一个入侵者,他对洪元宝的情况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
两人同病相怜,甚至洪元宝还要更惨一点:不仅被抢了身体,回来之后还要面对对方留下来的一堆烂摊子。
按照杨守澈一贯的性格,别说迁怒了,恐怕帮忙都来不及。
事实也确实如此。
洪元宝身边的小厮也提起过,书院里有个学生常来帮忙,有时候也会教他家少爷读书写字。
小厮没有说那学生的身份,显然也明白,以自家少爷现在在书院的风评,若是透露了名字,只能带累对方,他也不想做这种恩将仇报的事。
那小厮虽没说,也不妨碍方暇猜测。
稍一想便明白,现在的应屏书院里面,做出这种事的只有杨守澈了。
不过平安倒还有一点没说,对方刚来的时候,自家少爷也不知为什么怕得很,惹的他还以为是欺负过少爷的人,差点把人赶出去。一直等人来了几回、都是来帮忙的,平安确实没从这人身上发现什么恶意,这才将信将疑。
再等到后来见人对少爷的态度确实耐心极了,又是指点这认字又是盯着练字的,平安才勉强放下心来。又转念一想,他们主仆二人现在在这间书院里实在没什么可图谋的,这下子才彻彻底底放宽心。
同时,少爷那边也从一开始的莫名惧怕,到后来的亲近极了——这倒也不奇怪,少年的长相正是少爷惯常喜欢亲近的周正人儿,反倒是少爷一开始的害怕怪异些。
平安后来想着,自家少爷约莫将这人与先前欺负他的哪个学子弄混了。
思及此处,平安又不由对那位方夫子心生感激,他那次去镇上抓药,多亏了方夫子帮忙照看着少爷,倘若没有后者出手相助,自家少爷还不知道要被人怎么作践呢。
平安顾念着这两人的恩情,倒也不是故意瞒着方暇那学生的身份。实在在对待杨守澈这事儿上,他们这边最开始干得,真是叫人既惭愧又尴尬,不好在人前多提。
方暇自是不知道这一出,他确认了杨守澈这几日的态度并不是因为洪子睦后,更是找不到原因。
只是叫人这么一直躲下去也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