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完全被劫雷诞生的噼啪声淹没,但是在江潭落开口的那瞬间,不远处的郁照尘,竟还是转过了身。
“潭落?”郁照尘几乎只张了口没有出声,但隔了很远,江潭落竟然还是辨了出来……郁照尘在叫自己。
厚重的雪压在郁照尘的肩头,不仅如此,他的睫毛、眉毛上也全是白雪,郁照尘在转身后便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雕像。
“郁照尘……你快一点把劫雷引到别处去!”江潭落或许有一瞬的失神,但是在那一瞬之后,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快一点!我帮你一起。”
回应他的,是郁照尘的微笑。
在江潭落的记忆中,郁照尘好像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负担地朝自己笑过。
就连最初在毋水下相识的时候也没有……
江潭落忍不住晃神,而郁照尘则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冲他摇了摇头。
悬在半空的九贪剑已经完全被金光所包裹,无数劫雷织成了一张厚茧,把长剑紧紧地缠绕。乌紫色的云雾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接着那一把刚才还在半空的九贪剑再一次向下坠落。
这一回它并没有停在郁照尘的眼前,而是……直直地向他的心口处刺去。
“啊——”
“圣尊住手!饶命啊圣尊!!”
那些金光蕴藏着天道之力,伴随着九贪剑的刺落,一直纠缠着郁照尘的怨灵也惊恐万分的叫了出来。
然而就在下一息,他们的身体便扭曲、消失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江潭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已是妖神的他,也能在此时稍稍感应到天道。因此他发现,刚才那一剑并没有叫那些怨灵灰飞烟灭,甚至于终于度化了他们。
这是天罚之雷。
郁照尘向天道发愿,愿意弥补自己过往的一切错。
这些怨灵是他欠下的孽债之一,此时全部还了回去。
江潭落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耀眼的金光,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想要挡在眼前。同时,九贪剑上带着的来自于天道的磅礴之力,也重重地将江潭落向后推去。
可他还是强忍着在此时放下了手,一步步顶着这股力踏着雪向前走去。
“郁照尘!!!”江潭落大声朝着前方喊道。
就在这一瞬,九贪剑深深刺入了郁照尘的胸前。
郁照尘强忍着痛意抬起头,他努力朝江潭落所在的位置伸出手,隔着虚空轻轻地抚摸江潭落的脸颊……
“对不起……”郁照尘说。
潭落,对不起。
对不起之前利用你。还有,对不起我这一次不能听你的。
就在刚刚,蕴藏着天道之类的金雷以九贪剑为介,融入了郁照尘的身体里。
金光荡去了一切污秽,甚至于就连心魔都在瞬间消失不见。
同在这一刻,郁照尘终于感应甚至融合天道——
江潭落的情丝已经彻底化作虚无,但郁照尘却从天道那里得来了重塑情丝的方法……
他成功了。
大雪穿透厚厚的乌紫色云层,落在了地上。
怨灵消失得干干净净,千年来郁照尘的眼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静过。没有了那些身影的干扰,他的视线中终于只剩下了江潭落一个人。
郁照尘深深的注视着江潭落,他不由贪婪地渴望将这一幕永远刻印在自己的心底。
然后,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如释重负。
郁照尘的身影消失在了一道金光中。
伴随着金光一起,昆仑山上积了不知道几万年的雪,竟然也融了一点点。
“砰。”
沾满了血迹的九贪剑掉在了地上,没有了灵力的支撑,它只是一把好看且华丽的长剑而已。
江潭落缓步走了过去,蹲在了九贪剑边。
他伸出手,想要将这把剑捡起来,然而还没等指尖碰到剑身,江潭落便又将手收了回来。
圣主,圣主大人……无嗔的声音在发抖,他说,我怎么感受不到九贪剑和郁照尘的存在了……
何止是无嗔,其实江潭落也……完全感受不到郁照尘的存在。
天地之间,一片空荡。
郁照尘就像是……寂灭了一样。
江潭落终于深吸一口气,将这把剑捡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江潭落喃喃自语,郁照尘为什么要向天道认罪?
他明明可以继续在昆仑之巅当他的天帝,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江潭落脑海中闪过无数种纷乱的思绪。
本如明镜般干净澄澈的心湖,久违的荡起了涟漪。
江潭落轻轻地将九贪剑拿了起来,金属的剑身已经被雪浸满了寒意,拿在手中冰冷又刺骨。
这边江潭落的话音刚一落下,九贪剑忽然生出一点金光。
那金光就像是只小小的萤火虫,它在空中舞了几下,终于慢慢地落在了江潭落的指尖。
江潭落从未见过它,更不懂这是什么东西,他只觉得一股力量在瞬间融入他身体。连带着还有种暖暖的感觉……
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九贪剑上,这一回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点名为遗憾的情绪。
江潭落忍不住想:这把剑还在自己的手中,但是剑的主人,却已不知去向。
等一下……遗憾?
至此,江潭落的手微微一颤,他终于在此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了情绪。
他在为这把剑遗憾。
下一息,消失了千年的情绪,忽然朝着郁照尘心中的堤坝冲来。
刚才那一点遗憾就像是堤坝里一个小小的缺口,它在刹那间扩大无数倍,潮水迫不及待地向外涌……大坝崩塌,江潭落沉睡了千年的情感,终于被一一唤醒。
那情绪太多太杂,一时间他难以捕捉。
江潭落茫然地站了起来,又茫然地朝着雪地看去。
无嗔还在呼唤着他,可是此时的他却无暇理会自己的灵剑。
冰凉凉的雪花飞来,帖在了江潭落的眼皮上,化作一颗小小的水珠。
久违的,他从这片空荡又苍白的雪地中,读出了一个名叫“寂寞”的词语。
第46章 心劫(一)
圣主,圣主大人!无嗔感觉到了江潭落的心无比混乱,至少在这千年里,江潭落的情绪从来没有像这样激动过,您没事吧?它焦急地问着。
刚才发生了什么吗?是不是也和郁照尘有关系?大概是因为郁照尘给无嗔留下的印象实在是不好,它本能地怀疑起了对方。
此时此刻,乌紫色的劫云还在奔涌、聚集着,甚至于少了那些金色的劫雷后,它舞动得愈发疯狂,就像大海倒置。这样的景象,令无嗔无比不安。
圣主大人,我们要不然先离开这里吧?无嗔忍不住再一次催促道。
如果它没有看错的话……这些劫云好像正向江潭落所在的位置聚来。
江潭落缓缓向后退了两步,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无嗔。
冰冷的雪花坠在了江潭落的面颊上,然后被体温融化。
他明白刚才那一点金光是什么东西了!
情丝……
时隔千年,江潭落竟然重新拥有了情丝。
轰的一声,劫云中央忽然传来一阵巨响。
当初江潭落预感到自己将要历一个十死无生的劫难,于是剖去了情丝。彼时的他或许并不清楚,失去情丝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甚至于直到这一刻之前,江潭落都不明白。
可是此时,久违的惊喜、激动、悲伤、遗憾在一刻向江潭落冲了过来。
他终于知道了怎样才是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上。
江潭落想起了千年前毋水下:他早就看出郁照尘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思接近自己。但那个时候的他,实在是太寂寞了,他纵容了郁照尘装作不知道。而到最后,江潭落也忘记了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让郁照尘离开的。
他说不清楚那时郁照尘对自己来说究竟代表着什么。
……彼时江潭落骗郁照尘离开,归根结底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最后的模样罢了。
“江潭落!”郁书愁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你怎么样了?”
“……我?”郁书愁的声音,终于将江潭落从那乱成一团的思绪之中拽了出来,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问自己。他想反问郁书愁,自己不是很好吗,但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觉脸上一阵冰凉。
原来就在江潭落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他面颊上已经满是泪水。
重新拥有感情的江潭落在瞬间悲欣交集。
“潭落,你……你哭了?”郁书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江潭落,他被吓了一跳,然后忍不住放轻声音缓缓地蹲在了江潭落的身边。
几乎是下一刻,郁书愁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江潭落的情丝回来了。
郁照尘刚才那么做,换回了江潭落的情丝!
……这样的感觉,对江潭落而言太过陌生。
千年未曾体会过情绪的他,此时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孩童般迷茫。
而就在这个时候,天上那厚重的云层仿佛终于扛不住了似的疯狂地向下沉。
顷刻间便彻彻底底地将昆仑吞没。
来自天道的力量,把江潭落紧紧包裹,哪怕是他也无法在刹那间挣脱。
圣主——无嗔大声叫到,后来它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却全部淹没在了劫云之中。
江潭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乌紫。
紧接着,意识全无。
完了完了完了!江潭落失去意识后,无嗔也跟着他一起重归虚无。不过无嗔终于在这个时候,靠着与江潭落还有九贪剑的感应明白发生了什么——
郁照尘引来的天罚,不只有劫雷,还有一场心劫。
而江潭落与他羁绊实在太深,竟然也被天道一起带了进去。
无嗔不知道心劫中会发生什么,它只晓得这一切出现得实在太过突然,且刚刚正是江潭落情绪最最激动的时候。没有做任何准备的他,现在怕是已经被天道封了记忆,送到幻境里面去了。
鲛人海下,潋水宫。
几个身穿华服的年轻鲛人端着金盘向小道的另一边而去,伴随着远处的仙乐,她们忍不住悄悄议论着:“圣尊大人来了吗?”
“来了来了!”另一个人激动地说,“现在已经坐在宴席上了,我们一会还能看到他呢。”
“真好啊……要不是这潮生花宴,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圣尊一面!”
语毕,几人便加快速度捧着金盘向宴会所在的地方而去了。
接着一个白尾的鲛人忽然从不远处的高大珊瑚上跳了下来,他伸了个懒腰,径直向着潋水宫最热闹的地方走去——虽然没有被邀请,但江潭落仍要去赴宴。
要是无嗔在这里,或者江潭落没有被天道封去记忆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千年前,身为小鲛人的他与郁照尘初遇的那一天。
而这一次,江潭落与郁照尘一起被天道抹去了记忆。
潮生花如期在五年后绽放,在来赴宴的路上,也没有人阻拦江潭落、对他冷嘲热讽。
直到走近宴席,终于有守在外面的鲛人注意到了他。
“请留步,”两个鲛人对视一眼,来到了江潭落的身边,“殿下,您不在受邀的名册,不能进去。”语毕,还略微行了一个礼。
——没有郁照尘的插手,虽然鲛皇依旧忌惮江潭落这个“不祥之物”,但是唯恐和不祥之物扯上无论好坏半点关系的他,除了当做江潭落不存在外,也没有做过太多事。
故而这群鲛人对江潭落的态度还算礼貌。
“名单?”江潭落皱了皱眉,他反问,“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册子上没有写一个皇族的名字,你们怎么不将其他人也赶出来呢?”
“这……”
江潭落说的没有错,所谓的“受邀名册”上没写一个皇族的名字,毕竟他们都是默认会来的。
看到那两个人被自己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江潭落忍不住低头偷偷笑了一下。
其实他压根就没有见过什么“名册”,他只是凭借自己对鲛皇的了解,猜到对方一定没有在这里写皇族的名字罢了。
趁着两人发呆不知道要怎么做,江潭落直接绕过他们,朝着宴席中走去。
“等等!殿下!”
江潭落的动作将那两个鲛人吓了一跳,他们立刻回头去追。
好巧不巧的是,此时席间一曲终了,正是最最安静的时刻。那两个鲛人的声音不小,正好被席间所有人听了个真切。
下一息,众人的视线都转向此处。
被这么多人看着,一身蓝衣的江潭落却像是这件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一样,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见状除了那些认识江潭落的人以外,别的来自于三界各处的仙神,也下意识地以为江潭落只是凑巧路过。
殊不知江潭落藏在袖子下的那只手其实也在微微颤抖……今天可真是太刺激了,他忍不住想。
见此情形,坐在最高位上的鲛皇忍不住咬了咬牙:他这个儿子一向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怎么今天突然出来惹事了!
“江潭落,”鲛皇咬着牙开口,“到这里来。”
此时宴席已经开始多时,后面早就没有了空位,只有最上方鲛皇一族所在的地方稍松一点。
担心江潭落到处找位又惹出什么事来,鲛皇最终还是把江潭落叫了过去。
毕竟是个生来就在鲛人海里待着,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少年,听到鲛皇的话,江潭落也终于忍不住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