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蹲了下来,用手指触向地面。
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向上蔓延,郁照尘的手指贴在地上,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早在千年之前,江潭落就已经有了几近于混沌妖神的力量。
他的神魂还有**,都无比纯净。
这就注定了江潭落在彻底寂灭之后,**也会与神魂一样归于虚无。
可眼下郁照尘却看到——江潭落的肉身并没有彻底消失。
他不明白,也从未听过这样的景象。
郁照尘本该崩溃的,但在此时这一点点“异常”,却和那一颗鲛珠一样,在顷刻间就变成了他的支柱。
——或许潭落真的没有死?
——潭落没有死!
“你在做什么?”心魔现身,他不屑道,“这滩血里能有什么?”
“他还能死而复生不成?”
“要是你不毁了毋水下的棺材,他的肉身或许还好。”
这一次郁照尘竟然一点也没有被心魔激怒,他突然笑了一下,慢慢地将手抬了起来。
“江潭落没有死。”
这句话最后一段时间,郁照尘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心魔听到后立刻不耐烦了起来。
但郁照尘却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的神智冲破了疯狂的极值,骤然间回归理智与冷静。
而那疯狂的一半,似乎已经被郁照尘从自己的身体里剖了出去。
心魔还在他耳边大声咒骂着,郁照尘却缓缓施咒,将这流淌一地的鲜血收集了起来,凝成一颗与鲛珠差不多大的血珠,最后把它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
此时的郁照尘,终于摆脱了走火入魔带来的疯狂,但却比往常任何时间都更执着地想要找到江潭落。
他轻轻地旋着手中的鲛珠,一个计划,从他心中生了出来。
蓬莱岛。
“圣主大人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珈行难端着酒壶走到了亭中。
这座小亭位于莲池的正中央,四周都是怒放的暗红色睡莲,这样浓重的色彩,甚至映红了江潭落银白的衣襟。但哪怕如此,坐在其中的人,脸色还是苍白得不像话。
极致的浓艳与清冷相撞,这一刻的江潭落美的不似凡尘中存在的人物。
哪怕是珈行难也看呆了一刻。
“没事,”正在打坐的江潭落缓缓睁开眼睛,“我刚才渡完劫,还未恢复好而已。”
“哦?真的?”珈行难问。
江潭落不再搭理珈行难。
实际上他的脸色,真的和渡劫没有什么关系。
江潭落的心头血被留在了昆仑,这虽然影响不到他的修为,可却让他的身体变得虚弱起来。
江潭落和珈行难从小就认识,不过他一向都觉得,自己和对方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因此看到珈行难拿着酒壶坐在自己对面,摆出了暂时不会离开的样子后,江潭落立刻就不自在了起来。
他觉得,以防珈行难又说出什么离谱的话,自己要先找个话题出来。
江潭落没有多想,他随口问:“……昆仑现在怎样了?”
“昆仑?”一瞬间,刚才还笑着的珈行难忽然冷下脸来,“一切照旧,郁照尘似乎终于忘了之前的事情,重新去当他那高高在上的天帝了。”
珈行难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用手撑着下巴对江潭落眨了眨眼说:“前阵子的深情,总算是演够了。”
珈行难话语中满是嘲讽,要是江潭落真的真情实感历了一场情劫,听到这里肯定会生出些不悦。
然而江潭落没有情丝。
听到珈行难的话,江潭落将酒杯接了过来,喝了一口后认真点头说:“那就好。”
珈行难:“……好?”
“要是他真的放下了从前,对三界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吗?”
珈行难被江潭落的话噎住,他们两人已经认识了数千年,可是这一刻,珈行难忽然觉得江潭落很陌生。
从前珈行难总是庆幸江潭落没有情丝,这样才能安然渡过这一劫,并毫无留恋地斩断与郁照尘的羁绊。
但是现在珈行难却无比恐慌——藏在“正常”外壳下的江潭落,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
他的无情,不只是对世人。
同样……对自己。
“……对。”珈行难点头。
江潭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久前郁照尘的异常,仍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中。郁照尘的变化这么快,在江潭落看来绝对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郁照尘实在太正常了。江潭落在心底与无嗔说。
正常不好吗?
他走入火入魔已深,绝对不是一两天能够压制下来的,江潭落沉声说,所以我猜……郁照尘现在“正常”的样子,是他的刻意伪装。
啊啊啊——果然,本来就怂的凶剑无嗔,在听到江潭落的话后被吓得不轻,接着给江潭落敲起了熟悉的退堂鼓,那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丢人!江潭落放下酒杯,……找到合适的机会,我要去看看。、
江潭落没有将这异常的感觉告诉珈行难,而是默默地记了下来。
半月后,凡世,凌定山。
一身青色劲装的江潭落带着无嗔剑行走在山道间,不过一会便登上了山顶。
从这向下可以看到——山脚下有一座繁华城镇,现在还未正式入夜,但城里已经点起了灯,街巷里正是热闹的时候。
江潭落握紧了无嗔,耐心地坐在了凌定山顶的巨石上。
圣主,我怕……无嗔小声说,鬼是不是很恐怖啊?
再说怕就把你从这里丢下去,反正你是凶剑,死不了的。江潭落轻轻用指尖弹了弹无嗔说。
。我好像不怕了。
江潭落知道,凌定山山脚下这座城镇的热闹与繁华都是假的。
三日前,凌定山山下鬼门大开,不少怨鬼逃出忘川,躲在了山脚下的城镇中,附身凡人活了下来。
因此这座城镇看上去虽然正常,但实际上已经有不少人被怨鬼夺舍。
这件事江潭落卜算到了,仙庭自然也卜算到了。
……圣主,还有多久啊?夜色渐深,无嗔又问。
快了,江潭落说,郁照尘应该快来了。
江潭落来这里,就是为了见郁照尘一面。
尽管从仙庭传来的一切都告诉他:郁照尘已经回归了正常,但江潭落还是没有放下心。
他知道,凡世出了这么大的事,“正常”的天帝郁照尘一定会来看看的,因此便亲自赶到了这里,打算近距离观察一下郁照尘。
听到江潭落的话,无嗔又忍不住问:要是郁照尘不来呢?我们不会一直等在这里吧。
要是他不来的话,那答案也不用再猜了。江潭落说。
——守护三界的天帝,不会不来。
要是郁照尘不来,那便可以直接证明,现在的平静都是他装出来的,自己就不同再多费神了。
江潭落的话音刚一落下,凌定山山脚下的城镇猛地一变。
屋内、街边暖色的灯火,于刹那间变为幽绿色。偌大的一座城镇,在瞬间化作鬼市。不知被困忘川多少年的怨鬼,肆意在凡间的街市里游逛,笑闹的声音传遍云霄,落入了江潭落的耳中。
感受到那股浓重的怨气,无嗔开始轻颤。
江潭落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握剑斩鬼,而是轻轻地拍了拍无嗔说:稍安勿躁。
江潭落坐在凌定山上,继续向下看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明月高悬空中的那一刻,江潭落感受到了一股熟悉而强大的威压。
虽然江潭落来凌定山前,就已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但这一刻他还是紧张了起来。
郁照尘来了……江潭落说。
凌定山下,身着金色法衣的天帝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他取出长剑,微微晃动剑鞘。
下一刻,一片金色花瓣自空中坠落,它看似柔弱,却在刹那间便嚼碎了恶鬼的元神。
江潭落缓缓松了一口气……难道说郁照尘真的压抑住了疯狂?
此时他离郁照尘太远,再加上对方是背对着他站在这里的,因此江潭落并没有看到——在收回长剑的那一刻,郁照尘是笑着的,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前方。
凡人与怨鬼的灵魂,一起在花瓣的撞击下发出恐怖的吼叫。
在郁照尘听来,这声音很是悦耳。
暗绿的怨鬼挣脱人身,但仅仅一息后,便被那股强大的灵气困住,接着毫不客气的碾碎。
这一晚,郁照尘要用忘川的怨鬼祭剑。
“真不中用。”郁照尘淡淡地说。
看着前方的鬼市,郁照尘抚了抚剑自言自语道:“……下一次放什么出来呢?”他的语气平静到没有一点感情,甚至有几分无聊感。
放。
没错,凌定山山下满城的怨鬼,都是郁照尘从忘川放出来的。
是天帝郁照尘,打开了鬼门,任由他们涌入人世。
然后又来到凌定山下,亲手将他们斩杀。
——是郁照尘故意给人世降灾,复又来此救难!
“潭落,我什么时候能在这里遇到你呢?”
郁照尘太了解江潭落了。
江潭落虽然是妖,但是读遍人世典籍的他,比自己更在意这三界。
郁照尘知道,若是江潭落活着的话,他或许不会来见自己。但是绝对不会任由这三界倾颓,看着众生死去。
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自己一定会在灾难中、在鲜血汇成的河流里,遇到江潭落。
若是世上无灾,那便由他来降灾。
第32章 无心无情(二)
无嗔虽然怂,但它好歹也是一把凶剑。
嗅到凌定山下传来的怨气后,无嗔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剑鸣。江潭落摸了摸剑身说:别激动。
圣主要动手吗?无嗔纠结道,……不知道下面那些凡人会怎么样,可要是插手的话,我们岂不是要撞上郁照尘了?
令无嗔意外的是,江潭落摇了摇头。
为什么要帮?他反问。
诶?!
江潭落的话让无嗔感到意外:为什么呀?它以为圣主一定会出手相助。
江潭落看向凌定山山下的目光古井无波,他轻轻摇头对无嗔说:凡人的生死轮回、旦夕祸福皆由天定,我没有干涉的必要。如今已不像千年前那样仙妖共治三界了。身为妖皇,我只需要护住妖域便好。语毕,他像拍小狗似的轻轻拍了拍无嗔。
干嘛给自己多找麻烦?江潭落反问。
剑鸣在一刹那间平静了下去。
明明渡劫的时候它一直陪在圣主的身边,但这一刻的江潭落,还是给了无嗔无比的陌生感。
……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从前的圣主,那他不但会去救那些人族,甚至于还会度化恶鬼,而不是像郁照尘做的那样,一剑将他们一起斩杀。
看到凌定山的鬼市一点点消失,阴森的鬼火熄灭,江潭落也从凌定山顶上站了起来,他转过身没有任何留恋的离开了这里。
而就在江潭落将要到达蓬莱时,他忽然伸手,紧紧地攥住了胸前的衣襟。他用劲很大,手指关节都随之泛白。
位于左胸的心脏,还有生在心口正中央的鲛珠一起痛了起来,江潭落不由咬紧牙关。
“圣主您怎么了?”无嗔着急问。
江潭落的脸色苍白,他缓缓摇头,等过了一会才说:“缺了心头血,鲛珠也有一点问题。”
“那要怎么办?”
“回蓬莱闭关吧。”江潭落回答道。
舍身劫同情劫相叠,本就是十死无生。
江潭落虽然扛过了这一劫,但缺了一滴心头血,还是让他不大好受。最重要的是,他当小鲛人时分出去的那颗鲛珠,似乎也对本体产生了影响。
不打算因为这件事去找郁照尘冒险的江潭落,干脆直接选择了闭关。
所以他没有看到,自己离开凌定山后,杀完怨鬼的郁照尘忽然支撑不住地跪倒在了地上。
“咳咳……”黑色的鲜血从他唇边涌出落到了地上。
下一刻,凡是被鲜血所溅到的花草均在刹那间枯萎,化作黑色的齑粉消散在郁照尘的眼前。
郁照尘脚下的大地开始龟裂,不多时就生出了巨大的裂隙,紧接着裂隙里岩浆翻滚。
九贪剑从郁照尘的手中落了下去,在将要坠入岩浆的那一刻,又被他一把握了回来。接着他双手握着九贪剑,重重地刺入大地之中。
这本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被郁照尘做的无比艰涩。
——按理来说杀怨鬼对他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才对。
“你觉得这样就能拦住我?”他轻声说。
郁照尘的唇角满是血迹,但他却握着九贪剑面对着岩浆笑了起来。
话音刚落,郁照尘的经脉、血管中又是一阵刺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样。
他的行为激怒了天道。
然后落下了天罚。
天罚还没有结束,可郁照尘却用九贪剑撑着站了起来。
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这天罚,竟还是在经脉剧痛时使用清洁咒擦干了唇角的血迹。
“……瀛洲有异魔将要开始活跃,”明明周围空无一人,但郁照尘还是站直了身,如与人聊天般说,“我现在将它们放出来,待它们尝够了自由的滋味,再将它们斩杀,你说怎么样?”
他这话虽像问句,但却是用肯定的语气说出来的。
郁照尘的话音一落,天罚愈烈。
但他除了稍稍皱了一下眉外,竟然没有一点多余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