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看向还僵在门口的顾舟:“小舟,过来坐。”
顾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傅沉说一句他就做一句,他在傅沉身边坐下,捧着杯子喝了几口热茶,又暖了暖手,终于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没敢去看刚刚被他拒绝拥抱的母亲,问傅沉道:“你是怎么……联系上我妈的?你怎么知道她的联系方式?”
听到他还愿意称呼自己为“妈”,顾秀霖也平静了一些,低下头,看着杯中的茶。
“程然给我的。”傅沉道。
又是程然……
顾舟一时无言,已经不记得程然卖了自己多少次,但好在是程然,也只能是程然。
程然是他最好的朋友。
从幼儿园就一起长大的发小,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他,永远不会抛弃他的朋友。
程然,不会偏袒他妈妈。
如果程然觉得他妈妈有错,就不会把她的联系方式告诉傅沉。
想到这里,他明白了什么,他头脑更加清醒了一些,抬头看向顾秀霖:“这几年,你和程然还一直有联系?”
顾秀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顾舟了然。
他忽然完全平静了,也明白了傅沉把顾秀霖请到家里来的原因,他回想起上一次,傅沉旁敲侧击问他关于母亲的事。
那是试探。
估计程然早已经把他的家事告诉了傅沉,傅沉装作不清楚,想试一试他对母亲的反应。
家里的事只能在家里解决,这里是傅沉的家,傅沉想当这个调解人。
他把杯子放回茶几上,声音不怎么抖了:“说吧,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顾秀霖正襟危坐,好像有些紧张。
“是关于四年前的事吧?”顾舟问,“你们想告诉我什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想,如果你们对我没有任何隐瞒的话,没必要特意过来,再把已成定局的事实重新复述一遍,这没有意义。”
他说着看向母亲:“所以到底是什么?不论是什么我都接受,请您告诉我,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傅沉则看向他。
顾舟比他想象得还要更敏锐一些。
顾秀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般,微微颤抖着说:“你还记得你爸爸吗?”
顾舟怔住。
上次,傅沉也问过他关于父亲的话题。
他还记得那时自己说,“还好他没有来找我们的麻烦”。
当时傅沉是什么反应?
他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
原来傅沉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暗示过他了,只不过他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过,根本没有在意。
一瞬间,顾舟已经在脑中做出了最坏的设想,他艰难地开口:“你们复合了?”
“……怎么可能,”顾秀霖摇摇头,“他已经死了。”
死了……
那个连面目都已经记不清的男人,死了。
“什么时候?”顾舟问。
“两年前。”
两年前。
也就是说,四年前他出事的时候,那个人还活着。
顾舟皱起眉,隐隐地猜到了什么,得知父亲的死不能让他有任何波动,但得知四年前他活着,却莫名让他紧张:“所以……”
“你出事的时候,他来找过我们,”顾秀霖没有看他的眼睛,只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来找我要钱。”
顾舟心头一凉。
最坏的状况发生了。
他忽然记起那天在医院里,他逼迫傅沉向他袒露的真相,傅沉说因为他一时疏忽,导致记者对那三千万的事大肆报道。
三千万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笔巨款。
对于他那个好吃懒做的无赖父亲,更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
他毫不意外,那些记者会曝光他的身份,曝光他在哪家医院接受治疗,他和他母亲的联系方式会被泄露出去,那样铺天盖地的新闻,通过网络,将消息传到了他远在千里以外的父亲耳中。
于是他找到了他们,想从那三千万的天降巨款中分一杯羹。
顾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傅沉会那么自责。
原来这件事远比他想象得复杂,对他带来的影响,远比他现在看到的更加深远。
他看了傅沉一眼,傅沉却没有看他,只不断抚摸着腕上的手表。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顾舟早已摸清楚他一些小动作所表达的含义,比如他感到焦虑或痛苦的时候,就会摸那块表。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顾秀霖:“然后呢?他找你要多少钱?”
“最开始是一千万,”顾秀霖说,“我不肯给,因为那是你的钱,除了给你缴纳治疗所需的费用,其他的我无权处置。但他不管这些,我不给他就耍赖,最后降低要求,说给他五百万也行。”
“五百万,”顾舟嗤笑,“他还真是敢开口。”
他又喝了一口水:“你不给他钱,他就纠缠你,所以你选择了离开,对吗?你认为,只要你把他从我身边引开,我就会安全,于是把我一个人放在医院,把我托付给程然,带着这个麻烦一走了之,和我断绝联系,甚至让程然骗我,隐瞒了这件事的存在。”
顾秀霖捧着杯子的手发抖,咬牙道:“是。”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顾舟红了眼眶,他感觉自己眼底发烫,想要流泪,“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一起面对的?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种方式?”
“妈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顾秀霖也很想哭,她嗓音颤抖,忍不住伸手轻轻贴住了顾舟的脸,“我报过警,警察把他抓走拘留,可第二天又放出来,我求医院的保安拦住他,可医院人来人往,他总有办法混进来。”
“他跪在地上求我,求我给他钱,哭着说他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如果不给他钱治病他就要死了。所有人都在看我,他们的眼神像是惊疑,又像是厌恶,或许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一个私吞孩子三千万,甚至不愿意掏出一分给丈夫看病的恶毒女人,我没法解释,也不会有人愿意听我解释。”
她自嘲地笑了笑:“医院外面随时有蹲点的记者,我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我看到你躺在重症病房昏迷不醒,我每天盼着你醒来,又害怕你醒来,我怕你醒来后看到你父亲趴在病房外面向你窥探的脸,怕你听到那些外界的消息……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脑子很乱,什么都做不了。”
顾舟抿住了唇。
“当时程然一家有在帮我,但效果甚微,我甚至真的想过要不就给他点钱把他打发走算了,可我知道这个人的承诺一向不作数,他敢跟我要第一次,就敢要第二次,贪心是永远喂不饱的,他很可能根本不会拿钱去治病,而是拿去挥霍。”
“好在后来有一天,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全都消失了,那些记者也不再来了,我以为我终于能松一口气,可那个男人又到医院来,他威胁我说,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住址,知道你在哪所学校念大学,就算在你住院期间他要不到钱,等你出院了,他也能找到我们,他可以去你学校堵你,他不怕警察抓他,反正也只是拘留而已。”
顾舟皱紧眉头。
温良俭让的普通公民,永远敌不过没脸没皮的无赖。
他相信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傅沉身上,傅沉一定有一百种方法让他那垃圾爹后悔出现,但可惜,他们不是傅沉,他们只是普通人。
傅沉有傅沉的解决方式,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解决方式,即便给了普通人钱,普通人也不能在短时间内变成傅沉。
所以他母亲选择了她认为最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她带着前夫离开燕市,把危险和折磨留给自己,把安全与安逸留给儿子。
顾舟突然很想哭。
时隔四年,他终于知道了那些被隐瞒的真相。
他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声音很小地、颤抖着说:“对不起。”
原来他不是不愿意原谅母亲,他只是觉得委屈。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他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妈妈怎么可能不要你呢?”顾秀霖放下杯子,也回抱住他,她轻轻拍着顾舟的后背,就像他很小的时候哄他睡觉那样,“妈妈只是不敢,怕你恨我,不想见到我,所以一直不敢来打扰你,只要你过得幸福,妈妈怎么样都可以。”
“可你不跟我说实话,我怎么能够幸福?”顾舟觉得更委屈了,他鼻子发酸,嗓音发抖,再也克制不住那些争相涌出的眼泪,“前段时间我差点跟任轩结婚,我想给你发请柬都联系不上你,既然你一直有跟程然联系,那你知不知道我要结婚了,有没有打算来参加我的婚礼?”
傅沉听着,抬头向他们看来。
原来顾舟是准备邀请他母亲的?只是因为联系不上?
而顾舟又不知道程然能联系上她,所以最后才放弃了?
“我知道,”顾秀霖不断帮顾舟擦着眼泪,可她自己也已经泪如雨下,“对不起,我以为你没邀请我就是不想见我,我……是妈妈错了,妈妈对不起你,我不该这么做。”
顾舟闭上眼,紧紧地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肩头。
早知道这样,他当时就该问问程然的,哪怕是碰运气也好。
当年程然为了让他相信母亲真的走了,骗他说自己也被她拉黑,他居然就轻易相信了。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们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谁都没有多问一句。
还好有傅沉。
如果不是傅沉,他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这些,才能有机会和母亲和解,或许一辈子就这么错过了。
顾舟简直不敢细想,他肩膀微微抽动着,一直以来所积攒的所有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哭得有些停不下来,又是难过,又是高兴,很想哭,又很想笑,声音从喉间滚出时,就成变了调的呜咽,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丢人,明明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却还扑在母亲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顾舟终于抬起头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我去洗把脸。”
他急着想去洗手间,一不留神就起猛了,刚一站起来,眼前就是一黑,脑子“嗡”地一下,瞬间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头重脚轻,一头往前栽倒。
傅沉看他下意识地伸手撑了一下,却没撑住沙发扶手,从旁边滑落。
他心中一惊,猛地起身一把接住他,惊慌道:“顾舟!”
第45章
顾舟跌坐回沙发里。
眼前的黑暗却没能及时退去, 而是伴随着一片一片闪烁的亮点,在熟悉的“眼前一黑”和“眼冒金星”过后,耳朵也像被什么东西罩住, 暂时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一瞬间他好像是置身于另一个空间当中, 和周围环境脱离开了,他知道身边有人,却看不清也听不清,像是隔着一片看得见抓不着的膜。
这次的情况持续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失去意识,但还在努力支撑,他不太想因为晕倒被送去医院, 更不想让傅沉和母亲为他过度担心。
他手脚发麻, 浑身发软,一时没有力气调整自己的姿势, 他看着模糊视野中傅沉的轮廓, 艰难抓住他的手, 用尽全身力气对他说:“扶我……躺下。”
他声音很小,要凑得很近才能听见,傅沉连忙将他抱起,放平在沙发上, 随后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感觉到他指尖很凉,脉搏也并不快,有些无力。
顾秀霖紧张地询问道:“小舟他……这是低血压犯了吗?”
“应该是。”傅沉眉头紧锁,用指腹不断摩挲着顾舟的手腕, 上次体检的时候他就知道顾舟低血压很严重, 还伴有贫血, 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没见他犯过,也就没有特别在意,没想到今天……
“是不是因为情绪波动太大了?”顾秀霖焦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现在该怎么办,要吃药吗?还是去医院?”
傅沉伸手摸了摸顾舟的额头,那里的皮肤很凉,满是冷汗,他轻轻帮他擦去,用掌心贴住他同样发凉的脸颊,轻声问:“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顾舟脸色苍白极了,因为供血不足,唇瓣上没有一点血色,他感觉到对方掌心的热度,忍不住蹭了两下,点点头。
改坐为躺以后,情况好了很多,眼前的黑暗慢慢退去,视野逐渐清明起来,但身体还是很不舒服。
他感到非常疲倦,几乎没力气说话,而且喉咙发堵,有点犯恶心。
傅沉见他能给自己回应,便又问:“要去医院吗?”
顾舟摇头。
现在去医院确实不是明智的选择,路上折腾只会让他的情况更糟,不如继续安静躺着,让身体自己缓解。
傅沉想了想,叫来管家:“去拿个血压计给我,还有,让向医生过来。”
他现在不好送顾舟去医院,只能让医生来家里,别墅里有一套医疗设备,可以进行简单的检查。
管家很快拿来了血压计,傅沉给顾舟量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这么低?”
比上次体检的数值还要更低一些。
傅沉开始变得焦躁,又问顾舟说:“你有备着药吗?”
顾舟摇头。
“你知道自己低血压,还不备着药以防万一?”
顾舟抬起眼,觉得傅沉正在强行克制情绪,以忍着不责怪自己。他慢慢地吸进一口气,觉得有一点力气说话了,开口道:“我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