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舟闻言也没否认,拿过软布巾沾了伤药,轻轻地抹到了裴斯远的伤口上。
他怕弄疼了对方,动作十分谨慎,几乎每一下都克制着力度。
那伤药是裴父行商时带回来的,极其珍贵,抹到伤口上之后隐约带着一股清凉之感,并不会给伤口带来灼痛感。反倒是余舟的动作太温柔,令裴斯远背上不住传来微痒的感觉。
裴斯远起先还能从容不迫,到了后来便有些心猿意马。
一想到在他后背一寸一寸仔细抹药的人是余舟,他呼吸便忍不住有些微窒。
“疼吗?”余舟听到他呼吸有些粗.重,小心翼翼问道。
“不……不疼。”裴斯远身体一僵,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你继续。”
余舟并不知这上药抹上是什么感觉,只当裴斯远是被药刺激得伤口疼还不承认,于是在给裴斯远上完药之后,他一手扶住裴斯远的肩膀,往前凑了凑,朝对方伤得比较重的那几处吹了吹。
肩膀上突如起来的微热触感,伴随着脊背上的麻.痒,令裴斯远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他一手扯过自己方才脱.下的里衣挡在身上,面上瞬间浮起了一层红意。
“别……别吹了。”裴斯远哑声道。
“是不是还疼?”余舟问道。
“让我缓一会儿。”裴斯远道。
余舟生怕碰到他伤口,往后挪了挪,老老实实坐着不敢动了。
裴斯远如今身上伤着,不能肆无忌惮地洗冷水澡,当下只能默念了好几遍心经这才稍稍缓过来一些。
就在裴斯远费尽心机将余舟稳住的时候,裴父并未停下“折腾”的脚步。
这日他带人匆匆推了个蒙着布罩的东西进府,惹得阖府上下的人都好奇围观。
裴斯远看着那大布罩子就觉得眉心直跳,也不知他又弄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花样来。
最后那罩着黑布罩子的东西被推进了后院的花房里。
当日午后,余舟的面前便多了一盘荔枝。
裴斯远看着眼前的荔枝,表情十分复杂。
余舟那表情则比他更复杂。
要知道这可是京城,在没有冷鲜空运的年代,将荔枝从南边弄到京城,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情。别说是裴府,就连宫里也难得能吃到荔枝,不夸张的说,京城的勋贵子弟们都有不少没见过荔枝的。
“这是从哪儿弄的?”裴斯远问道。
“老爷差了人本想去南边弄点稀罕东西过来,没想到碰到丰县王家正找人运了两颗荔枝树回来,这东西金贵,离了树到不了京城就烂了,所以要想吃到新鲜的,可得费不少功夫呢。”管家殷勤地道。
裴斯远看着桌上的荔枝,问道:“王家怎么会大费周折弄荔枝回来?”
“据说丰县王家府中的少夫人有了孕,嘴馋,这才有了这茬……老爷花了重金,从王家手里买了一颗回来,说是让余公子……和公子尝尝鲜。”管家又道。
“这……我就不吃了,你吃吧。”余舟忙道。
非是他不馋这口,实在是这荔枝太贵重了,估摸着都得按颗算银子。
“余公子,老爷特意吩咐了,说荔枝虽好,吃多了却容易上火,让您务必要替我们家公子分担一二。”管家忙道。
裴斯远摆了摆手,示意管家先退下,自己则剥了一颗荔枝送到了余舟嘴边。
“我不……”余舟一张嘴,话都没说出口,带着凉意的荔枝便被送进了他嘴里。
“我爹钱多烧得,别替他心疼。”裴斯远一边动手剥着荔枝,一边道:“赶明他说不定连唐僧肉都送来了,你不用大惊小怪。”
裴斯远怕余舟不自在,也担心这东西吃多了真上火,所以一边剥着喂余舟,自己也吃了几颗。
“陛下今年都没吃上荔枝呢,要是知道我爹弄了颗荔枝树来,估计要被气得够呛。”裴斯远笑道。
“要是有朝臣知道你家里有荔枝,估计又要参你了。”余舟有些担心地道。
“你就等着吧,我爹往后还不知道会弄多少会让人参我的东西。”裴斯远说罢看向余舟,笑问:“甜吗?”
余舟点了点头,无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的汁水。
裴斯远见状呼吸一窒,忙欲盖弥彰地避开了视线。
“你爹待你真好。”余舟感慨道。
“他只是把他以为好的东西给我而已。”裴斯远道:“他确实待我很好,只不过……”
他后头的话没往下说,但余舟却难得聪明了一回听出了裴斯远的弦外之音。
以余舟对裴斯远的了解,他绝不会是在意这些东西的人,裴父的这些安排不仅不会让裴斯远高兴,反倒会令他不舒服。
因为裴斯远是个不爱被管束的性子,他不希望任何人去干涉他的生活。
念及此,余舟伸手在裴斯远膝盖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无声地安抚。
裴斯远目光落在余舟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心中登时十分熨帖。
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确定,他的余贤弟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
他就知道,他的余贤弟并不是迟钝,只要对方愿意,便能轻易读懂他的心思。
当天下午,裴斯远便趁着余舟睡觉的工夫去找了一趟裴父。
裴父正在研究给余府的礼单呢,见他来了忙递给他让他也顺便看看。
“爹,他有孕在身,你能不能不要乱给他吃东西!”裴斯远道。
“你以为我想不到?”裴父瞪了他一眼,“我都找大夫问过的,这东西少吃一些无妨。”
怕裴斯远不放心,裴父又道:“你放心,我新找的厨子今天也到了,往后小舟的一日三餐都让他们安排,届时让大夫从旁协助,定不会让他吃坏了身子。”
“对了,琴师那边我也让人安排了大夫和厨子,不过荔枝只有一颗,还是留给小舟吧。”裴父说着又拿过他手里的礼单,提笔在上头勾了一下,“我记得你说过,他家里的母亲是他父亲的续弦对吧?那是不是要给他过世的生母在庙里捐个……”
“爹,你还安排了什么?”裴斯远问道。
“没了。”裴父道:“这些事情上你没有经验不懂,为父就多帮你一点。你不知道,你娘当初怀你的时候,可是吃了不少苦,我也没什么能分担的,只能尽力让她过得舒坦点。你也是,小舟眼看就要显怀了,你也得殷勤点,该尽心的地方莫要偷懒。”
“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他那性子你要想对他好,得一点一点地别让他看出来,若是一下子给得太多,他非但不会高兴,反倒会觉得惶恐。”裴斯远道:“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工夫将人哄到这一步吗?”
裴父闻言看向裴斯远,半晌后突然问道:“他爹爱喝酒不?早知道我这趟来带几坛好酒了。”
他说着一脸懊悔,又开始琢磨京城哪家酒坊里能买到好酒。
裴斯远见跟他说不通道理,只能认命。
不过不得不承认,裴父不愧是商人,在穷奢极欲这方面,裴斯远和他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没几日的工夫,裴府就从里到外变了个样,府中不仅换了地砖,就连花园的花都换成了绝对无害且避蚊蝇的类型。
更离奇的是,这些工匠本事极大,做了这么多事情,愣是没搞出太大动静,甚至都没惊动到余舟。余舟是和裴斯远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才发觉地砖都换成了防滑的,而且花园里也不像之前那么多蚊虫了。
“小舟,这是我让厨子特意给你做的,你尝尝。”吃饭的时候,裴父抬脚踹了裴斯远一下,示意他给余舟夹菜。
裴斯远知道余舟的口味,一看桌上的几道新菜就不是余舟喜欢吃的。
他瞥了一眼裴父,一脑门子官司,裴父见他不上道,索性自己拿了公筷给余舟夹菜。
“多谢伯父。”余舟见状也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吃。
“小舟哇,斯远这些年在京城没什么朋友,也就你看得上他,对他不离不弃的。”裴父一边给余舟夹菜,一边道:“多亏了有你陪着他,不然他不知道要孤孤单单到什么时候。”
余舟艰难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伯父您言重了,裴副统领待我也极好的。”
“那都是他该做的。”裴父一脸慈爱地道:“你们如今日日都同榻而眠,怎么称呼还这么生分啊?你可以和我一样,叫他斯远……”
“咳!”余舟听到“同榻而眠”四个字,一口汤没咽下去,呛住了。
他转身避过裴父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得整张脸都通红。
裴斯远忙伸手帮他拍背,一边拍一边瞪了裴父一眼。
裴父也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之语,竟能将人吓成这样,当即也有些无措。
余舟今日本就吃了一肚子不大合胃口的菜,这会儿这么一咳,又有些泛起了恶心。
这些日子得益于裴斯远的悉心照顾,他胃口已经养得极好,很久没吐过了。
但今日这么一折腾,他最终还是吐了一场,将一顿饭悉数吐了个干净。
裴斯远没敢让他再吃,带着人回了房。
余舟吐完之后,面色有些泛白,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
“对不起,害你和伯父饭都没吃好。”余舟有些内疚地道。
“他活该。”裴斯远道:“没吐他碗里算不错的了,请的什么厨子,乱七八糟的。”
裴斯远心疼地在余舟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着,像是在安抚他一般。
“伯父也是好心,都怪我。”余舟道。
裴斯远怕他自责,忙转移了话题道:“一会儿我让人给你煮一碗瘦肉粥吧?好久没喝了,从前你最喜欢喝这个。”
余舟闻言点了点头,面色看着依旧不大好。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裴斯远问道。
“没有。”余舟一手在小腹上轻轻按了一下,道:“可能方才咳得太厉害,肚子有点疼。”
裴斯远闻言一怔,面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肚子……肚子疼?”裴斯远问道。
“不大厉害,歇一会儿应该就没事了。”余舟道。
裴斯远勉强朝他笑了笑,起身道:“还是……还是找大夫看看吧。”
“不用。”余舟今日闹了这么一出,已然心中愧疚,哪里好再麻烦大夫。
“府里新请了两个大夫,今日正好试试他们手艺。”裴斯远道。
余舟闻言不疑有他,便勉强应下了。
裴斯远不动声色地起身出了屋门,被夜风一吹才觉察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片刻不敢耽搁,叫住一个家仆便吩咐人去请了大夫过来,因为对裴父找来的大夫不放心,他又命人去请了章太医。
候在一旁等着大夫给余舟诊脉时,裴斯远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这些日子,因为得知余舟腹中的胎儿已经稳住,他原是稍稍松了口气的。
再加上裴父几乎动用了全部身家在帮余舟找大夫,所以裴斯远几乎已经默认了余舟定然会度过此劫。直到今日听到余舟说肚子有点疼的时候,裴斯远才意识到,在找到能帮余舟安全取出胎儿的大夫之前,对方时时刻刻都处在危险当中。
甚至一次小小的咳嗽,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没什么大问题。”大夫替余舟诊了脉,而后朝裴斯远道:“我再开两副安……安神的方子给余公子,今晚喝一副,明日一早再喝一副。这两日余公子最好卧床休息一下,尽量少起身走动。”
余舟没想到自己只是呛着了,竟需要卧床,当即有些不解。
裴斯远怕他胡思乱想,忙道:“我爹请来的大夫都谨慎,没病他们也得让你躺上三天。”
余舟一想倒也能理解,毕竟裴父这样家财万贯之人,自然会更惜命一些。
大夫给余舟开了方子,又让人去抓了药。
不过裴斯远并没急着让人去煎,而是等章太医过来看过之后,才让人去煎药。
“裴副统领不必担心,我看贵府这大夫用药很谨慎,看得出医术还是很高明的。”章太医道。
“是我太谨慎了。”裴斯远道:“我父亲找来的大夫,自然不会差。”
章太医怕裴斯远不放心,又给余舟施了一次针,这才离开裴府。
当晚,裴斯远盯着余舟喝完了药,等人睡着之后便去见了一趟裴父。
裴父早已听说了余舟腹痛的事情,一晚上都坐立不安地。
这会儿不必裴斯远来找他,他也够自责的了。
“斯远,此事是为父的不是。”裴父忙道:“我只是想着要给小舟补补,我没想到……”
裴斯远面色铁青地坐在厅中,一句话也没说。
裴父不知他的心思,一时也不敢再开口。
过了好半晌,裴斯远才开口道:“把你找的厨子送走吧,他不爱吃那些。”
“好。”裴父忙道:“我连夜就将人打发了。”
“他胆子小,旁人塞给他什么他都不会拒绝。”裴斯远道:“但只有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裴父闻言点了点头,心中顿时又有些自责。
“爹……”裴斯远看向裴父,“我比你以为的要更在乎他。”
裴父一怔,只觉心中一哽,当即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他以为裴斯远会来指责他,亦或朝他发一通脾气。
可他没想到,对方竟会朝他说这些。
“您若真心疼我,或者心疼他,就将心思用在找大夫上吧,若是……”
“斯远,你放心。”裴父打断他道:“再过几日,等爹去拜访了小舟他父亲,爹就离开京城。这次爹不惜任何代价,定会为你找到能救小舟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