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青年的身上,本该是暖洋洋的, 可谢慈却只觉得一切都虚幻极了。
直觉告诉他, 他从失忆醒来开始, 一直到现在,或许都生活在无穷尽的欺骗之中。
*
谢慈开始着手调查自己的身世,事实上早从苏秩被关在苏家别墅后,他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并重新介入调查。
他孤儿的身世确实有许多漏洞之处,但仔细查来,却又好像毫无差池。
真相就像隔在云雾之外,看不见也摸不着。
谢慈只能隐隐确定一件事,南方的B市或许与他从前有所联系。
雨声淅淅沥沥的从车窗外传来,天空中隐隐有闷雷传来,最近总是这样的天气。
潮湿、沉闷,仿佛连空气中都生出一股难闻的铁锈味来。
谢慈坐在车上,心口有种说不上来的烦闷感,终于在路过一家新开的摄影馆的时候,谢慈让司机停下来。
他最近太疲惫了,公司的事务繁忙不停、睡觉又总会被噩梦惊醒,思绪紧紧的绷着叫他喘不过气来。
谢慈打算放空自己的思绪,什么也不想,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这座摄影馆一共分三楼,轻松浪漫的树丛风叫人从精神上放松下来,宛如钢琴键般的楼梯弯曲的坐落在楼道,浅色顶灯的光线交错,似乎一切的浪漫都会在此相遇。
穿着燕尾服的工作人员走到青年身边询问对方需不需要服务,是十分彬彬有礼、训练得当的态度。
谢慈礼貌的拒绝了,青年长相实在过分斯文,以至于他将将走进摄影馆的时候,便有无数的视线若隐若现的投向他。
其中一个穿着黑色运动外套的青年在看到谢慈后更是失态到连照相机都没拿稳,对方带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微卷翘的发被稍稍顺服地按压下去几分,对方的头低着,还是能看到半边皮肤,透着几分病态的白。
谢慈并没有关注到那个表现怪异的青年,他很是平静的同对方擦肩而过,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姿态。
甚至青年的唇边还露出几分浅笑,此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满目欣赏地看着那些拍摄出来犹如艺术品的照片。
薛至、也就是那黑衣的青年,几乎是一瞬间便绷不住的向前走,只跟着前方那道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影子。
他分不清自己的心思、像追逐梦境的流浪汉,只凭借着本能。
薛至眼眶红的可怜,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念头瑟缩在心尖,他太怕了,生怕这只是一场梦境。
在梦里,失踪的心上人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一家摄像馆,命运让他们相遇。可这一切又太过梦幻泡影、水月镜花,仿佛下一瞬便会将人重新带回冰冰凉凉的地狱与病床。
谢慈能感觉到有人一直在跟着自己,对方的视线怪异、步伐紊乱,跟了他两层楼,谢慈只用余光瞥到一片黑色的衣角。
对方跟着他,却又没什么行动,像是想要靠近又不敢,给人一种亦步亦趋的、宛如被主人用锁链拴着的小狗。谢慈眯着眼想。
谢慈最后停在一副黑色素描质感的照片旁,画面中是一轮素白的月亮,压抑中却又透着一股萌发的新生。
薛至的一直都不是能忍得住的人,可他真的很努力的忍耐、克制自己的唐突了,因为对方实在太像了、不对,那分明就是他的阿慈。
温润强大、温文尔雅、永远对他无限关心宽容的谢慈,他的心上人。
“这位先生,你跟了我一路了,你认识我?”
青年熟悉的声音耐心的响在耳侧,薛至手忙脚乱的向后退了一步,脸却低着,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像是羞于出现的阴森角落的鼠类。
薛至实在是太慌乱了,他整个人都像是处于飘忽梦境中的感觉,以至于他根本发现不了谢慈不对劲的态度。
谢慈同他多年好友,根本不可能认不出他。
薛至垂着头,他死死捏着拳头,他实在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问青年了。
到底是怎么被绑架的?被绑架后有没有受苦?为什么会出现在S市?为什么不回来?
一切的话语哽咽在喉头,薛至来不及说出口,他抬起头,露出一双红的不像话的眼,抖着嗓子说:“阿慈······”
谢慈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眼神中有一瞬的凝滞,他古怪的看了眼前的青年几眼,差点以为被关在别墅中治病的苏秩被放出来了。
但怎么可能呢?谢慈抬眸扫了眼自己的手机,谢慈是个做事讲究万无一失的人,时时刻刻都有人给他汇报苏秩的情况,即使他现在早已不关心那个疯子了。
谢慈皱着眉,看着眼前的青年,突兀的想起了几个破碎的梦境片段,再加上苏秩之前的疯言疯语,他几乎能摸到事实的真相。
可谢慈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的青年,他只字不提其他,甚至露出一副疑惑的眼神道:“你是?”
没等薛至回答,他道:“你和我那位前男友·····”
谢慈说着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和我的前男友苏秩长得很像。”
薛至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他抖着嗓子道:“阿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跟苏秩长得很像?”
谢慈皱眉看他,仿佛在看着一个难题,好半晌,他开口邀请道:“先生,你看上去应该认识我,恰巧我因为意外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一同吃一餐饭?”
这样好的一个了解从前、恢复记忆的办法谢慈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其实谢慈现在已经时常能想起从前的事情了,他猜测可能是因为没再注射那些药剂的原因。
人类的大脑确实复杂,苏秩越担心谢慈想起什么,谢慈偏就记起什么,这是药剂也无法阻拦的天然反应。
谢慈实在太想知道自己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
薛至对谢慈哪里会有什么心眼,几乎不用谢慈引导,他就将自己拎起来在谢慈面前倒个干净。
在提及谢慈和自己多年的友谊、两人分明互相喜欢却迟迟看不穿,最后出现一个苏秩、一个周遥山彻底打破平衡的时候,薛至几乎是咬牙切齿着才忍耐住恨意说出来的。
薛至不是蠢人,多多少少清楚,谢慈根本就不喜欢周遥山,最可能是迫于谢家和周家的势力而屈服。
谢慈双手交叠,他面上显露出几分伤感,心底却毫无反应,像是完全在听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一般。
他甚至会分神的想,原来自己以前是个这么······嗯,傻的人。
明明自己有能力,却依旧会因为所谓的爱情和亲情被人胁迫。
更有意思的是,这个胁迫自己的人,居然是周遥山。
谢慈指尖点了点冰凉的杯沿,想起男人初次见面的失态,以及后续一步步颇有心机的靠近自己,恐怕苏秩的病也在对方的预料之内。一切都掌握在对方手中,这是早有预谋。
谢慈并没有记起关于周遥山的记忆,感触不够深,但这不妨碍他对周遥山的行为产生恶感。
谢慈不喜欢这种主导权在别人手上的感觉,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太过被动,是别人眼中即食的诱饵。
纵然周遥山是他利益场上的伙伴,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永远不会翻脸。
谢慈垂了垂眼,浓密纤长的睫毛颤了一下,他知道薛至的眼神没离开过他的脸,谢慈心中闪过几分考量,好一会儿他才有些失落的道:“实在太感谢你告诉我真相了,不然我不知道还要被周遥山蒙在鼓里多久。”
薛至看得心下更酸涩了,他想握住眼前因为知道真相而显得有些憔悴的青年的手,他想好好的安慰安慰他,谢慈却自然的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有意无意的避开了薛至的动作。
薛至手上微僵,可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失落的、难过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的看着谢慈。
目光自然而然的带上几分贪恋,终于找到了,日夜被炙烧的心脏总算平复下来几分了。
谢慈慢慢放下茶杯,他向前靠了几分,忽的问道:“听你提起,你现在是B市薛家的掌权人,近来苏氏有意向中南部发展,薛先生,或许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薛至简直求之不得,他对商业的事情依旧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即便不喜欢薛至也只能开始接手、做得有模有样。
人都是要长大的。
谢慈垂眼,浓密纤长的睫毛散下一片阴影,他漫不经心的抿了一口茶水,眼神飘忽在窗外。
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他斯文的面上,显出一种格外空渺婆娑的感觉。
谢慈有野心,他有预感,这位薛先生会是一步很好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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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慈将一切都安排的很好,主要是那位薛先生实在过分配合,对方简直像个冤大头,也不管自己被不被坑。只要谢慈说什么,他就没有不答应的。
偶尔得到谢慈的一句感谢,薛至简直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乐的没了边。
谢慈不让他来找自己,只有自己需要的时候会找他;谢慈不让他查探自己的住处、也不对外公布两方合作的讯息,薛至也当真全都答应了下来,认真的就差拿支笔记录下来,说对方是舔·狗都不显得夸张。
工作这边进行的顺利,生活上谢慈近几日却愈发显得憔悴。
噩梦夜夜如期而至,并且有愈演愈烈的倾向。
谢慈无法控制梦中那种绝望的、透不过气的崩溃,周遥山愈发清晰的身影本身就像是一场噩梦,谢慈能感受到梦中的自己宛如一条被闷死在塑料袋中的活鱼,挣扎不开,窒息而亡。
夏日的闷雷在夜半响起,簌簌的雨声砸在水泥地上,谢慈再次惊醒过来。
暖橙色的壁灯像静静燃着的烛火,幽幽的充斥着满片空间。
谢慈的白眼球上浑然粘着红色的血色,瞳距微缩,白润的额头上满是冷汗,整个人有种丢了魂一般的冷丧感。
“咚咚咚。”
窗外的雨声混杂着沉闷的敲门声,在黑沉的夜半显得格外古怪。
谢慈毫无反应,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褥,头垂着,黑色的碎发散在斯文漂亮的眉眼处。他像一位即将被吊·死的朝圣者。
门外的男人低沉着嗓子,应该是有些焦急:“小慈,怎么了?”
周遥山问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反应,他担心谢慈的幽闭恐惧症发作,最后一次道:“小慈,我推门进来了。”
沉闷的开门声响起,谢慈黑色的眼这才转动了一下,他冷白的指几乎泛青,有种恍然的恨意交错在心口。
周遥山有些小心地走到青年身边,他甚至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哪里惊扰、刺激了青年。
这样的谢慈与平日冷静精明的模样出入极大,青年此时像是即将破碎的镜子,带着四分五裂的命运与美感。
周遥山很轻易的软下声来,他凑在谢慈面前,轻声地安抚着,就差没抱着青年在怀里哄。
谢慈深黑的眼慢慢动了一下,像是正在看着周遥山、却又好像谁也没看。
他青白的手指动了动,忽的一巴掌狠狠地打在男人靠近的右脸。
猝不及防,周遥山顺着极大的惯性被打得垂下头,那双黑色的眸中甚至还带着几分对青年未散去的心疼。
周遥山没被人打过脸,或者说,打过他脸的人都死绝了。
谢慈是第一个。
可周遥山非但没生气,甚至他依旧凑上前来,低声问着谢慈:“小慈,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谢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黑眸有些涣散,好似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一般。
此时的谢慈不再是那个成熟而斯文的青年,倒像是几年前那个被逼得毫无退路的可怜孩子。
他不像是恢复了记忆,更像是简简单单地被梦魇住了。
谢慈脸色有些苍白,他死死盯着周遥山,伸手再次将对方的脸打得歪了过去。
谢慈的力气很大,不是那种轻飘飘的,更像是一道鞭子被使尽力抽到周遥山的脸上一般。
周遥山蹙眉,他舔了舔·破裂的唇·口,既没有不满、也没有生气,只是放纵、甚至宽容的看着青年,低声问:“小慈记起来了?”
谢慈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又打了他几巴掌。
比起机械的动作,这更像是某种压抑后某种本性的发泄。
周遥山的脸侧脸被扇的红了起来,可他依旧没有制止,他对谢慈说:“解气吗?”
谢慈的回答依旧是一个巴掌。
好半天青年的动作才停下了下来,他的指尖甚至都被打得红了。
他说:“滚。”
周遥山握住他的手,很小心的顺着浅红的地方揉了一下,他一边将意识恍惚的青年安抚性的送进被褥,一边好脾气的道:“好、我马上就滚。”
等哄的谢慈睡着后,周遥山才从房中退了出去。
男人一晚上没睡着,他坐在客厅中抽烟,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因为昨晚刚下过雨,天气还是有些潮湿。青年伸着懒腰走出门,看到满目狼狈的周遥山,慢慢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周遥山,你昨晚是跌了一跤?摔得这么狠。”
周遥山黑色的眼看着青年,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伤痕,他像是在确定什么,好半晌才扯唇轻松道:“嗯,没事。”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分明是被人一巴掌一巴掌扇出来的。
谢慈确实有点搞不懂周遥山这人,他能确定对方在他曾经的生命中扮演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货色,但平日这样讲究的人莫名其妙被打成这样,还是很可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