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怨在后面没有说话，手腕处传递过来的温度灼烫，一直烧到心底。
江无怨曾想过信任与原谅，不知道以人类的情感，是善意的谎言能够被人原谅还是残酷的事实可以被人信任，他思考过，按照以往他经历过的其他世界的人来说。
很多人还是喜欢善意的谎言，因为谎言起码能够遮住事实的残酷，不是所有人都单胆子大到能够接受原原本本的现实，那方沐羽呢？
这是一个问题。
方沐羽径直到了一个茶馆，要了一个包间，上楼推开门把江无怨扔进去，用力关上门。
江无怨躺在软垫一转先前态度，上挑眉调笑道：“徒徒这么等不及？”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方沐羽脸色铁青，坐了下来：“既然你要当我师父，那我必须要了解你。你为什么没有心跳？八年前那次大战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他倾身靠近那个还在嬉皮笑脸的人，无比认真——
“我姐姐到底怎么死的？”
江无怨听到最后一句，身体一震，笑脸终是维持不下去，躺着，手臂遮住眼睛。
“我只能回答最后一个，你姐姐……是为了救我死的。”
方沐羽怔了一下：“我知道，其他的呢？”
江无怨声音沙哑：“我说了我只能说最后一个，不要逼我。”
方沐羽：……
“吃午饭吧，为师去点一些菜上来。”江无怨手肘撑起身体，开门出去，落荒而逃。
方沐羽在他身后紧紧皱着眉头。
突然，门口飞进一只信鸽，咕咕地叫了几下，歪着头看方沐羽，后者试着把手伸向它，看到了鸽子脚上的一个小筒，抽出里面纸条，鸽子立刻扑棱棱飞走。
方沐羽看了一眼窗外，展开纸条——
“要想知你师父之事，今日子时门派后山一见。”
把纸条卷了起来，移动到烛台上，纸条瞬间只剩下灰烬。
“今天到这里来干什么？”
吃饭的时候，方沐羽没有说纸条的事，只是停下筷子问了对面喝酒那人一句。
“为师之前看你表情，像是对人世节日有些兴趣，就禀报了掌门，带你来玩几天。”
方沐羽突然心里的火消了一些，没有想到这个人观察地这么细致：“不用了，我们等会就回去吧。”
江无怨抬眼：“你……可别后悔。为师知道你以前在家里一直努力修炼打基础，没出来玩过，晚上走吧，好歹带你看一次人间的夜景。”
方沐羽只觉得如鲠在喉，只好立刻埋头提起筷子继续夹菜，半天，他突然抬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你……作为什么存在？”
问完，两个人都愣了。
“徒徒……你什么意思？”江无怨勉强扬起嘴角问道，嘴角在不断痉挛，像是惊讶又像是苦笑。
这句话不像是这个时代该有的语言表现，饶是江无怨也愣了一下没有想到。
“没有。就当我没说。”方沐羽掩饰了表情，放下筷子：“我吃好了，走吧。”
下午，方沐羽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江无怨却是恢复了原本嘻嘻哈哈的样子，拉着他到处走——在看台看了一场戏，去了赌场不过立刻就被方沐羽拽出来，原本江无怨还打算去青楼，但看到方沐羽黑的滴墨的脸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走了趟祈福寺看人们的信仰，赏了路上的杂技……
终于到了夜，华灯初上，街道在一瞬间变得五彩斑斓，各色的花灯发出绚丽夺目的光芒，漫天星河烂漫映衬花灯，和早晨完全不一样的热闹。
只有看了才会知道，人间的节日有多美。阿姐小时候曾带着他去过一次花灯会，具体的方沐羽也不能记得很清楚，只记得很美，在那以后，阿姐就没有带他出去玩过，再后来阿姐就……
“徒徒，给。”
回想被打断，抬眼就看见江无怨大大的笑脸，方沐羽心里一震。
两人站在桥头，流水缓缓连绵的花灯随波逐流，绵延到很远的地方，仿佛星河掉落人界，颇为壮观。
江无怨手上托着一盏花灯，浅蓝色的莲花，花蕊处摆着一张纸条，空白的。
他另一只手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笔，微笑道：“虽然我们不是普通人，修炼之路曼曼，谁都不能万古长存，但现在我们在人间，入乡随俗，许个愿吧。”
“弟弟，以后我们就不是普通人啦，但是呢，这里，到了节日我们就入乡随俗，这个花灯给你，许个愿吧。”
眼前男人俊美的脸居然和多年前阿姐的脸逐渐重合，方沐羽眼眶一红，转过脸用衣袖抹了把眼睛，伸手抢过那花灯。
江无怨笑眯眯地递过毛笔，方沐羽遮掩着写了几个字，把纸条折好放在花蕊上，弯腰把花灯放进水中，轻轻一推，静静看着它逐渐融入其他花灯中，越漂越远。
“徒徒写了什么？”
方沐羽：“不告诉你。”
“啊~别这么小气嘛……”
“走了。”
“哎……好吧好吧。徒徒你慢点！人多你别走丢了！徒徒！欸！”
走走停停，看着旁边一家老小或者是成双成对，方沐羽莫名觉得有点刺眼，身旁的人在不停地说着民间趣事，而他完全没有心思听。
“徒徒。”
江无怨拉住他。
方沐羽回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江无怨突然歪头一笑，另一只手指了指天上。
下一秒，只听见“咻”的几声。
烟花绽放在漫天星辰之下，一朵接着一朵，印得天际烂漫，方沐羽看的有些呆，只剩下满眼的璀璨烟花，耳朵里模糊地听见江无怨在一边说着话：
“徒徒，生辰快乐。”
“弟弟，生辰快乐！”
！！
方沐羽转头，说的话带着哽塞：“……你怎么……知道？”
江无怨嘿嘿一笑：“为师当然知道，开心吗。”
方沐羽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谢谢。”
江无怨大大咧咧地勾住他的肩膀：“怎么，是不是对我这个师父不那么有意见了？”
方沐羽冷下脸，挥开他的手：“我只是谢你今日所为，你害死了我阿姐，我绝对不会原谅你，回门派吧。”
他没有忘，子时之约。
他一定要弄个明白。
第六十章 师徒游戏9
好不容易说得江无怨肯同意他出来，两人回到门派已经不早，方沐羽耐着性子哄他回去，独自一人去了后山。
门派后山只有一个思过崖，谅是谁都知道这地方的用处，方沐羽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趁着月色他看见了已经到了的人。
是那个和他见过一面的慕节。
听闻落魂谷杀人放火无数，却只杀不忠不义不敬不孝之人，其中之人以逆贼自称，但落魂谷确实是受世人敬畏崇拜。
慕节作为谷主，自我嘲讽也只是性格使然，江无怨明白他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方沐羽自然也明白。
方沐羽拱手：“前辈。”
“听说前天无怨收你为徒的时候你还想要换师傅？”
慕节背对着他，像只是在看崖上风景，衣袍猎猎飞舞，环绕着思过崖的只有寒气。
方沐羽淡看着他，没有反驳。
领子下一秒被紧紧揪住，那人已经到了面前，紧接着对面一顿劈头盖脸的大吼：
“你小子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吗！江无怨那样的人能选你是给你姐姐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方沐羽面无表情，抓下他的手：“前辈息怒。”
慕节气笑着松开手往旁边狠狠一甩：“本座今日来是想让你知道江无怨根本没有欠你姐姐一丁点。”
方沐羽听此言冷笑连连：“如果不是阿姐当初把他救回门派，在前任掌门门外跪了三天，又怎么会中了寒毒，如果不是寒毒发作，阿姐怎么会对战魔教的时候身亡？！你还说这不是江无怨造成的？那是谁造成的！”
慕节不欲多言，直接扔给他一个卷轴，方沐羽打开，发现是一个禁术卷轴，上面记载了叫做“易寒度”的禁术。
看了几行，方沐羽瞳孔猛地一缩。
这种禁术需要用心献祭，能使被献祭之人保持魂魄身体不损，但使用者死后却会魂魄碎裂不得转世。
“以一人之心，护一世周全，终神魂湮灭，万劫不复。
易世”
“我用了落魂谷的所有探子去搜查消息，找了八年终于知道了来龙去脉，你师父在面对你姐姐的死亡时立刻用了易寒度，原本使用过后就应该魂飞魄散，但现在你的师叔师姑们用了什么秘术把他救了回来，变成了现在这副行尸走肉的样子。你的阿姐，现在就可能在哪个密室里温养身体，而江无怨却只能担下骂名。”
方沐羽看着卷轴的双眼有些呆滞。
“江无怨根本不欠你姐什么命，如果有，一次易寒度，还有这八年已经是赎罪了！”慕节提高了声音：“所以你有什么资格质疑那个原本可以修炼成仙现在却活成这副模样的江无怨！”
“你知道他以前有多讨厌吊儿郎当的行为吗！你知道他以前有多不喜欢喝酒吗！现在他吊儿郎当整天酒不离口只是想要学着方沐时的样子继续活下去来让所有人都不会忘记的姐姐！你还嫌弃他？”
“如果换做是我，早就把你掐死了！何必对你这么好！”
方沐羽目光发直，嘴唇微微颤抖，直到最后一句话落才踉跄地退后了两步，卷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江无怨没有心跳——没有心，哪来的心跳？
他也知道了为什么江无怨每天都要喝那么多酒——不仅是因为阿姐，还有一点，他只能依靠酒来暖和常年冰冷身体。
慕节步步紧逼，满脸杀气：“我来告诉你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既然你这么嫌弃他那就滚，当江无怨的徒弟，你还不配。”
方沐羽脸色惨白，知道了真相无疑是一个打击，八年恨错了人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有一瞬间在质疑自己的存在。
但他没有对此怀疑，因为通过种种细节，包括各位师叔，包括江无怨，都指向这样一种结果。
他误会了江无怨。
“我……我……”
“你什么？”慕节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杀他，我告诉你，只要我慕节在世一天，就不会让江无怨有事！”
慕节离开的时候，方沐羽还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卷轴上的话字字诛心，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如果真的是慕节所说的那样，那他……恐怕的确伤透了江无怨。
房间里。
江无怨躺在床上翘着腿，看上去心情不错，他知道方沐羽去后山干什么，也知道慕节那小子肯定保密不住。
他清楚慕节跟从前一样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打抱不平压根就不像他自己嘴里说的杀人放火的恶人，听说了朋友在一个小辈那里受了委屈肯定会过来说前因后果，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方沐羽应该已经知道了当初的事，那个天真的发小，作用倒挺大。
出乎江无怨意料的，第二天方沐羽还是像原本那样，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眼神稍微平和了一点。
和掌门报告过之后两人回了峰头，江无怨回了房间拿了许许多多东西出来，包括——
两把剑，一堆符纸，几个药瓶，一叠阵法图，还有很多乱七八糟方沐羽也叫不出名字的法器。
江无怨一拍桌子，大方道：“徒徒你想学什么，随便挑！”
方沐羽：你是开店的吗？
“你……都会？”他仔细看了看那些法器，都是顶尖的，随便拿出一样都能当做镇族之宝。
江无怨一脸骄傲：“对啊，毕竟我可是……”声音突然消失，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立刻恢复，“徒徒，你想学什么，是剑还是符？”
“剑吧。”方沐羽从中挑了一把重量合适的灰色长剑。
“好，那这些给你。”江无怨又搬出了一摞剑谱：“这是五哥存在为师这的，你选一个为师教你。”
看着面前将近半人高的剑谱，方沐羽脸在抽搐。只能说果然不愧是当年的妖孽级天才吗。
一个月，当掌门问起来的时候，方沐羽闭口不谈，掌门一笑，这件事就这么翻篇。一年的苦练，方沐羽终于也有群成就，成为他这一辈中杰出的子弟。
当他将一套剑法参透，掌门却把他叫到门前：“之后，你拜我为师吧。”
“为什么？！”方沐羽万万没有想到：“江无怨能教我的很多，而且不是掌门您说他是最合适做我师父的人选吗？”
江无怨前几天被派出去做任务，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不……”掌门垂下眼帘，脸上不辨悲喜，拢在袖子中的手握紧，指甲嵌入掌心：“你师父他……掉下了悬崖，不知所踪。”
方沐羽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
“掌门……这是他让你试探我，是开玩笑的吧？”
掌门摇摇头，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开了。
方沐羽站在原地，就像被雷劈了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是茫然的，连思考的能力都在那一瞬全部消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峰头的，莫名觉得可笑，牵扯嘴角却半分笑意都扬不起来。
死了？
怎么可能！
他可是江无怨啊！
就这样死了？
他不是很猖狂吗！不是很喜欢试探他吗吗！
这次也一定是他的恶作剧，要试验自己是不是真的承认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