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一直都对“让穆斐去涉险”这一个环节充满了排斥,巴不得自己把所有的事都做了。可他明白,就如他担心穆斐那样,穆斐也同样担忧着他。
“现在反悔可晚了。”穆斐哈哈笑了一下,无视辈分豪放地拍了拍越棋钰的肩膀,夸道:“你已经想的很周全了,我觉得这个计划非常好,特别好,没有比这个再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明天咱们速战速决,干完这一票就回家!”
回家。
越棋钰默念这两个字,轻笑:“回家之前,你真的不叫我一声哥吗?要是回到家,爹娘听你喊我‘越先生’,估计会骂我好久。”
“‘你怎么办事的?连你弟弟都搞不定,待我们跟陌生人一样客气,你是不是给他脸色瞧了,威胁他了,你这个哥怎么当的?’”越棋钰模仿了两句,故作可怜,“阿斐,你真的不改个称呼吗?”
穆斐顾左右而言他,拉长了语调:“原来你背地里都是这么调侃父母的啊。看来我有状可告了……”
话没说完,溜之大吉。
越棋钰无奈摇头,看了眼悬着一轮明月的夜幕,布置人手去了。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第二天,果不其然城中流传着小道消息,称城南洪家那位病情可能恶化,竟连夜请了岁安堂的老板入府医治。
这个传闻让许多人嗤之以鼻,暗中咒骂。
嘿,当他们不知道那些砸岁安堂的,就是洪济的人?到现在岁安堂门面还是一片废墟呢,姓洪的还有脸请人家老板上门,真是脸皮厚的能去砌墙,怎么不直接病死了呢。
这话没有人敢明说,只在心中过了过嘴瘾,暗搓搓地等待着洪济哪天病死的消息传出。
不过这个愿望目前是成不了了,比起这个他们还是更担心岁安堂老板的安危。鲁老板是个好人啊,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正惋惜着,一个熟悉的人出现了。
“小穆大夫?”那人瞪大了眼睛,看看穆斐前去的方向,一把把人拉住,指了指洪家的方向悄声问:“您这是要往那儿去?”
穆斐笑了笑,“老板被请去看病,我这个做员工的自然不能干看着,正好我之前也被请去过,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说完,穆斐就点点头算做打了招呼,离去。
那人看着穆斐的背影,颓然地摇了摇头,叹气不已。
到了洪家门前,穆斐刚一露脸,还没开口说话守门的人就呼啦啦的上前,一左一右把穆斐夹住带到门内,手一控,毫不客气的搜身。
“没东西。”下属对一个人点点头,“领着他去见老爷。”
“这,不用绑着?”
“老爷说不用。”下属哼笑一声,面朝穆斐道:“姓鲁的可在咱们府上做客呢,他会老实的,对吧?”
“当然。”
穆斐从容地点点头,满身镇定仿佛就是来串门的一样,对这一群人的虎视眈眈视而不见,还颇为悠闲地拂了拂袖子上被抓住来的褶皱。
“穆先生好气质。”
匆匆赶来的管家洪福扬声赞扬,到了穆斐跟前右手一划,客气道:“那就请吧。”
两边人都知道对方怕什么,打的什么小心思,不必一上来就兵戈相见弄得下不来台,有什么事总要聊上一聊,试探一番才能做决定。
见面的地点颇为正式的选在了正厅,洪济就端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见到人屁股都不带挪一下,只双眼含笑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着穆斐。
领着穆斐在侧边的椅子上落座,洪济亲自命洪福去用上好的茶叶泡茶。
穆斐抬眼看向洪济,面无表情道:“不用那么多废话,老板呢,我要确认他完好无损。”
“礼不可失。”洪济笑呵呵地,“鲁老板一家好的很,就在后院你曾经住过的那个屋子里,你要是想看当然可以,只是在看之前,咱们要说点正事了。”
“说了你就能放了他们吗?”
“这个,自然是看你的回答。”
洪济捻了捻自己的胡子,还是笑。
虽然穆斐看着淡定,可话里话外全都牵挂着鲁正祥一家,上好的把柄就被自己握在手上,人也送上门来任由自己宰割,他心情不好才怪。
“穆斐,我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和你合作。自从上次之后,你的医术可是令在下刮目相看,佩服的紧,全昆市恐怕都再没有第二个医术像你这么好的人了。”洪济吹捧,“你这么好的大夫,存在着才是最大的价值,才能造福百姓不是吗?”
“造福百姓?”穆斐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嘲讽道:“通过和你一起把药草的价钱涨上去,造福百姓?那是造福你吧。”
洪济脸色不变,“这都是误会,药草市场怎么可能是我能撼动的呢,都是误会。你最近有听说,城里的药草要涨价吗?”
穆斐沉默下来。
洪济看到穆斐的沉默,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紧接着又说:“而且我如果真要插手药草,你拿着消息随便去给与我有恩怨的人一说,我不就完了吗。”
穆斐闻言更加不屑:“说给他们听?他们怕不是会直接杀了我,和你联手吧。有什么恩怨能让他们与大笔的钱过不去?”
“哈哈哈,这不一定。”
知道穆斐没有和人联手,洪济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正好洪福端着茶水回来,他顺手捞起一碗茶悠闲啜饮。
这正直、看不惯其他人的倔强性格他喜欢,没有和外人联手多好啊,孤身一人,还不是他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谈条件?那也要等他高兴了再说!
心情愉悦,茶水喝着也更有滋味,洪济吹了吹茶叶,又饮了一口眯起眼睛回味着,这价值千金的茶叶味道。
穆斐眸光微闪,抿了抿唇强硬道:“我要见老板。我已经来了,随你处置,放了老板一家。”
“不急……”
话没说完,突然,竟然有丧乐从大门处传来,还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嘈杂声和喊闹声。
正厅里的三人扭头去看,洪济和洪福皱着眉,看一个守门的下属从远处小跑着来,进到厅内腰一弯,慌忙回话:“老爷,不好了,瑶镇孔家的小儿子拉着棺材带着人来府门口闹事了!”
洪济和洪福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惊疑泛起,不用言语,洪福就告退带着下属匆匆离开。
洪府外,一个浑身穿着素白丧服,头戴着的宽大白色丧帽,看不清脸的男人站在一口巨大的棺材后,恶狠狠地注视着拦在府门口的仆从,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
与他的安静相比,他身后站在吹奏丧乐人面前的一众,哭的稀里哗啦口中不停念叨着孔家人姓名辱骂洪济不是人的,穿着全套丧服捂脸大哭的男男女女,才更让人震撼。
平日里冷清的洪府门前,现在已经聚起了大批的围观群众。除了看热闹的人外,还有许多眼中带着沉思与精明的,一看就是别府打手的人也大喇喇的站在其中。
洪福到了门口一看,就眼尖的认出了那些人正是其它几家势力的人,他顾不得这光明正大看好戏,打听情报的人,冰冷的扫了一眼打头的男人开口就让仆从驱赶。
这时,男人,也就是孔和开口了。他并没有让丧乐停下,而是大声喊道:“洪福,你为虎作伥,为了抢我家田地竟然毒杀我孔家一家七口,畜生不如!”
“我孔家与人为善,你如果要买我们怎会不肯!可你铁公鸡一毛不拔,偏偏要下毒杀害我们一家,你是何居心!这天下还有公理存在吗?!”
这话一出,本来惧怕洪家仆从的民众们当即停下了脚步,齐刷刷地用震惊的视线看向洪福。
为了田地,竟然毒杀一家七口?!
这是何等的恶毒,简直到了没有人性的地步!再者,他们自家或亲戚里,哪家还没有点地了?万一哪天洪家的人看上了他们的地,他们不从,是不是也要做毒下亡魂?
洪福瞬间头大,想说事情的真相可不是男人说的那样,要是孔家人肯卖他们花点钱也就行了,可问题是孔家人誓死不从啊。现在他说什么,外面的人都不会相信了,那几家打听消息的人更不会信。
于是他干脆又喊了些打手出来,下令让仆从把门关上,不要打扰了里面洪济的事,自己站在门口和那人对峙。不管怎样,先把人安抚下来再说,要是闹大了,惹来警察局的人传到大帅的耳朵里就坏了。
正厅里,穆斐看着闲适品茶的洪济,像是急了,语速都快了不少:“洪济,你到底有什么条件就直说,不用装神弄鬼。”
洪济被外面的丧乐声吵的心烦,把茶水一放看着穆斐不悦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我的名字。”
“你!”穆斐怒视。
“还瞪我,鲁正祥的命你不想救了?”洪济冷笑,“我告诉你穆斐,别以为拿着我的把柄就能威胁我,在我眼里,你比一只蚂蚁还不如,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满意了,说不定还能放他们一马。”
之前因为大意在穆斐身上栽了个跟头,担惊受怕这么多天,洪济已经学会了不再忽视穆斐这人身上的奇特之处,他没有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而是先问了几个问题。
“之前我派去的两个人,是不是,你……呃!”
洪济一脸惊恐的掐住自己的脖颈,大口的努力喘着气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双眼凸起,从地上看着穆斐时如同恶鬼,但最后这只“鬼”,只能在药效的作用下软软地瘫了手脚。
看到洪济反应奇怪后,穆斐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身远离了几步,站在一旁瞅了瞅丧失行动能力的洪济,他还想上前去检查一下,是不是药下的太多直接把人弄死了。幸好,门外传来的声音及时制止了他的动作。
“阿斐!”
越棋钰穿着方便行动的对襟短衫,手里拿着枪远远地喊了一声想折身去检查洪济的穆斐。
从孔和那里拿到洪家的地图后,他就派人先潜进来候命,等穆斐到了,洪福让人泡茶的时候,趁机把药下在茶水里后,保险起见又给其它仆从下了药。
前门有孔和在闹事绊住管家等打手的脚步,又有丧乐作为杂音干扰,他就光明正大带着人从后门进来捆人了。现在洪家里还清醒着的,没几个大难临头还对洪济忠心耿耿,看到他们拿着枪就全部趴窝不敢动弹了。
即便如此,越棋钰依旧警惕,叫了穆斐让他赶紧和他走,不要久留。
穆斐听到越棋钰的声音,讪讪地收回脚,转身对着越棋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大步走近。
“阿斐!”
“砰——”
“砰——”
两声枪响之后,越棋钰疯了一样冲进正厅,一边抬手对着洪济的脑袋补了好几枪,一边抱住一脸茫然看向胸口的穆斐,用手托住他的膝弯尽量平稳地往后门走去。
如果怀里没有穆斐,他的手一定抖的不成样子。
“阿斐,没事,枪伤而已,哥带你去外国人开的医院,听说他们的药见效都很快,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刚才洪济费力抬手射击的画面不断闪过,断断续续,最后定格在穆斐胸口出现大片血迹晕染的画面。越棋钰胸口同样的位置泛起疼痛,没有受伤却仿佛感同身受。
他声音发抖,不断地说着“你没事”的话,不知道是在穆斐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穆斐痛的满头大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一开口就有血从口中流出,他索性闭上嘴,感受着体温逐渐从身体里流逝的速度,在越棋钰怀里抬头望了一眼北方的天空,遗憾地提了提唇角露出一个落寞的笑。
“哥。”
“哥在。”
“故乡,什么时候下雪啊?”
越棋钰兀的停下脚步,他紧了紧抱着怀中人的手,良久之后才颤抖着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喃喃:
“现在。”
此时的北平,在他的心中,在穆斐的幻想中,早已经大雪皑皑,苍茫一片。
*
只待了几天的小院里,一切摆设虽还如往常一样,但莫名的就是冷清了一些。孔和一身黑衣,右臂重新绑上了白布条,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脸上面无表情。
在他的鼻端,有一股木材燃烧过后的烟熏味道如影随形,他知道那是几个时辰前附着在他衣服上的味道,没有洗,自然祛不掉。
门开了,是越棋钰。
他憔悴了不少,整个人也没有孔和刚见到他时的那种意气风发,向来注重整洁的人,现在下巴上还隐约可见一些胡茬。一身白色长衫,手里紧紧拎着一个小皮箱,手臂上,也同孔和一样绑了一个白色布条。
“我已经按你说的,把洪济的事整理成书信,借着义士盟的名头交给城中其它几个势力了。”孔和声音淡淡:“洪家的事现在还是悬案,不过他们猜归猜,没有人会去查了,洪大帅也不会过问。”
义士盟三个字就已经能减去不少麻烦。
“嗯。”
越棋钰应了一声,垂眸看了眼小皮箱,拎起来爱惜地抚了一下,眼神冰冷:“洪济抢田抓大夫,竟然是为了偷偷种鸦片研究怎么把鸦片放进中药里,药效还不起冲突的真实目的,要是让阿斐知道了,肯定会气得想直接想打死洪济一百次。”
“你不已经替他出过气了?”
孔和知道,越棋钰亲手把洪济剁的看不出人形。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他想了想,问了个不想干的问题:“如果我以后去找你□□,你会卖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