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声一点点消失,医护人员与随行人员也经轻轻离去,把空间留给了穆斐两人。
闭了闭眼睛, 杨冬艰难地把视线从诊断书上移开。看了一眼穆斐后,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猜到了。”
“嗯。”
穆斐点点头, 没有否认。
在嘈杂地沉默中,心如擂鼓地他抬头直视着杨冬的双眼,兀地挑起一个笑来:“生老病死,人世间永恒的法则。死亡而已, 我早就想过这个事了, 而且在我的设想中, 我自己最理想的死亡岁数是六十岁来着。”
“六十岁, 正好退休的年纪, 也是各种老年病开始争着抢着来找我的年纪。我不怕老去,也不忌讳谈起死亡,我只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成为一个别人口中的‘麻烦老头儿’。所以提前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时至则行。”
“一点?”
杨冬的心里脑海中乱糟糟地一片,嗡鸣着干扰他的思绪。如果穆斐情绪崩溃,他或许还能强忍着心痛安慰对方,可是穆斐太过于安静平淡,让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该用什么语气,最后只能面无表情,和穆斐一样,冷静到可怕。
“小秋,你今年才二十九岁。”
“对啊,三十啦。”穆斐收了笑,“别人三十而立,我在三十死去。留在你们心中的,永远都是最帅气最聪明的样子,多好。”
这时候,他倒是不再和杨冬争论年纪的问题,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往“老”了说。
穆斐甚至还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腿:“上天给了我一颗聪明的大脑,让我成为一个超级天才,那么它势必会在之后收走些什么东西,才能抵消那些提前透支给我的聪慧。科学点来说,就是让能量守恒。”
“不科学来说呢,就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因果。宇宙茫茫,人类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尘埃而已,世界上搞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就连我熟悉的数学与物理,也不是只有定理与公式,更多的,还是上百年来都没有人解开的猜想,与新的疑问。”
“那是我解不完的难题。就像身体的疾病,也是一个不受我自己控制的,想来就来的无理生物。我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接受。”
杨冬嘴唇紧抿,看着故作轻松反过来安慰他的穆斐,声音颤颤,心底的话不受控制地奔腾而出,一声比一声重:“我宁愿你不要这么聪明。”
“宁愿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宁愿你永远都是一个解不开的猜想。”
穆斐愣住了。他停下晃动的双腿眼睛微微睁大,良久后笑了出来,用脚尖点点地面坚定地摇头:“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那我就没有办法遇见你,遇见你们了。”
“当个天才挺好的。”
“杨叔,我永远都记得当年你把我从寻市接走的那天。”穆斐玩笑道:“那天可能是你在我心目中最伟岸的一天了。之后熟起来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所以人还是和偶像保持一点距离才好。”
说完,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杨冬面前,第一次轻轻地抱住了他,把脑袋枕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哄孩子一样拍拍后背,轻语着安慰:“杨叔,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可怕,我欣然接受。”
“所以,不要再为我难过或是可惜了。”
自从拿到诊断书后,杨冬心中就冰凉一片,千年才孕育出的冰雪在顷刻间席卷了他的全身,将他冻在原地成为一个终年不化的雕塑,他被蒙在了坚实地冰壳中,一切行为与言语全都是记忆中的本能反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动。
但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动了。
他抬起冰凉麻木的双手,死死地回抱住了身前这个有些瘦弱的青年,在感受到对方体温的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冰雪刹那融化,奇怪地全部从眼睛中倾泻而出。
或许长辈们在小辈面前都有种奇怪的自尊心,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脆弱狼狈的模样,杨冬也是。
他偏了一下头仰起来看着天花板,答非所问:“如果不是我自己发现了,非要拉着你来医院,你是不是要一直瞒着?”
穆斐的那些话,在他这里只能算作歪理。
“……瞒不住的。”
穆斐把额头磕在杨冬的肩膀上,声音是极力隐藏后的平稳,他又重复了一遍:“瞒不住的。我只是,只是……想晚一点让你们知道而已。手机成功发布,蒙石研究也有所进展,咱们还捞回来这么多资料,这个时候,高兴的日子,我不想出来扫兴。”
听到穆斐的最后一句,杨冬才猛然发现,这么多年无论怎么改变怎么成长,他第一次见到穆斐时,对方身上的那种自卑感从来没有真正地从他的心底抹去。
穆斐现在的重要性,说是和夏国的领导者一样重要都不为过,只要是他的事,从来没有“扫兴”一说,会这样认为的恐怕只有青年自己。当别人都诚惶诚恐地拿出一百分一万分的态度来对待穆斐时,他自己,也在担心自己是不是给别人带来了麻烦。
麻烦。
杨冬突然道:“我们这些人的关心对你来说,是不是也是麻烦?”
穆斐用力摇头,从这个拥抱里退出后急切地极力否认:“怎么会。杨叔,你们不是麻烦。”
杨冬仿佛丧失了听觉,他听不见穆斐的话,只能想起三天前穆斐在车上的痛哭。
他想把手搭在穆斐的肩膀上,抬到一半不知怎么又放了下去,看着他自顾自地说道:“如果当时我没有说那些话,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们早把你的健康栓在了自己的身上,比你自己还要更关心你,小秋,你现在应该也不会那么纠结了。”
只要有自己喜欢的实验陪着,穆斐可以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也不嫌烦。他们这些人,现在看来好像只是给对方洒脱的人生增添了一些负担。
杨冬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些伤人的话他平时连想都没有想过,但是在这里,他却没有顾忌地全都说了出来。好像是在和穆斐比一比,到底谁更狠心。
“小秋,你不能这么自私。”
杨冬声音里带着哽咽,在泪水落下之前抹了一把眼睛,转过身背对着穆斐,“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说什么扫兴,不想给人添麻烦,我们是别人吗?十一年了,我们还没有走到你的心里去,非要把我们挡在在你的安全距离之外?”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烈:“你知道自己病了,还知道病的很严重,但是你从没有想过和我们说一说,什么都想自己扛。你是聪明,在研究所里没有人能跟得上你的速度,我理解你习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解决。”
“可是,可是……”
杨冬说不下去了,只能不停地重复:“你该和我们说的,你不能瞒着……”
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以一个稳重可靠的强大国安副部长,亲切和蔼的叔叔形象的杨冬,现在却失态地在他面前流了泪,对他的指责除了一句“自私”外,只有不断地自责,连句重话也不愿说。
作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穆斐只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之前那些故作轻松的开导与安慰,全都是自我感觉良好、自作聪明的戳心话,把杨冬戳的遍体鳞伤。
“对不起,对不起杨叔。”
穆斐绕到杨冬的身前,用通红的眼眶对上杨冬同样湿润的眼,认真地道歉,渴望寻求一句谅解。
“杨叔,你们不是麻烦,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们是我的亲人,家人,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你们是麻烦,是我说错话了,是我不对。”
“是我错了,杨叔,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穆斐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努力找回以前对着杨冬时的无赖撒娇:“你原谅我一回,我就原谅你把我研究所扛出去的事,公平交换,好不好?”
杨冬从穆斐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满是皱纹的眼角眉梢处,不用看的多么清楚他就知道那里被水湿了一大片,或许眼里全是红血丝,或许鼻子还有点红,不管怎么说,都和他一直展示给穆斐的形象相去甚远,不符合他一贯的,自诩穆斐长辈的严肃作风。
他从穆斐的眼眸中移开了一点点,看到了穆斐的全部表情。
恳求,后悔,小心翼翼……
还有更多的,是杨冬不愿意从穆斐这个人的脸上看到的。这一刻,他和穆斐的心情奇异地重合。
杨冬又抬起手,然后放在穆斐的脑袋上重重地揉了一下,强迫自己笑着:“原谅你了。”
穆斐重新抱住杨冬,小声说了句“谢谢”。
杨冬拍拍穆斐的后背,长叹一口气,随手抹了一把脸。
他只能原谅。
那是他照顾了十几年的孩子,他怎么忍心看他在他面前露出哀求的神色?事已至此,就像穆斐说那样,除了接受别无他法。指责的话说的再多,也没有用,病痛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先前的那些责问就像是喝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也像是怒火中烧时的口不择言,酒醒了火下去了,人一清醒才知道当时说的话做的事有多离谱,多么的不理智。
而且借着胡闹说出来的心里话,不需要有一个多么明确的答案,只要说出来一切就都无药自愈,何况穆斐还给了他用明确答案搭好的楼梯。
所以这样就好。
*
穆斐从研究所里搬进了医院。
研究所里的人大都以为穆斐又生了什么小病,要进医院调养一下,很快就能回来。知情的所长他们每天都是强颜欢笑,听到有人提起“穆斐”这个名字心里就要难受。
这些天,穆斐病房的门槛也快要被一大票或德高望重,或身居高位的人踏破。他们来了,不外乎是那两句“听话治病”和“你一定会好的要相信奇迹”。
一个个全都是成精的老狐狸了,没有人在穆斐面前露出难看的表情和遗憾的情绪,他们伪装的很好,把穆斐当成了一个小孩子来对待,骗他他只是得了一个小病,只要积极治疗,就一定会好。
这是独属于医院中的谎言的浪漫,穆斐虽然已经错过了适用的年纪,但也对这些善意接受良好,甚至还能把自己的“生死论”对他们款款而谈。
也有人不太买账。
严风自从把资料交给穆斐后就一直盯着他看,把穆斐看的浑身不自在,还摸摸自己的头顶确定那里依旧茂密。
“怎么了?我还没开始做化疗呢,难道已经有脱发的征兆了?还是我哪里出血起瘀斑了?”
严风缓缓摇头:“之前是谁说的,不要把学医想的太容易?”
“这个啊。”穆斐淡定解释:“这句话完整的是:不要把学医想的太容易,因为即使是我也学了好几年才勉强摸到皮毛。而且我懂点医术,可也没有预知能力,知道我会生什么病啊。”
穆斐试图转移话题:“杨叔最近心情怎么样?他还有没有再生我的气啦?”
“你……”严风气短:“你也知道自己惹人生气啊。我是看出来了,你不仅学东西快,忽悠人也很在行。别人都说一个人聪明,就是不把聪明用在正道上,你是正道邪道两手抓,两不误。”
他可是在国安干了十几年了,愣是没看出穆斐当时在说谎。严风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专业能力到底有没有退步,他是不是该提早退休了。
“不要生气嘛,严哥。”穆斐依旧淡定,还给严风递了个苹果,“吃个苹果消消火,然后再告诉我杨叔到底还生不生气了。”
末了还感慨:“不过你还是第一个,进来后没安慰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人。”
严风冷哼:“你需要听这些吗?我才不给你的伤口上撒盐。”
他有一个让他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职业,对于生死他看的比较淡,如同穆斐一样早早就想过自己的死亡。所以对于穆斐得绝症这事儿,他倒不像别人那样反应激烈。遗憾惋惜与不敢相信虽然有,但更多的是面对事实,陪伴穆斐走完最后一程要紧。
而且将心比心,严风觉得这个时候的穆斐需要的是周围人如常的态度,而不是小心翼翼怜悯的表情。
接过苹果,严风狠狠地咬了一口含糊着道:“老大和以前一样,面无表情看不出心情好不好,也没有提到过你。你要是怕他还生气,就自己去问。”
“我问了,看起来和以前的回复差不多,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点毛毛的。”穆斐摊手,“自从我入院后他一直不肯来见我,连送资料这事儿都派你来了,这个表现,我很是没底。”
“他为什么不肯来,我以为你知道原因。”
穆斐沉默下来,过一会叹了口气:“都是男人无聊的自尊心。”
不就是在他面前哭了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都在他面前哭的狼狈成什么样儿了,也没见躲着藏着。
严风瞥他,一语道破:“你总要给他点时间。”
“小秋,你得的是绝症,不是什么做个手术就能好的小病,你能活多久都是未知的。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下一年,都说不准。现在所有知道你得白血病的人中,只有你自己最不在乎,其他人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
当初他们知道穆斐的智商有多高,能力有多逆天,自己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惋惜。不光是因为夏国少了一位天才,更重要的是穆斐太年轻了,不该将生命停在这里。
而且穆斐的前半生孤苦,后半生更是居于小小的研究所内,他明明还要很多的时间可以去看一看这个世界。但是天妒英才,老天要把这个瑰宝回收走,他们谁都没有办法。能做的,也只是为穆斐拖一拖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