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站在身后的几名少年,随后肃正道:“下界若是混入了玉逍宫的人,必定得而诛之!”
字正腔圆,饱含怒意。云殊华听完忍不住抖了抖。
“……”这要是被大家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还了得。
不过,他又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浮骨珠也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胡说!我怎么可能撒谎?!”朝岐拍案怒声道,“我是南域朝氏一族的嫡次子,从小到大行得端坐得直,入山后对磬苍忠心耿耿,我对天道起誓,此事绝无欺瞒!”
“先别着急,”云殊华见状,走上前来劝道,“赫师兄所说的也只是一种猜测,现在看来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别生气啦。”
朝岐撇了撇嘴,将眼中的泪憋了回去。
“抱歉,朝岐师弟,倘若我的猜测对你有所冒犯,”赫樊对他拜了一拜,“师兄便先同你道歉了。”
朝岐偏过头,哑声道:“今日回了山,我便同大师兄禀明。”
“讲明何事?”
“我会去求大师兄,明日师尊落棺大典会让你们一并参加,也好当众揪出玉逍宫的奸细。”
说完这句话,朝岐头也不回地转身噔噔噔走下茶楼的廊梯,身后一众弟子匆匆跟上。
其他四域道修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坏了。
云殊华懊恼地拍了拍脑门。
方才怎么就没想到,若是玉逍宫当真派了魔修混入磬苍山,明日落棺大典之上,他被那人认出来的了怎么办?
旋即他又想到,既然能被玉逍宫掌门人派去南域做奸细,那智商还是可以信任一下的吧,应当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认出来的……
云殊华走到栏杆面前,担忧地向下一望。
只见朝岐正大步流星走在人群中,路遇一家溏心铺便停了下来,不多时举着一只小糖人走出。
再观那处馄饨小摊,衣着奇怪的女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14章 甘棠遗爱
第二日一大早,朝岐果然派了人来接,云殊华一行六人稍作休整,随后跟着使者一同踏上磬苍山。
同清坞与洛圻相比,这里不像个清修的仙家之地,倒像是一个繁荣富庶的山庄。想来景梵的玉墟殿算上新添的云殊华也就四个人,可这位南域赵域主的山庄大约有百十来号人不止,且人人各司其职,往来憧憧井然有序,丝毫不输气派。
不止人多,殿宇也多。云殊华只从远处打量一眼,便觉得那些巍峨壮丽的大殿令人眼花缭乱,各类镂金挂件摆什等等层出不穷。
看着这些镶金带玉的景物,赫樊煞有介事地皱眉点评道:“磬苍山如此奢华铺张,师弟们在此又怎可能静心修道!”
“赫师兄不必担心,”负责接待的一名南域小弟子笑说,“此为我域一直以来的传统,若是去了旁的什么无名小派,所见之景也是如此,无怪乎师兄怪罪,实乃我域习惯所然。”
南域就是这样的富贵宝地,外乡人觉得浪费,本地人却觉得这很正常。
跟在身边的云殊华想到自己曾在玉逍宫度过两个月的奢靡生活,不由得赞许地点点头。
随后,磬苍山弟子领着他们走进一处正殿,两名器宇轩昂的男子穿着孝服上来迎接。
“各位师兄,这便是我们磬苍山的大师兄与二师兄,自仙尊仙逝后,磬苍山便一直由两位师兄在打理。”
小弟子介绍完,便恭敬地退下了。
来者即是客,为首的男子对着几人拜了一礼,道:“在下乃是磬苍山大弟子骆怜,身边这位是展涪师弟;因近日落棺大典事务繁杂,有失远迎,对不住对不住。”
随后那名唤展涪的男子也面有愧色地道歉。
观他二人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眼下乌青,应当是为了安排赵域主的后事而烦忧,其他各域弟子便纷纷走上前安慰起来。
骆怜强撑着笑容,应酬道:“多谢各位师兄弟远道而来,家师的灵位及玉棺现下就置于正堂之中,既是想吊唁,那便随我来吧。”
说罢,他转过身对着展涪道:“师弟,劳烦你前去知会偏殿的师弟们一声,令他们瞧着些时辰,未时一到,落棺大典便正式开始。”
展涪应下来,对着大家抱拳说:“失陪了。”语毕便转身迅速离开。
云殊华跟着弟子们向内室走去,只见眼前满眼素缟白衣,冷烛点点,幽冷凄清之意涌上心头,同在殿外时是两种感受。
期间,骆怜像是想到些什么,忽而开口问道:“听闻拜师大典上,景梵仙尊破例收了徒,不知今日可曾前来?说起来那日师尊病重,骆怜不得不在南域随侍左右,未能拜见。”
还不待云殊华反应过来,身侧的江澍晚就拍了拍他的肩:“嘿,殊华,叫你呢。”
“骆……”云殊华开口想叫师兄,又觉得这样唤辈分就乱了。
这几天同其他山上的弟子同吃同住时,大家都有刻意避开辈分的问题,谁料现在是想避也避不开了。
“原来这位便是云师叔,”骆怜率先开口,鞠躬道,“晚辈方才失礼了。”
这就是尴尬之处所在,虽则云殊华不过十七,比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年少,但论五域拜师的辈数却已经甩了他们整整一个辈。
“千万别这么说,”云殊华上前将骆怜扶起,温声道,“我入师门比骆……骆兄晚些,直接唤我名字便好了,切莫见外。”
骆怜道礼不可废,执意不换称呼。
几人进了灵堂,他挥退一旁的随从,悲恸道:“堂上便是家师的灵位,想必师尊在天之灵应当也是想亲自接待各位的。”
不知为何,这话说的叫云殊华背后一冷。
他眨眨眼,看向灵堂正中央放置的一口玉棺,心里有点发怵。
那玉棺当中躺着的正是南域域主赵霁,瞧上去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双眼紧闭,面色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苍白死寂,仿若衣着整齐地穿着华丽的衣袍睡去一般。
云殊华跟着江澍晚一起在灵位前吊唁,再转过身时,骆怜已经离去,约莫是去处理别的要事了。
“现在距未时还有几个时辰,我们不如在这南域转转?”江澍晚提议。
“可以是可以,但你答应我,千万别打扰人家办丧事。”云殊华说。
“那是自然!”
江澍晚俊眉一挑,笑着拉起云殊华的手便向外走,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着他的手指。
二人悄悄溜出正殿,云殊华忍不住将手抽回。
江澍晚停下来疑惑道:“怎么了,不是说来出去转转吗?难不成你还想守在赵域主的棺材旁?”
“自然不是……”云殊华瞧了自己的指尖一瞬,欲言又止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哦,我知道了,你刚刚该不会是害羞了吧,”江澍晚并不回答云殊华的问题,反而睁大眼睛说,“殊华,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从前一直都是这样,为何感觉从玉逍宫逃出来后,你比从前心思重了些?”
“胡说,我才没有。”云殊华衣袂翻飞,迈开腿自他面前快步走过,向后山处走去。
身后的江澍晚却并未快步跟上,他伸出方才拉着云殊华的那只手,垂眸看了一会,眼神变得有些晦涩。
磬苍后山景致优美,花木怡然,阡陌交错。
云殊华同江澍晚在花园里逛了一个上午,巳时两刻便被南域弟子唤去吃了午膳。
展涪在饭桌上对着众人道:“未时大典就要举行,在下只好择此时开膳,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展师兄莫要说这话,一切以落棺大典为重,我等自然体谅。”赫樊一脸正色。
随后大家默不作声地吃饭。
眼下正是服丧期,膳食自然以清淡为主,云殊华扒了两口米饭,拣起几根菜叶嚼了嚼,随即放下筷子不动了。
是真的很难吃。
后半程他借故离开,在殿外散食。
绕过正殿的灵堂,云殊华恭敬地对着玉棺内赵域主的尸体鞠了一躬,随即走到敞开的侧殿门前随意望了望。
磬苍山这几座大殿的布局颇为奇怪,两侧偏殿并不像寻常一般用作书房或是休憩之地,倒是放着许多兵器摆设。
云殊华好奇地迈了进去,入眼便见墙上一把精致小巧的弓。
这弓比寻常的制式短了一半,竹节做成的弓身坚韧而平滑,看上去非常漂亮。
云殊华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几乎天天都要晨起练剑,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弓箭,他右手握着弓身,左手从墙上挂着的箭筒中取出一杆鹰羽制成的长箭,抵在弦上试了试力。
大小、力度恰好合适。
云殊华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番,时不时拉着弓作出预备射箭的姿势。
忽而一阵穿堂风吹过,窗纸被震得呜呜响。
他莫名感觉身后有人在看着自己。
云殊华脊背一凉,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去,四周没有一个人。
极轻薄的白纱飘在灵堂上方,正殿除了他之外再无其他人,只有一口尚未合棺的玉棺横在不远处。
“……”怎么回事,这个世界里的设定应当是没有鬼的啊。
云殊华深呼吸几口气,转身看了看手里的弓箭,心绪缓缓平静下来。
想什么呢,真是自找烦恼。
他将那柄短弓放在手上掂了几下,随即将弓横在眼前,转过身对着敞开的侧门徐徐拉开一只羽箭。
视线聚焦到箭尖处,云殊华眯了眯眼睛,看得聚精会神。
就在此时,眸光所及的终点,也就是那口玉棺,动了两下。
云殊华怔愣一下,将手中的弓握得更紧了。
刚刚他没看错吧,棺材动了?
棺材真的动了。
云殊华倒吸一口冷气,将短弓随手扔到一旁的木桌上,不动声色地化出佩剑向灵堂中那口棺材挪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将剑横在身前,向玉棺内一看。
哪里还有什么赵霁的尸体?!
意识到尸体就在自己眼前不翼而飞之后,云殊华惊诧不已,一时间尚不能回过神来。
他当即走上前去,里里外外将棺材翻看了一遍,均未发现赵霁的尸体。这是怎么回事,已故之人还能突然诈尸?!
他简单思忖了一番,抬脚便要向殿外走,可刚要迈出正殿大门时,腿脚又自觉地收了回来。
午时刚过,再过几刻就是落棺大典,倘若他从这里走出去,整座磬苍山之内窃取尸体最大的嫌疑将落在他身上,届时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云殊华向空旷的殿门外瞥了一眼,愈发觉得这是为他设下的一个局。
他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当即返回侧殿,走到殿室最深处,将通往后山的窗子打开,飞快地翻了出去。
将窗户紧紧闭阖,云殊华快步向众人吃饭的膳厅走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他在某道回廊拐角处遇见了急匆匆走过来的朝岐。
“你怎么还在这里?!”朝岐蹙眉喝道,“还不赶紧跟我去前厅?落棺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二话不说拽着云殊华向正殿门口跑,还未走几步便看到有小侍慌张地奔过来。
“朝、朝岐师兄,域主大人的尸体不见了!”
第15章 瞻云陟屺
“你说什么?”朝岐寒着脸,“再说一遍!”
“域主大人的尸体不见了,”侍从慌张地说,“大师兄与二师兄正在灵堂候着,说是要将山上所有人都请到正殿一个一个审问!”
“马上便要举行落棺大典,任何环节都不容有错,为何你们不奉命好好看守玉棺,反倒遭了贼人进去?”朝岐揪起那名侍从的衣领,怒极反笑道。
“朝岐师兄息怒,我等确实听了两位师兄的命令严加看守,从未渎职,”侍从面容愁苦,瑟缩道,“可谁知临了出了这样的岔子,竟无一人看到是谁窃走了域主仙体。”
“废话少说!”朝岐平生最恨人出事后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他瞥了一眼身旁的云殊华,扣住他的衣袖道,“我们快去,最好是趁现在揪出主犯,不能误了落棺大典。”
话音刚落,朝岐又恨恨地咬着牙道:“若叫我找出窃取师尊遗体的罪魁祸首,势必将他千刀万剐!”
云殊华没说什么,只微微皱着眉从朝岐手中将自己的袖子扯了回来:“……我自己会走。”
朝岐冷哼一声,带领云殊华顺着游廊匆匆向灵堂走去,期间不少南域弟子低着头路过时停下来同他打招呼,人人脸上都露出六神无主的表情。
被一群人唤得颇为心烦,朝岐挥挥手让他们赶紧退下,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礼节,变通二字都学到狗肚子里!”
他撩起衣袍下摆,径自走到一间厢房前将门踹开,随即转身喊道:“喂,云殊华,你还在那里愣着做什么呢?还不赶紧跟上!”
“你这是要去哪?”云殊华扬声反问,“我们不是要去正堂吗?”
“自然是要去,跟我来,这里更快一点。”
朝岐瞪了他一眼,又催促道:“赶紧过来啊。”
“……”
云殊华叹了一息,跟着朝岐走进那间厢房。
磬苍山五步一别景,十步一小园,房屋与长廊交错复杂,殿宇和楼阁耸峙林立,云殊华从灵堂溜到后山最快也要花上一盏茶的时间,此刻又同朝岐一起跑回去,少不了也要废一番功夫。
朝岐轻巧灵便的身影穿梭在无数房间的窗牖与屋门之中,动作熟稔无比。他比云殊华矮一些,故而看上去更加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