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衍回过神,嘴角扯动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淡淡道:“还挺凶。”
此刻在书房翻书的梁轻什么也不知道,更不会猜到这一段话会被外界传成什么鬼样子。他用过晚膳后休息了会儿,有下人来通报水池备好了,梁轻便收拾出干净的衣服过去。
温热的水面上浮着一层热气,梁轻屏退下人,自己下了轮椅,慢慢地挪到水池里。
水池墙壁上有专门的扶手、以及能支撑他靠着的垫子,他脱下衣服,将自己整个人浸在水里。
秋天的夜晚刮着阵阵凉风,没泡一会儿梁轻就觉得池水不那么热了,便起来擦干净穿衣服。
他动作不利索,扯里衣的时候不小心将毛毯和外衣滑到了水里,湿的没法穿了,梁轻只好湿着将干衣服直接穿上,自己推轮椅出去叫人。
他这具身体实在太弱,梁轻刚一见风,就觉得全身上下的热气瞬间散去,只剩下包裹身体冰冷如霜的水意,冻的他打了两个喷嚏。
陶管家带人飞快将他送回了屋子,梁轻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慢慢擦干头发。
就这么折腾了一遭,第二日清晨醒过来,梁轻便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歇了两天,今日他得去朝会了。
如今这位南越国陛下,虽然不算特别昏庸,但也不勤政,登基后不久,就把早朝的时间推后了一炷香。
换好朝服,时间还不迟,梁轻慢吞吞用着早膳,这时,陶管家带着一个人过来说:“大人,经过我两日的仔细挑选,终于找到了符合您要求的人选。”
梁轻眼皮一抬,就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个子堪堪过了陶管家的腰,扎着两条辫子,水灵灵的一双眼睛。
梁轻拿着碗的手顿住。
陶管家把小姑娘推上前,道:“她叫绣绣,父母是临安附近田庄上种田的,有一个哥哥,家世清白干净。姑娘家从小帮父母做事,勤快踏实。更重要的是心灵手巧,束发技巧特别好。奴才让她现在给大人做一个?”
梁轻:“……”
他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想起自己没有说性别要求。因为之前的阿秋姑娘,陶管家产生了认知偏差,默认觉得主人家想要一个姑娘在房里服侍。
绣绣走上前,姿势极正地跪地行礼,大约是年纪小,又没听过梁轻的名号,不怎么胆怯,怯生生叫道:“大人。”
梁轻揉了下眉心,道:“先带她下去吧。”
万里无云,秋高气爽。
镇国公府内的落叶掉了一地,萧承衍拿着扫帚,一大早扫到现在。
他听到正门口传来马蹄声,抬头望过去,便见到陶管家送着梁轻出来。
梁轻皱着眉说:“本官真不用带上笏板?”
陶管家道:“您自从建府以来,就没有带着那个上朝去,是皇帝免了您的。”
梁轻按住轮椅,侧头对上萧承衍的目光,他问道:“有事?”
萧承衍捏着扫帚柄,身姿站的笔直,即便是一身粗布衣服,硬是被他穿出了皇宫贵族的气质。
梁轻不喜欢对方这种过于强势的气息,皱眉要离开。
萧承衍却道:“大越朝会上以文臣居多,往往言辞犀利愤慨,大多时候,可以不用往心里去。”
梁轻一怔,思索了下,忽然明白过来,萧承衍是在提醒他不要在意别人骂自己吗?
哪有这样出门前对一个大权臣说话的?显得他很没有气势。
梁轻面色不大好地走了,萧承衍眯眼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想起方才看到梁轻捏着椅把手的骨节微微泛白、以及明显有些不安的小鹿般的眼神。
萧承衍内心半点没有方才劝告的好意,而是忽然产生了一丝好奇。
被骂了,他会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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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轻果然在朝会上被骂了个抑扬顿挫。
大殿宏伟宽阔,他的位置靠前,如果不是因为有椅子坐,梁轻觉得自己可能得气到拂袖走人。
原主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不但脸皮够厚,骂了还能激情还嘴,把人说的哑口无言,可以说是战斗力非常的强了。
但梁轻的古代文学素养实在不太够,又拉不下脸皮对骂。
梁轻的势力也站出来为他辩驳,最后由皇帝制止了这场争论。
此时弹劾梁轻的,基本都是豫王案中为豫王抱不平的那些人,直到一个面容苍老、衣服华贵的人站了出来,跪地道:“陛下,梁大人行事狂妄不羁,臣以为,梁大人不适合继续担任大理寺卿。”
众人屏住呼吸,这位朝臣叫徐世,是内阁次辅,算是个中立派。
朝中传言,年迈的首辅告老还乡后,位子会传给徐世。
他说的话仅凭作风问题,就对梁轻提出了质疑,可见是相当硬气。
梁轻转过身看向他,“徐大人此话怎讲?”
徐世道:“梁大人,萧承衍可在你府上?”
梁轻:“自然。”
徐世道:“奴籍之人也是人,大人为何不把人当人?滥用刑罚,私下多次拷打折辱。臣以为梁大人行事如此放浪残暴,再担任大理寺卿,如何让百姓信服?”
梁轻质问道:“大人何出此言,萧公子在我府上做事,和大家府中奴才一样,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本官没把他当人了?难道他就因为流着皇室血,跟其他仆人不一样了?”
‘皇室血’三个字让皇帝猛然回过神,道:“够了,到此为止。徐爱卿,回去吧。”
皇帝发了怒,众人不好再提。
此刻心中仍为豫王案不平的朝臣,不得不意识到,要直接扳倒梁轻是不可能的。
梁轻的势力抓准了时机,他们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团体,而梁轻作为他们的中心,不光是为他赴汤蹈火,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直到下朝,梁轻警惕的神经才放松了下来,婉拒了几个朝臣对话的邀请,让人推着自己的轮椅先离开了。
回到府里的梁轻明显眉间神情憔悴,面色苍白。
幕僚过来找他,梁轻说:“没事,陛下已经将弹劾我的奏折都退了回去。”
从利弊上来讲,这些弹劾对他毫发无损。
幕僚说:“但是您之前便说过,想要拉拢徐阁老,怎么今日又跟他争上了?”
梁轻一愣,他自然不知道原主还准备拉拢徐世,有些惊讶,道:“他咄咄逼人,说我放浪,这我怎么能忍?欺人太甚!”
幕僚:“……”
他明明记得,以前的梁大人,从来是把名声当作身外之物的?
幕僚退下后,梁轻自己吃了点东西,便上床休息。
到了傍晚,他的头疼发作,突然发起高烧来,陶管家急忙去叫府医。
府医看过后,猜测是那晚洗澡后受凉了,便让下人煎药,喂梁轻喝下,又让人给他换帕子降温。
梁轻这样生病不是一次两次了,府医处理的很迅速,陶管家去安排闭门谢客,这一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后院的萧承衍的耳中。
他正坐在膳房旁边的小房间里,这边是镇国公府下人们吃饭的地方,面前是一碗简单的青菜面,旁边是一个小姑娘,正是绣绣。
绣绣在啃馒头,道:“你这个人话好少啊,我们都是新来的,不更应该互相照应一下?”
萧承衍看了她一眼,骤然起身,冷酷道:“把你的兔笼拿回去。”
绣绣:“白白吃不了多少草的!你喂牲畜的时候不能顺便喂一把草吗?”
然而她视线里却看不见萧承衍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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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府内守卫交接的短短一分钟,一道黑影推开卧房的窗户,跳了进去。
这边的守卫确实严密许多,但萧承衍是曾能在最可怕的追杀中、也能逃出生天的人,轻功绝顶,即便只恢复了两成功力,也足够应付这些没有实战经验的府兵。
他因为一直在府里,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所以刚去书房转了一圈。
翻了一遍文书后,萧承衍原本要走,但经过前院,眼看着就要撞上府兵,就顺便跳了进来。
萧承衍听见凝滞的吐息声,他朝里走去。
原主疑心重,不喜欢有人在房里,尤其是在自己生病最脆弱的时候,故而众人都自觉地退下了,连房门都合的紧紧的。
晦暗的烛光照亮房间。
病床上的人烧的迷迷糊糊的,原本苍白的脸颊浮着一层不正常的红,眉宇微微皱着。
那块湿帕子已经在梁轻不安分的动作下掉了,他微侧着身,露出一截修长的白皙颈脖。
萧承衍走上前俯身,看了会儿对方的脸,忽然伸手按在对方脖子上的动脉。
清晰有力的跳动。
但只要他一用力,跳动就很快就会停止。
解决陷害他父母的凶手之一,然后离开临安,召集自己的势力。
然而下一刻,梁轻动了,萧承衍还未收手,反被对方抓住。
萧承衍一愣,当即反应,却被梁轻抓紧了塞在脖子下面,伴随着滚烫热意传来,还有那片细腻光洁的触感,让萧承衍登时怔住。
烧的迷糊了的梁轻只觉得凉快,他贴了贴,低声叹息道:“爸妈……我不想在这里。”
第7章
梁轻在现代生于一个不算特别富有的家庭,但父母开明,非常支持他去做喜欢的演艺事业,生活平淡又幸福。
而他自己虽然一直是个不红的小演员,但因为踏实努力,在圈内风评很好,也有一些粉丝,没想到会穿到他看过的一本书里。
他睡的昏昏沉沉,梦里一会儿是父母坐在客厅里看他演的电视,一会儿是他在剧组里和老前辈们琢磨剧本和演技……
直到混乱的回忆片段终止,他的眼前出现了大片如墨般的黑暗,而唯一的光亮下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颀长,身穿厚重华贵的冕服,转过身望着他的时候,神色冰冷如霜,眼眸中带着浓郁的黑色。
那人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打吧。”
梁轻忽然感觉到很疼很疼,那种落在他身上的力度大到像是要把人活活打死。
尖锐和刺骨的疼从脚踝传到大腿,他伏在地上,咬破了嘴唇,最后从喉咙喷吐出鲜红的血来。
他疼到脑袋发晕,觉得自己就要痛死了的时候,梁轻猛然惊醒了。
清晨熹微日光从窗口照进来,带来一丝清幽的花香,梁轻嗓子发干,四肢脱力。
梁轻缓了会儿,感觉到自己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此刻有些黏的不舒服。他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梦,想来那应该是原主的结局。
在原主被龙傲天千刀万剐之前,龙傲天为了报复折磨他,特意让人治好了他的腿,又将他的腿活活打断。
梁轻叹了口气,希望现在的萧承衍,真的不要再黑化的那样可怕了,极致的残酷冷血真的太吓人了。
外头守着的陶管家听到动静,让府医过来看看梁轻的病。
府医诊脉片刻,道:“烧退了,大人已无大碍,我再写个药方,每日餐后服用。近日入了秋,大人体弱,切记不要再受冻,也不要过于劳神费力。”
梁轻点头,在古代,像他这种天生体弱的应该不少,而且因为治疗水平没有那么高,很难根治。
如果在富豪人家,仔细养着,或许能善终,如果是在穷苦人家,那可就惨了。
梁轻叹了口气,吃过药后,也不敢逞强,让人扶着自己坐上轮椅,就在门口走廊下坐着晒太阳。
他微垂着头,眼睛微合着,神色慵懒而倦怠,精致的面容透着病气的苍白,在阳光下显得莫名安静。
陶管家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到他。
而在不远处的大树下,萧承衍正握着扫帚,掩藏在他们看不到的暗处,盯着这边看了好一会儿。
他向来擅长蛰伏,也知道如何快速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有力的时刻。
但是梁轻仿佛是个异类。
萧承衍从来觉得,生病很正常,没什么值得怜惜的。
他头一次见人不过发个烧就像是被磨去了半条小命一样,连眼神都变得淡的仿佛没有声息,简直是脆弱的要命。
昨日萧承衍顺手给人换了两次帕子,他觉得这已经算是他生命里做的为数不多的善事。
说起昨日,萧承衍想起梁轻在睡梦中呢喃说的话,又想起这么几日来的种种,心里不禁有个大胆的猜测。
性情大变是一方面,而且梁轻说自己没有陷害他父亲的时候,那种认真的神情不似作伪。
萧承衍见过许多人,愚笨的精明的良善的自私的……撒谎的时候,都是藏不住的心虚。
况且那一日上朝,梁轻的表现明显不像是已去过两年朝会的人,却紧张的像是第一次去,连自己不用带笏板都不知道。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像前一世,流放蛮荒。
历史仿佛在那一刻开始变化,而一切的转折,起源于梁轻的态度。
陶管家忠心,不会往别的地方去猜。但萧承衍不一样。
他本就抱着怀疑的态度来到镇国公府,恰好,他又有着重生这一经历。所以,虽然很难令人相信,但是梁轻不再是梁轻,似乎最能解释梁轻一切不合理的行为。
而这一猜测,让萧承衍忍不住生出了一些留在临安的兴趣。
他想再看看,这个梁轻还能再带来什么、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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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轻闭眼休息了片刻,忽然咳嗽了起来,阵阵闷声在安静的前院十分清晰。
陶管家忙去找水,周围的侍卫和经过的下人看过去,却看见自家的镇国公衣襟微乱,低着头,柔软的发丝滑落在肩膀上,掩着口鼻的手指节发白,纤细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