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只有背影,尽管戴着面具,但那高大的身形以及略带磁性的嗓音,每一分每一厘都在向别人展示此人的身份。
是个人都瞒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阁下是谁?何故藏头露尾?”
时故:“……”
行叭,还真他娘的有点意义。
这般想着,他侧身躲入了一人高的草丛。
二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让叶老得偿所愿。”
银色面具之下,男人下巴微抬,刀削般的弧度衬得那勾起的薄唇格外冷漠。
仅这一个动作,时故就意识到,这个郁詹和平时的,不太一样。
不是外貌的不同,而是气场上的迥异。
平日里的郁詹有些暴躁和阴郁,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这大概与他的身世有关,世人不容于他,他也用尖利的壳面对世人,锋芒毕露,甚至有些草木皆兵,可到底是太过年轻,就像一头幼兽,空有血性,羽翼未丰。
而面前的这个,举棋若定,举止从容,乍一看戾气内收,危险系数却增了不知几何,时故敢保证,如果是这个样子的他出现在沧云宗,举宗上下,无一人敢像往常那般对他随意掣肘。
时故意识到,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那恐怕要让阁下失望,叶某再不济,也断没有与妖族之人合作的道理。”
白衣老头冷冷挥手,语气中的坚定和大义,连时故都产生了片刻迷惑。
可若真是如他所说,他又何必过来特意赶来同郁詹碰面?
微风拂过,时故听到了郁詹的轻笑。
“少他娘的放屁。”
时故:“……”
现在的人,都是这么直接的么?
他忍不住多看了郁詹一眼,好巧不巧的,郁詹也将脸往他这里偏了一偏,有一瞬间,时故产生了一种在和他对视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他心中咯噔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下一刻,郁詹就转过了头。
叶老头的大义果然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看得出他被郁詹直来直去地呛了一句之后十分不忿,但也硬生生憋了回去。
接下来便是你来我往,讨价还价。
一炷香后,郁詹满意地结束了自己的交易。
“如此机遇,阁下为何不自行留下?”接手物品的那一刻,老人忽然开口。
“小子无能,不敢好高骛远。”
闻言,白衣老者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气音,随后消失不见。
郁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从始至终一直挂在嘴边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彻底,他径直走向了时故的藏身之处。
狂风大作,杂草拔地而起。
草丛空空如也。
“跑得倒快。”郁詹看着地面残留的污泥,眼中闪过冷意。
“是谁?”一个男子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手中折扇轻摆,外貌清俊儒雅。
郁詹缓缓摇头:“不知,不过……很强。我一开始都没发现。”
范宏胤的脸上顿时染上凝重。
“是敌是友?”
郁詹停顿了好一会儿。
范宏胤很少见他如此衡量不定的样子,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复,本以为他会说看不出来,没想到郁詹说的是:“都不像。”
这答案完全出乎范宏胤预料,旋即他又笑了,乐道:“说不定只是单纯路过?”
他这话只是为了缓解缓解凝重的氛围,也做好了被反驳的准备,不料郁詹却点了点头,道:“或许。”
挥扇的动作一顿。
半晌,二人相视一笑。
“反正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范宏胤折扇一合,道,“还是先想办法把你师父救回来吧,这人暂时还是有点用的。”
说到时故,郁詹立马拉下脸,冷声反驳:“他不是我师父。”
“全大陆都知道不是,你又何必较真?”范宏胤失笑,“何况做他的徒弟,总比做其他人的徒弟好拿捏吧?”
顿了顿,范宏胤试探性地问道:“你为什么对他敌意这么大?”
郁詹瞥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爷两只眼睛都看出来了!”范宏胤折扇一展,一手指着郁詹一边哼哼。
“别装,啊,我还不了解你?只要对你有利,别说叫几声师父,什么师徒情深装不出来?怎么一遇到时故就跟遇到老赖似的,摆一张欠了你八百万灵石的脸。”
郁詹刚要说话,范宏胤又预卜先知似的抵住他的肩膀:“你也别说什么是为了做给其他人看,你若是跟他处好关系,指不定以后东窗事发还能把他推出来挡刀,我不信你想不到这层。”
说完,他上下打量起郁詹,纳闷:“前几个也没见你这样啊。”
郁詹无语:“你操心这么多有的没的干嘛?”
“说说呗。”范宏胤笑得欠揍,“天天看你装模作样,难得实诚这么一回,还不许我有点好奇心了?”
郁詹:“……”
范宏胤死乞白赖地看着他。
“他眼里没光。”
许久许久,久到范宏胤以为郁詹肯定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皱着眉忽然开口。
范宏胤愣了好一会:“……啊?”
郁詹自他身前绕过,找了块平滑的石头,而后又随手掐了个清洁咒,才单手搭在膝盖之上,缓缓坐下。
“你去过十方墟的第十方吗?”
“那个专门贩卖奴隶的地方?”范宏胤诚实道,“没去过。”
“他的眼神,和那些奴隶特别像。”
“……哪里像?眼珠子太黑不反光?”
郁詹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
范宏胤被踹了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的:“你就是因为这个厌恶他?”
“是因为这个,但……”
郁詹顿了顿:“不是厌恶,我只是……”
一句话说了一半,停了两次。
不知怎的,郁詹忽然就想起了时故先前打量自己的眼神,往后一靠,默默咽下了话到嘴边的那一句“瞧不起”,转而换了个委婉的词汇,“不赞同。”
不赞同他轻易妥协,不赞同他放弃抵抗。
“算了,不说这个。”郁詹到底是没有将不赞同什么说出来,而是话锋一转,表情冷漠。
“我去寻过他了,估计凶多吉少。”
范宏胤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皱眉:“那帮弟子敢对他下手?”
“不是,那帮弟子自己都出事了。”
郁詹垂在一侧的手不紧不慢地敲击着身下石块:“六个人,全都是被一招制敌,不过那人没下死手,都留了一命。”
说到这里,郁詹笑了:“人都废得差不多了,真不知道那个人留他们一命有什么意义,痛苦地回忆往昔?还是伺机找他报复回去?”
他摇摇头,不知是为那人还是为时故:“如此毒辣的手段,我估摸着时故应该也跑不了。”
就那个小白羊……
郁詹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时故无辜的眼神。
恐怕连反应都来不及反应,就直接被人弄死了吧。
郁詹忽地腾身而起。
范宏胤原本站在他旁边,被他这忽如其来的起身直接弄得一个踉跄,反应过来时郁詹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去碰运气。”郁詹的声音远远传来。
……
“时长老!”
“时长老!”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布上了乌云,将星光遮掩了个彻彻底底,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呼唤声此起彼伏。
而此时距离时故被抓走,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时辰。
“西边找过了,没有。”
“东边也找过了,没有。”
伴随着弟子们一个接一个的回复,清原的脸色越来越沉。
“去,通知师父。”
清原的师父是袁策。
另几个弟子顿时面面相觑,脸上浮起犹豫。
如果要在沧云宗进行一个“最害怕之人”的选举,袁策排第一,没有人敢排第二,便是掌门也不行。
袁策,猩猩的身材,猫咪的脸蛋,蛮牛的性格,暴龙的脾气,能动手绝不动口,能动脚绝不动手,实力在沧云宗排得进前五,别说弟子们了,长老都怕他怕得不行。
但其实他长得不差,甚至以前还是个婴儿肥,称得上一句纯良无害,据说他就是因为这个,明明是个剑修,却跑去炼了几十年的体,硬生生把自己练成了个狰狞大汉,将自己凶残的形象深深扎入了众人心底。
这要是通知了他,几人恐怕谁都躲不过一顿刑罚。
“还找什么?我已经过来了!”
一道愤怒的咆哮毫无预兆地自天边炸响。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个废物都保不住,留你们有何用!”
众人一愣,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好看见袁策自天边落下,眨眼间来到了众人面前。
“如果不是我恰好路过过来看看,你们还想瞒着我不成!”
袁策环视一圈,将众人逼得大气都不敢喘。
他说完,看也不看匆忙行礼的各弟子,直接挥出一道灵力,却是将清原震飞出去。
“明日天训峰,自去领罚!”
清原嘴角渗出鲜血,单膝跪地:“是。”
揍完人,袁策提脚就走。
“恭送师父。”见状,清原连忙行礼。
“恭送个屁!老子亲自找人去!”袁策一边说着,一边大步离去。
……
时故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还在河里扑腾。
其实他只是下来洗个澡,清理身上污泥的,没想到这河里面居然长了不少草鱼,他一看就饿,于是哼哧哼哧开始自力更生。
不过说实话,以时故那慢吞吞的反应速度,约莫着就是摸到天亮,也摸不着一条活鱼。
可惜,时故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他只知道鱼来了,他就抓,抓不到,他就换一条抓,有如一台没有感情且慢了半拍的抓鱼机器,愣是抓了一个时辰,依旧两手空空。
郁詹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时故撅着屁股傻乎乎抓鱼的场景。
他挑了挑眉:“看样子,运气不错。”
成功碰到运气的郁詹心情大好,便也破天荒地起了一点玩心,抓了把小石子到处乱扔,鱼往东边跑,他就往西边赶,赶来赶去不亦乐乎,将整条河流的鱼搅得一塌糊涂。
其实他本意是想将鱼赶到时故手边,帮他一把,奈何时故反应太慢,鱼儿又不愿配合,几个来回以后,鱼没抓到一条,倒使得时故被石子溅了一身的水,连眼睫毛都糊住了。
时故抬起头,左看右看,试图找出是谁在捣乱。
微微润湿的碎发贴在他的侧颜之上,配上沾水的睫毛,迷茫的双眼,有种与世人格格不入的懵懂与单纯。
可为何这样懵懂单纯的人,却长着那样一双深沉的眼睛?
又和谐,又矛盾。
勾得人不住地想要探寻。
时故看了半晌,没有人。
他再次低头。
半柱香后,又被溅了一身的水。
若是常人被如此戏弄,多少会有些气愤,时故却好像天生少了一条名为气愤的筋,只是微微抿住的唇带了些许委屈。
郁詹嘴边的笑容怕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个人谁也没注意到,远处,缓缓走来了一个壮如蛮牛的身影。
第十四章
袁策说不走,清原就一直跪在原地等候,不敢起身。
忽然,一个黑色身影直直砸了过来,清原定睛一看,是鼻青脸肿的郁詹。
还没等他回过神,又一个白色身影直接砸到了郁詹身上。
却是一脸懵逼的时故。
“擅自行动,临阵脱逃!”袁策冷冷指着郁詹。
郁詹显然是没少吃亏,一脸阴戾地回视。
袁策直接挥手又将他掀翻过去,连带着掀翻了郁詹身上的时故。
时故默默爬起,偷偷看向郁詹,正好看到他不甘又愤怒的眼。
若是以前的时故,或许便被这样的郁詹给蒙蔽了,可是现在。
——他觉得袁策挺危险的。
没等他狗拿耗子地担忧完袁策的安危,对方的火力就又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厉声道:“还有你!连一个筑基期都能将你掳走,废物!”
时故怀疑袁策的口头禅就是废物。
将两个人轮流骂了一顿,袁策大概是舒坦了一点,走向了昏迷着的青和宗弟子那边。
只是打眼一看,他面上就带了凝重。
“这五个是我在玄江谷进谷不远处发现的,都是被人自后心一招制敌,另外一个则伤在脖颈,是在山洞发现的。”清原先指指左边堆着的符进五人,又指指右边躺着的张谨。
“怎么样师父?”大概是看袁策脸色实在难看,清原忍不住紧张道。
“青和宗多行不义,这是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了。”袁策的声音不紧不慢。
“可是这人现在跑了,谁能证明这几人是别人所杀?万一将这帽子扣到我沧云宗头上……”
“这帽子肯定会扣到沧云宗头上。”
不待清原说完,袁策便皱着眉头说道。
“此人心狠手辣,身份成谜,还意图挑起我们两宗之间的矛盾,也不知是何目的,可惜我看不出他的灵力来源,无法强行唤醒这几个人,也不知道这几个青和狗看没看见他的相貌。”
“连您都看不出此人来历?!”清原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