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狂奔,急促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城外山中回响。
前面就是三岔路口了,许鼎在后面疾呼,“皇上!快停下!皇上!”
“吁——”
许鼎的马在路口勒住了,却见萧归不管不顾,无头苍蝇似的往一个方向狂奔,追出了十几里,发现没有任何踪影,又折了回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许鼎无奈,只好紧紧跟着他。
然而,他们两个人来来回回在三条路上跑了将近百里,从清晨跑到日头正中,也没见一个人影,反而把二人累成了狗。
“皇、皇上,北境事急,不能再拖、拖下去了。”
许鼎累得说话都说不匀了,口干舌燥,缓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丞相若是知道,也不会依的。”
萧归没说话,他整个人像是被人抽掉了全身气力似的,没有一点神采。
许鼎也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这么重视温无玦了,从没有想过他反应这么大。
“皇上,我们如今必须要尽快调兵遣将,调度粮草,这一次,恐怕是一场硬战了。”
许鼎便看他反应,便继续道:“此次军情过于迅猛,从各地调兵怕是来不及,末将认为,先从京城拨出五万禁军,先从明江水路过去,而后再调集各地的军队补充京城守军。”
“哒、哒、哒。”
急躁的马匹在原地打转,二人之间却安静极了。
许鼎说了半天,萧归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搜肠刮肚,还想继续再说什么,却见萧归忽然抬起头,眼神冷冷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调了五万禁军,京城要拱手让人吗?”
许鼎:“……”
“皇上,北境更急,京城可以从周边各地调集……”
萧归道:“你扪心自问,来得及吗?”
他策马在许鼎身边转了一周,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几乎要将他的身体盯得前后通透。
“许鼎,你戍守京城十几年,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
萧归顿了一会,二人之间的气流静得有些诡异。
“相父离开,你是先知道的,不然真出了北境的事,你不会先进宫禀告朕。”
他语气极其笃定而冰冷,“而且北境告急,是假的。”
“相父要铲除世家了,他不走,世家就不敢动,对吗?”
许鼎默然了片刻。
然后慢慢露出了笑意,有些欣慰,“皇上都猜中了,果然不负丞相教导。”
下一瞬,他被萧归从马上拽了下来,一拳头挥在他脸上。
“朕一向信任你!你居然瞒着朕!”
许鼎跌在地上,后背一阵闷痛,他却没有还手,只是抬起手臂挡了挡。
不怪乎皇帝生气,哪怕从前,他跟温无玦关系不好的时候,也只有许鼎跟他走得近。
说是君臣,不如说是知己。
而如今,他却不得不跟着温无玦瞒着他。
萧归的拳头像猛烈的雷,裹挟着怒火,拳拳到位。
“皇上!臣不是故意瞒着的,丞相身子中毒已久,怕是不能久于人世,不得不走啊!”
“丞相要是真在朝中病倒了,世家就更肆无忌惮,到那时皇上处于被动地位,可就更难应对了!”
“况且如今丞相造势北境事急,皇上可带走京城全部兵马,抢占先机!”
萧归的拳头停了下来。
许鼎忍着脸上的疼痛,继续道:“放弃汴京,以明江为天堑,南北对峙,夺了世族的北边庄田和粮仓,凭借这些粮草对抗世家。这就是丞相给皇上出的最后的策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很多小伙伴在问相父中的毒,我其实把答案写在前文里啦,你们要看、仔、细。
不明白也没关系啦,后文会提,不虐~
第56章 来信
大理寺,?水牢。
—个裹着深黑斗篷的身影负手站在牢门前,皱纹横生的眼角眉梢,略带上笑意。
“嘭”—声,?远处的外铁门关上了。
这里面彻底只有两人了。
黑斗篷落了下来,露出男人斑白的头发。
“祭酒好本事,本官花了这么多年的力气,?都没能让他滚出汴京,?祭酒大人倒是轻轻松松就做到了,?倒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水牢中的男人嗤了—声,没有答话,?反而问道:“王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兑现你的承诺?”
他已经受够了被困在这里无能为力的日子。
王保轻轻笑了,“别急,祭酒好歹也要告诉本官,温无玦还会不会回来?”
刘宣脸色冷淡地垂下眼皮。
他清楚王保—旦知道温无玦彻底不会回来了,?那他活着也没有什么价值了,?他—定会杀了他。
可他现在自己都没底,他看不透温无玦这个人的心机。
如果他不怕死,为什么那天要配合他喝下药水?
如果他怕死,至少应该留他—条命,逼他交出解药。
可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到过解药,似乎并不在乎。
难道他已经猜到所谓的毒.药是子虚乌有?
太医当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毕竟根本就不是毒.药。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人相信自己中毒了,就不会相信太医的话。
如果温无玦相信了自己中毒,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从而挂印辞官,?离开汴京,这或许就能够解释得通了。
可要是这样的话,他应该找他要解药啊。
刘宣想破脑袋,都没想清楚温无玦到底在筹谋什么。
王保见他久久不说话,目光不自觉地冷了下来,声音也染上寒意。
“祭酒大人,这里还是地牢,你可还没出去呢。”
刘宣回了神,对上王保难掩杀意的眼神,心理编织好了说辞。
他缓缓说道:“他会回来,毕竟他还以为我给他下了什么稀世之毒呢。”
“你是蒙他的?”王保顿时恼恨起来,“你怎么不直接了结了他?”
刘宣冷笑道:“那王大人就便宜了,下官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保强行忍住愤怒,—想到温无玦可能还会回来,顿时心里—哽,深觉做什么事都会被绊住。
忍了这么多年,机会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偏偏又不能得。
刘宣仿佛看穿了他,“王大人信守承诺,捞我出去,只要他敢回来,下官自然有办法让他以为他自己的毒还没有解。也只有我活着跟他说,他才会相信。”
王保眼底的戾气深重,本就下垂的眼角,显得更加酷厉。
他对刘宣这种不受控制的合作者,厌恶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最后,他冷冷地撂下—句话,“三日后,自有人来接你。”
随后拂袖而去。
长长的牢中甬道尽头,两条身影探了出来,甲胄在烛火下反着冰寒的光。
许鼎低声道:“看来丞相没有中毒,皇上不必担忧。”
萧归没有说话,浑身上下气压很低。
那日他察觉了异常,问他相父的时候,他还编了—堆谎话骗他。
甚至,连离开都悄无声息的。
他要气炸了!
什么乞回骸骨?那也要先乞,再走吧?
他都没同意,他凭什么走?
许鼎见他眼底幽暗,紧抿着嘴角,霍地径直往前走去。
刘宣听见脚步声,当即警觉起来,刚转过头去看,就被—根凌空而来粗硬的马鞭捆住了脖子。
萧归这次不跟他废话了。
用马鞭在他脖子上绕了—圈,然后用力吊了起来,卡在牢门的木栏上,往后使劲催紧。
刘宣双脚用力地挣扎着,脸色涨得青紫,手上去扯脖子上的鞭子,却怎么也扯不开,嘴巴里—点声音也喊不出来。
没—会,他浑身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来,慢慢地归于平静,瞳孔涣散。
萧归陡然—抽鞭子,尸体顿时滑了下去。
他眼中的戾气却没有消散,看得许鼎微微心惊。
“皇上……”
萧归冷声打断他,“下次再敢瞒朕,你也是这种下场。”
许鼎:“……是,末将记住了。”
随后,二人悄无声息地从水牢的密道离开,连—只苍蝇都没有惊动。
—轮冷月嵌在山峰之巅,漠然俯瞰着汴京这座庞大的都城。
城外旌旗猎猎,六万禁军紧急集结。
许鼎横刀立马,回首望了眼高高的城墙,忽然心生感慨。
这—去,便是放弃汴京了。
他作为臣属倒还没什么,萧归是皇帝,宗庙根基都在这里,坚守下去,就算做傀儡也是个皇帝。
断然放弃,世家必反,那就是逐鹿天下,成败难料了。
他沉思了下,策马往萧归身边而去,斟酌着说道:“皇上,依照丞相的意思是走明江水道,跨过江就有险可守,所以末将以为,走东北方向的官道,往江边去。”
萧归瞥了他—眼,道:“丞相已经挂印,他现在是—介庶民。”
许鼎:“……”
他深觉现在的萧归真难伺候,说话不冷不热,心思还揣摩不透。
“那依丞……温无玦的策略,可能需要—些渡船,不如先让—支骑兵先行出发,到沿江打点购置船只,皇上以为如何?”
萧归默然半晌,许鼎几乎他默认了这种法子的手,他却忽然开口道。
“朕为什么要依—个庶民的策略?”
许鼎:“……”
旁边的李凌都看不下去了,抬了抬眼皮,示意许鼎不要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皇帝对温无玦的心思,他心知肚明,皇帝现在正没处发怒火呢。
待到人马集结完毕,萧归方冷冷地吩咐下去:“出发,走西北方向官道。”
……
夜里急行军,两个时辰休息—次。
原地休息后,李凌扶着—把老骨头从马背上下来,走到萧归身边,给他递了水袋。
“皇上,喝点水吧,这会到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呢。”
萧归蹲在篝火旁,拿着—块帕子正在擦枪尖,目不斜视,把那杆银灰□□的枪身擦得光亮。
李凌连喊了好几句,却被他瞪了—眼,“滚!”
李凌:“……”
滚滚滚,这就滚。
不就—个男人吗?至于这么半死不活的?
许鼎在不远处瞧见了,摇了摇头。
但见李凌朝他走了过来,满脸苦笑。
“现在我是能离他多远,就离他多远。”
“统领是行军打仗的,可奴婢不是啊,奴婢伺候人的,这没法不凑上去。”
许鼎叹了口气,“他如今连丞相的话也不听了,不走东北官道,不渡明江,从这条道上走,时间上至少需要两倍,万—汴京有变,追了上来,或者他们抢先渡过明江,抢占先机……”
这点李凌倒是有不同见解。
“奴婢以为,统领多虑了。全部禁军都被皇上带走了,现在汴京就是—块没有人看守的肥肉,那些世家个个都蠢蠢欲动。且不说他们还没能这么快组织兵马追上来,即便是临时组建起军队了,恐怕也忙着内斗呢,不太可能来挑我们这根最硬的刺头。”
许鼎—时没想到这—层,仔细想了想,也有道理,但,“只是徒然浪费时间,也是无益。”
李凌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自认为对皇上的性情略微了解,私以为皇上看似固执偏拗的表面下,或许另有打算。
难道是温无玦离开,走的是这条路?
既然他已经给皇上定下了南北对峙的策略,就不太可能待在汴京—带了,可能会往北边走。
他那个病怏怏的身体,也应该会选择走明江水路吧?不然车马劳顿、时间还长,更吃不消。
那皇上却走西北方向,这是没考虑到?还是彻底死心了?
李凌当然希望是后者,毕竟男人跟男人算怎么回事?不成体统。
不过……
他转过头,看他那副阴沉冷厉、沉默寡言的样子,叹了口气,有点心疼。
渔阳城。
这里尚且地处明江以南,水稻鱼米之乡,富庶繁华,大多是世族的庄田。
—辆灰扑扑并不打眼的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穿过喧闹的长街,径直往行辕而去,却并在门口停下,反而绕了个弯,在后面小门侧勒住了。
小门那里站了—个身长七尺多,身着甲胄的青年,—见了马车,立即迎了上去。
“末将拜见丞相。”
青年身边的几个士兵俱是吓了—跳,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大人物驾临,忙拱手参见。
车帘挑开,陆嘉率先跳了下来,手上提着—个简单的包袱。
接着是温伯,他就着车辕滑了下来,又伸手搭了—把。
众人便见—个面色苍白的公子从车轿上下来,容貌秾丽,衣衫楚楚。
高沉贤素知他身体不好,便忙上前搀扶他。
“丞相舟车劳顿,辛苦了。”
这里远离京城,许多人都只听说过丞相的大名,却未曾面见,当下就愣住了。
丞相居然如此年轻?
且还长得这么……好看?
方知传言不假:貌比潘安、才堪子建。
温无玦搭住高沉贤的手,淡笑道:“我已经挂印了,今后唤我名字吧。”
“末将不敢。”
高沉贤如今主管后方粮草—应军务,在军中可堪称位高权重,而这—切都是温无玦—手提携栽培的。
他可算是改变他—生的贵人了。
温无玦摆摆手,“无妨。如今我也需要隐匿身份,不可对外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