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归没有说话,他相父素来思虑缜密,所出策略皆是上佳,他没啥好反驳的。
“朕没意见。”
“既是如此,那皇上便整顿兵马去吧,昌平城可留守些老弱残兵,再留下一支百余人的骑兵即可,其他的全部带走。”
萧归听进去了,见事情完毕,便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站起来,往外面走去。
温无玦瞧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次日,温无玦刚起床,就接到了高沉贤来信,信上说他沿途回去检查粮道时,发现了有一小段不太妥当,原因是那里刚刚发生过山体滑坡,地面泥土太薄,下层碎石太多,只怕一到雨季,容易露出碎石,卡住车马,故而需要派人过去修缮。
温无玦心中赞许高沉贤的心细如发,不过这不能全怪萧归,毕竟他经验欠缺,看不出来才刚发生了山体滑坡,也属正常。
萧归得了消息,只好再带队过去修理。
将这段路程的碎石块都凿出来,然后从附近山上运回泥土填上,踩实。
不过萧归是不用干活的,只消在旁边监督。
他心情不好,瞧了一会后,便策马去驿站休息。
巧的是,这段路的驿站碰巧是昨个儿那间。
还是那个柔弱袅娜的妇人,见了他便笑问:“官爷可与娘子和好了?”
萧归一想起温无玦,更加郁闷,便没好气道:“关我屁事。”
妇人一愣,瞧他神色郁郁,自以为心中了然。
“娘子就是要哄着的,官爷这样不管不问,可要真的生分了。”
萧归心里骂道,他比女人还难哄。
难哄就算了,还对别人笑得那么好看,对他就不冷不热。
妇人以为他家娘子好弄小性子,不好哄,便热心地给他支招,“官爷若是实在没法子,不如给她削个簪子,若是不会雕琢簪面,妾身教你,很容易、不难的。”
削个簪子?
虽然他相父是男的,但是男子头上也需要拢发束簪。
萧归蓦地想起昨天夜里,昏黄烛火下,他相父头发上那根通体墨色的发簪,经年日久摩挲,簪尾似乎是有些掉色了。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把这个细节记得这么清楚,但应该是没看错。
给他削根新的?
萧归在驿站里消磨了一天,最终在妇人的手把手指导下,削出了一根约莫三四寸长的木簪子,簪头是简单的盘花纹,簪身由粗变细,尾端微微勾起。
可惜萧归并不心灵手巧,削得还行,还花纹实在不堪入目,亏得妇人帮他修了修,才勉强能入眼。
“官爷,你进城的时候,寻间店给它打上一层薄漆,点了彩,便好看了。”
萧归摩挲着粗糙的簪身,想象它出现在他相父头上的样子,忽然觉得有趣极了。
第23章 别就
粮道修完已至深夜,寒霜轻薄,城内长街上空无一人,各种铺子皆已打烊。
萧归手里攥着簪子,策马在长街上跑了一阵,找不到一间开门的。
手下的士兵们皆是面面相觑,没搞懂这祖宗在这街上跑什么,整条空旷寂静的街上只有踏踏的马蹄声。
他们都已经累了一整天,巴不得赶紧回去休息。
萧归绕着马缰在原地踏来踏去,过了一会儿,悻悻地准备回营。
谁知他转头的一刹那,瞥见一间夹在巷子里的小店,漏缝的柴门里隐约透出一点烛火。
他当即翻身下马,信步走过去敲门。
士兵们看得一愣一愣的,没他的吩咐也没敢跟进去,只在长街上站着。
附近的街坊有听见动静的,悄悄探出头来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又忙缩了回去,熄了灯火。
过了片刻,士兵们看见他们的主子从那条幽黑的小巷子里出来了,手里不知拿着一根什么,清亮的月色下,有淡淡的光辉流溢。
待萧归走近了,他们才瞧出来,那似乎是一根通体银白润泽的簪子。
大半夜扰民敲门,就为了一根簪子?
众小子的下巴掉了一地。
皇上至今没有后妃,难道有红颜知己了?
萧归从军营料理完琐事,再回到知府府上的时候,一脚踏进门槛,便瞧见东厢房的烛光幽微,他相父果然还没睡。
他揭了门帘进去,屋里暖融融的,一点烛光明明昧昧。
书案上,温无玦手支额头,低垂着眉眼,半晌没有动静。
萧归轻飘飘走过去,仔细一看。
居然睡着了。
温伯和陆嘉二人来到这里后,因温无玦信任的人手不多,便经常派他们二人出去办事,故而他现在身边连个贴身伺候的都没有。
萧归盯着他昳丽的面容,此刻双眼闭着,没了平日里的温和端肃,这才发现他的五官很是柔和。
睫毛细长、鼻梁窄挺、嘴唇薄而红,活生生一个温润美人。
萧归从怀中掏出那支簪子,瞧了一会。
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插在他浓密的发髻上,再将他原先别着的那支墨色掉漆的簪子取下。
温无玦的发色本就极黑,如瀑布倾泻而下,通体润白的簪子别于其上,显得气质清绝出尘。
萧归瞧着瞧着,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浓重了几分,浑身燥热。
他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喉结滚动了几下,忙起身退开几步。
谁知没留意脚下,踢到后面的檀木交椅。
“吱啦”一声。
温无玦醒了,双眼迷蒙。
萧归:“……”
温无玦好一会才看清楚眼前的人,还没开口,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簪子上。
“你拔我簪子做什么?”
他下意识摸了下头发,凭着手感瞬间察觉那不是自己的发簪。
萧归反而冷静了下来,咧开嘴笑道:“相父这簪子太丑了,换一根吧。”
温无玦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他,深更半夜他跑来给他换簪子作甚?
他伸手一抽,将头上那根拔了下来,瞧了一眼,当即面露嫌弃。
作为一个典型的现代人,本就觉得男子戴发簪别扭,所以他平日都故意用黑色的。
而这支,光润莹白,簪头还雕着细致的花纹,简直风骚到了极点。
他将其扔在桌上,淡淡道:“有劳皇上了,臣还是习惯用黑色的簪子。”
萧归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削了半天,又雕又磨,还特意跑去打上漆,他就这么随意扔了?
萧归忍了忍,挑着眉笑道:“相父这只簪子都掉漆了,戴出去有失体面,别人还以为朕克扣相父俸禄。”
温无玦以为他半夜没事故意来找茬,又觉得身上疲累极了,懒得应付他,边脱了外袍,边走至榻边。
“很晚了,皇上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议事。”
萧归瞧着他半眼不看那支簪子,青丝披散着,面容清冷而淡漠,不由得心里越发恼火。
便走到他身后,冷了声音,“相父是不喜欢簪子,还是不喜欢朕?”
温无玦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底酝酿着低气压,越发不明觉厉。
他思忖着自己什么时候又得罪他了?
不喜欢簪子,跟不喜欢他有关系吗?
说实话,两样都不喜欢。
温无玦叹了口气,这祖宗真是越来越怪僻了。
“皇上快去休息吧,臣也要休息了。”
萧归的脸几乎要沉到底了,偏偏那罪魁祸首仿佛没看见似的,径自和衣而眠。
他几乎要气炸了。
他一把掀了门帘,像一头求爱不成而愤怒的公牛一般,大步跨出院子。
还差点跟给丞相端温补药的温伯撞上,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温伯毫不客气地笑了一声。
这玩意儿,总爱有事没事挑衅丞相,回回都吃了瘪。
温伯一进门,一眼就瞧见桌子上格外显眼的簪子。
不由得心里纳闷儿,丞相换品味了?
温无玦本来困意十足,被温伯叨叨着只好起来喝药。
温伯问起簪子,他只淡淡道:“皇帝拿来的。”
温无玦不识得,温伯一看便知晓这不是寻常簪子样式,且外层点漆用料上等,恐怕是定做的。
“可这花纹的雕琢功力不太行,不像那种给人定做的行家的手笔,难道……是他自己雕的?”
温无玦听他这么说,便起了好奇心,拿过来仔细瞧了瞧。
蓦地想起方才萧归的神色,似乎隐隐约约有点明白了。
怪不得他刚刚脸色阴沉,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无奈地摇头低笑。
再看这支簪子,真就很萧归。
品味真的一般。
萧归气得半宿没睡,天光微熹时分便被急促的拍门声叫醒。
“皇上,快起来!宁王的叛军攻城了!”
萧归听得眉心一跳,睡意全无。
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李凌手脚利索地给他换上战袍,一边给他传递信息。
“叛军不敢攻打昌平,就对着旁边的临庸城下手了,丞相已经召集将领议事了,刚刚传话过来,让皇上先去军营整顿兵马,城门口待命。”
此时天色尚未大明,一抹月牙挂在东边,冷冽的北风吹得人瑟瑟发抖。
萧归胡乱抹了把脸,咬了个干馒头,策马就往军营奔去。
议事房里,温无玦面容苍白,半宿未睡,令他有点头昏昏的。
勉强支撑着把事情都一一吩咐了之后,见着众将皆是面露担忧,心知他们上次被石怀青围城吓破胆胆了,便暗暗叹了口气。
这些人太平日子过多了,连锐气都没了。
他宽慰道:“这次敌情看似汹汹,但仔细想来,不足为虑。首先,来的不是宁王,而是西北的胡虏,他们人马不多,哪怕集中力量攻城,攻下来了也守不住,一旦退去,我们就可以收复城池。其次,他们不敢来攻昌平这座主城,因为兵力不敌。再者,我们为什么必须出兵相救临庸?因为如果不救的话,这附近的城池知府就会寒了心,难保不会开城献降。所以我们必须要救,同时也要保证主城的安全,此次危机不难解除,只需各位齐心协力,一同面对。”
温无玦虽然面带病容,但神色淡定,条分缕析道来,从容不迫,无形中给了将士们一颗定心丸,对他越发尊重起来。
料理妥当之后,温伯给他备了马车,送他到城门口。
萧归已经率领了全部兵马在城门口待命。
旭日初升,驱散了浓雾薄寒,他身上的铠甲熠熠生辉。
温无玦下了马车,步至他身边。
“皇上,带一万精锐过去即可,剩下的戍守昌平城。”
萧归脸色沉沉的,横枪立马,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谁知,眼光一闪,倏地瞥见了他别在脑后的那根簪子。
温无玦今日裹着雪白的千金裘,墨发如瀑,半头青丝挽起,润白的簪子斜斜地插着。
他本就容色昳丽,平日里使用黑色的簪子显得老气横秋,此刻仿佛焕然一新,气度如风流公子。
萧归顿了许久。久到温无玦都察觉不自然了,轻轻咳了一声。
他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这个祖宗,插这么风.骚的簪子,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别扭。
萧归勾了勾嘴角,翻身下马,将那柄银灰长.枪别在身后,目光灼灼地落在他身上,笑得贱兮兮的。
“相父,你用这簪子,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温无玦:“……”
我很老吗?
萧归忽地伸出手环住他的腰,捉住他冰凉的手,低了头靠近他耳侧,“相父,等朕回来。”
温热的气息对着脖子喷,温无玦感觉十分怪异,眉头跳了跳。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道:“臣祝皇上凯旋。”
温无玦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又被萧归捉住,用力地捏了捏。
第24章 圈套
出征的号角吹起,?长长地传达到城内外每个角落。
温无玦感觉到自己腰间的那只爪子慢慢地移开了,他若无其事地退后半步,与萧归错开距离。
萧归怀中落空,?不满地睨了他一眼。
李凌在旁边瞧得暗暗纳闷儿,什么时候皇上和丞相这么亲近了?
此时军队即将开拔,萧归只能悻悻地上马,?长.枪一挥,?喝道:“出发!”
一万骑兵浩浩荡荡,?整装束甲,马蹄扬起漫天尘土。
温无玦望着军队远远离去,?悠悠地回身,?舒了口气,终于把这祖宗送走了。
攻打红荆山之前,就让他守在临庸吧,省得在跟前没事找茬。
临庸城。
昌平洲中的偏僻小城,?地处北境,?与西北平原接壤,地少人稀,连年被邻居胡虏骚.扰。
临庸与主城昌平之间相距不过四十来里,萧归率领的全是精锐骑兵,不消半日便奔到了临庸城下去。
远远望去,?但见临庸城下狼烟遍地,折戟断刃,?斑斑鲜血似乎还没来得及清洗,城墙头上竖着一面虎皮大纛。
那是胡虏的旗帜。
大纛下方隐隐约约挂着两个人头,满面血污,瞧不清楚模样。
显然,?临庸已经沦陷了。
众人一路疾驰而来,这时一致地沉默了,整支军队中只有零星的马蹄哒哒的声音。
萧归手握缰绳,脸色阴阴的,凛凛寒风中双唇抿得死紧,眼神如深潭。
李凌跟在萧归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我大梁的将士!”
他顿了顿,低声道:“皇上,他们以逸待劳,我们长途而来,况且临庸城易守难攻,我们需要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