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时候,路加坐在长桌尽头的主位,兰斯则被特别允许坐在他旁边,剩下的十个座位空空荡荡。
仆人不被允许上桌吃饭,必须服侍主人用餐完毕后,才能在厨房里吃掉残羹冷炙。
像兰斯这样坐在殿下身边,是连老管家都很少有过的殊荣。
但在今晚,仆人们除了嫉妒新来的情人运气如此之好以外,还多了一些其他的气氛。
尤其是女仆们。
——她们简直要磕疯了!!
听姑妈的朋友的女儿的情人说,今天上午殿下和兰斯同乘一马单独出游,大汗淋漓、衣衫不整地被发现在湖边沐浴;
听表姨的朋友的舅父的同僚说,今天下午殿下取出了珍藏的画材,手把手教给兰斯如何绘画,还亲自充当他画中的模特!
不只是动了身,还动了心呀!
她们都激动得像自己登上婚姻殿堂一样,四处打听那个兰斯长相如何,性情如何,对殿下是不是真心。
她们的殿下凶残冷酷,没错,但那只针对男仆。虽然殿下对女仆们不假辞色,但极少惩罚她们,更不会像其他的王公贵族般对女仆动手动脚。
在相同的职位上,殿下还会给予女仆优待,而不像其他庄园主那样完全无视女仆独有的细心刻苦,反而对她们的体力挑三拣四。
……这或许是独属于路加殿下的温柔。
至于同性行为悖德?抱歉,她们完全愿意为了殿下换个教派。
毕竟圣国又不只有那一个禁欲教派,而无论在哪个教派光明神都会同样地守护她们。
身为主人的路加,却对这些暗藏的心思一无所知。
在他的印象里,整个府邸的人都巴不得他不得好死,如果不是为了几枚银币的报酬,说不定也想把他勒死在床上呢。
入夜,他轻车熟路地取下那本披着《日月经》外皮的书,故作严肃地轻咳了几声。
兰斯探究地注视着这本会让殿下唱歌的书。
“殿下,恕我冒昧,请问这本书是从哪里得来的?”
“夏佐。上次你在‘享乐窝’看到的红发塞西尔少爷。”路加抖著书页道,“为了隐瞒他的禁欲主义教徒母亲,他那里有不少这么装订的书。”
兰斯皱了皱眉头。
塞西尔会分享这种书给殿下,那么殿下也会像昨晚那样唱歌给塞西尔听吗?
他仿佛吃了块夹杂了一颗砂砾的面包,吞下砂砾时,给他胸口带来些许滞涩感。
兰斯把它归咎于对殿下交友不慎的担忧。
“希望和塞西尔少爷的交往不会对殿下产生坏影响。”他说。
路加闻言“噗嗤”一声,差点把书丢出去。
“他会带坏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兰斯。”他苦苦憋住笑声,“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说您傲慢、暴戾、蠢钝、纵欲……”
一个个词从兰斯口中缓缓吐出,但他的眼睛告诉路加,他本人并不赞同这些看法。
他在期待路加拒绝。
在那样认真的目光下,路加玩笑的心思淡了下去,另一种情绪浮现。
那应该是麻木的痛感——就像久冻的冰雪,即便触碰到了零上几度的水流,都会觉得滚烫。
当面的讥讽、背后的嘲笑,路加习以为常。
他生来病弱残疾,接连克死所有的亲人,不需要动一根手指便能继承巨额遗产……这样的人,活该遭到嫉恨。
他只能用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钱,更多的钱,报复性地砸在他们脸上,看他们悻悻败退,再听他们说上一句“看,果真如此,这个人无药可救。”
从来没有人对他表示期待。
兰斯是第一个。
这让路加不自觉地害怕——害怕这样的期待会轻易破碎。
……如果注定失去的话,那么从最开始就一无所有,是不是才不会受伤呢?
路加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这份想法。
他只觉被烫得一痛,心脏在疼痛之下微微瑟缩,随之反扑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破坏欲。
他迫不及待想把这份期待砸碎。
“不是么?”他漫不经心地扯出一个讥笑,“你在我身边才待了几天,就自以为是地认为我和别人口中的小王子不一样了?”
“殿下……”
“如果哪天在路上碰到前情人要我赔偿他的初夜费,我都不会惊讶。”
路加没有给兰斯回复的机会,也没有看兰斯的神色。
他背过身去,结束了话题:“服侍我更衣。”
“……是,殿下。”这次兰斯的回话慢了一些。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路加昂着下颌,侧耳想捕捉到身后之人的反应,一无所获。
由于身体残疾所限,路加穿越前性情孤僻,从未亲近过任何人。
这具身体却不一样。
路加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森林里,一个陌生的黑发小子就像凭空出现一般,拉起他的手,吻在衔尾蛇环戒上。
路加摔手,然而衔尾蛇戒却被捏在那少年手中,戒指如同枷锁般禁锢住他的手指,纹丝不动。
刺客?偏偏在这种僻静无人的森林里,而兰斯刚好离开去湖边带马饮水!
“兰……!”
一个音符还未来得及蹦出,黑发少年捂紧了他的嘴,皮手套的纹路清晰可觉。
“终于找到您了,我的主人。”他瞥了一眼湖边的方向,“这么久没来看我,果真是被新情人绊住了。”
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暧昧又俏皮的笑容。
“——我也是会嫉妒的。”
树后,兰斯唇间嗡动的圣术一滞,停在了最后一个字眼。
第10章 情人庄园
路加瞳孔微微一缩,随即一脚将那少年踹飞出去。
“你逾矩了。”他冷漠道。
自称“前情人”的少年黑发黑眼,肤色苍白,相貌秀美,比路加还稍矮一些。
但路加知道,这少年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且不说刚才制住他的力道有多大,单说少年能藏匿在他们身边而不被发现,就不是普通武者能做到的。
被他重重一踹之后,少年很快稳住身形,顶着肩头衬衣一个脚印,恍若无事。
“我们今晚见,”他单膝跪地,“您的仆人安其罗,将在赫卡庄园等您。”
安其罗起身吹了一声口哨,一匹小马向他跑来,小马毛发全黑只有眉心一颗白十字星,和路加的恶灵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它也想妈妈了。”安其罗搂着马脖子笑道,“我可以期待主人今晚让他们母子重逢,是吗?”
这匹小马是恶灵的孩子。
路加不发一言,目送着一人一骑远去,紧绷的神经才略有放松。
安其罗这个名字他没听说过,但他口中的“赫卡庄园”在羊皮卷上可谓是臭名昭著。
——那是小王子养情人的地方。
这座庄园在羊皮卷中占了一小部分篇幅,涉及细节描写的字迹都被熏黑,路加也不清楚那地方具体有什么。
这种未知的神秘感让他感到不安。
他必须去一趟赫卡庄园,确定自己所有物的情况。
更何况,安其罗的马以及他对衔尾蛇戒指的特殊态度,都暗示着他们之间关系紧密。
如果路加表现出什么异常的话,指不定会被当成附体的恶魔送上火刑架。
真是好极了。
路加暴躁地踹了一脚树干。
“殿下?”兰斯牵着恶灵走来。
“走了。”
“今天不练剑了吗?”
“还有别的事要办。”
“很要紧?”兰斯追问。
“是的。”路加翻身上马。
处于思虑中的他并未发现今天的兰斯问题比平时更多,也没发现坐在他身后的兰斯靠得比平时更近,整个人就像笼罩在他身周一般。
府邸前,路加伸手让管家换手套,吩咐道:“今晚准备一辆马车,低调点,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您要去赫卡庄园?”管家猜到了他的目的地。
路加轻挑眉梢。
“也该是时候了,您养的那些‘男孩们’应该很想念您。”管家瞥了一眼兰斯,暗藏喜悦,“我现在就去备马。”
他在得意于兰斯的失宠。
男孩“们”吗……看来那庄园里住着的情人还不止一个。
路加遣退仆人,专在城堡的下人区域闲逛,果然不到一会儿,就听到了两名男仆的谈话。
“赫卡庄园,你不知道吗?殿下每年都会在奴隶市场买五六个相貌英俊的男孩,养在赫卡庄园里,每个月去看望一次。说是‘收养’、‘看望’,但你知道的……”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奴隶?殿下可真是荤素不忌。”另一个说,“你说凭我这张脸,去殿下面前逛一圈,是不是有机会摸到王族的屁股?”
又是一阵猥琐的笑声。
路加伸手挡住了兰斯。如果不是他阻止,这位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圣子阁下早就走上前去,恐怕还要当场念出一段劝诫词。
“为什么要任由他们诋毁您,殿下?”兰斯问。
路加看起来完全不在意。
现在还不到时候,再过一周,等到管家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会让管家带着这些好吃懒做又喋喋不休的猪猡一起滚蛋。
路加无所谓地回应兰斯:“他们说的有错吗?我今晚确实要去那样一个地方。”
他开始庆幸昨晚在那份“期待”还处于萌芽期的时候就下手掐断,这至少没让他现在看起来像个虚伪的笑话。
“那么,我今晚可以约您在花园里散步吗?”兰斯问。
都说了晚上有事还约今晚,未来的神王陛下记忆力只有七秒吗?
路加烦躁地转过头,刚想说什么,却在对上兰斯双眼的时候停住了。
兰斯当然知道他的邀请和小王子的行程安排相冲突,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挽留他。
因为那双眼睛里,尚存留着一丝期待。
和昨天那股又急又猛的破坏欲不同,现在路加心中竟有些难过。
就像孩子捧着流沙,痛快地任由海潮卷走它们,到后来只剩薄薄的一层,绵软细柔地贴在皮肤上,才开始觉得不舍。
不舍又能怎么样?流沙易逝,最后他也只能洗干净手回到岸边。
“我拒绝。”路加说。
兰斯的睫毛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礼貌地微笑:“我明白了,殿下。”
当他转过身时,路加的心脏微微一空。
他来不及细想那种感觉,很快就投入忙碌之中。
为了弥补他所欠缺的常识,路加必须大量阅读书籍和羊皮卷,包括小王子和其它贵族的信件往来、大贵族们的信息、神话历史、宗教典籍等。
这个世界有关衔尾蛇的资料少得可怜,都与神秘学——尤其是黑暗神相关。
他在小王子的书房里找了一下午,没有找到有关赫卡庄园的书面痕迹,也无法判断衔尾蛇戒的原主人到底是什么。
总之,今晚等着他的将是一场重要的挑战。
路加本以为凭兰斯的性情,确认他无药可救的本质之后就会有所疏远,至少接下来几天不会太频繁见到他。
但在夜幕降临,他登上马车即将离开前,却瞥到了马车边兰斯的身影。
“你来做什么?”路加皱眉,心里隐约有一点开心。
“虽然并不认同殿下的做法,但我希望尽仆从以及神职者的身份,为您祈福。”兰斯的目光平静如水。
来说教的吗?
“那么滚回你的教堂去祈祷吧。”路加恹恹收回目光,就要拉上窗帘。
“不,这个仪式需要您共同参与。”兰斯解释的语速快了一些,“只需要很短的时间,您只需坐在里面便好,殿下。”
路加停下了动作。
月光洒落,他隔着门,透过狭小的窗,看到了兰斯垂下的睫毛。他嘴唇微动,手指在胸口周围按照太阳的顺序轻点,皎洁的月光仿佛在他的牵引下荡起涟漪。
然后兰斯睁开眼,看到路加后微微一笑,手指穿过那扇小窗,点在他眉心间。
路加眉心一暖,望着他,有些呆怔。
“完成了,殿下。”兰斯温声提醒他。
路加回神,有些气恼于自己的反应,扯了扯嘴角道:“那是什么,光明圣术吗?”
兰斯微笑着摇头:“只是在修道院里学的一点小技巧,据说可以祝福……的人,让他受到光明神的守护。”
骗子,肯定是光明圣术。路加感受到眉心持久不化的温暖,默默想道。
不过有必要为了他冒险使用圣力吗?
如果被发现的话,很有可能会因为威胁到王权而被送上断头台。
即便像他这样道德败坏到极点的人,兰斯也会愿意一次一次宽恕他、救赎他吗?
路加心中微动。
这么宽容好欺负,总会引得他想更过分一点,索求更多一点。
他将手伸出车窗,抬了抬衔尾蛇戒指。
“那么凭你学到的一点‘小技巧’来看,这枚戒指怎么样?”他略带揶揄地说。
路加还记得宣誓亲吻手指时,兰斯一闪而逝的犹豫。
兰斯虚牵起他的手,脸贴得很近,嘴唇几乎要吻在他的指甲盖上。
呼吸柔软地触摸路加,他的手指为此轻微发抖。
他知道那只是为了近距离检查。
“不祥,殿下。”兰斯抬起头,认真注视着他,“请您务必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