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无意扰太后与殿下清闲,只是为了明镜台祭天一事。”
殷怀心下狐疑,国师为何不亲自前来,还是有什么规矩。
他只知道祭天大典追溯于古殷人拜月之礼,相传有邪祟作乱,民不聊生。
当时的国师召集了天下有异能之才之人,归于明镜台,再之后举办祭天大典,拜神通神,由此邪祟才得以平息,久而久之这个风俗便流传了下来。
大典前夕需由一国之君摆驾明镜台,在那里沐浴净斋三日,而后由国师亲自点绛,意为去秽。
现任国师释无机此人是几方势力暗中争取的一大助力,他无心皇位,心中只有神佛。
而大殷朝百姓个个虔诚拜神,说句不中听的话,可能比对他这个皇帝还尊敬。
柳泽顿了顿,继续道:“且西南大旱,虽开仓赈粮,广修水利有所缓解,可今年到底不同往日,百姓民心涣散,积怨已久,祭天大典当天,还望皇上……振奋民心。”
殷怀知晓柳泽虽有染指帝位之心的,对小皇帝本人的各种作死也是置之不理的放任态度。
可他和摄政王之间虽然目前暗潮汹涌,但是却还是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逆反了民心,引起了百姓暴动起义,时机尚未成熟,到时局面不好控制。
“朕自然知晓。”殷怀端坐上方,目光在他脸上扫过。
察觉到殷怀视线频频落在自己身上,柳泽回望过去,面带微笑。
殷怀和他视线触上,便立马扭过头去,装作认真的听着殷太后讲话。
他之所以频频看向柳泽,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虽然他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世,但是他可以从柳泽身上确认。
因为相传殷朝皇室之人的血不会相融于其他人,所以他也想和柳泽试一试。
看看两人有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如果有的话,那自己这个皇帝还算名正言顺。
他忍不住又瞅了几眼柳泽,不过话说回来,他和柳泽好像确实不怎么长得像。
几人又说了一会话,离开慈宁宫后,殷太后闭上眼,身旁的宫女小心翼翼的替她捏肩捶背。
“怀儿身旁那个小太监是叫平喜是吧?”
跟前伺候她的嬷嬷低声应了声是,“应该是自小跟在皇上身边长大的。”
“人看着是机灵,不过不太稳重,还是指个年长的在他跟前伺候为好。”
嬷嬷知晓她的意思,明白她是想在皇上身上再插个眼线,心里暗叹一声何必呢。
皇上早已被养废了,没有什么大的能耐,逃脱不了她的掌控,看来殷太后还是不相信皇上。
“可皇上喜欢,奴婢晓得太后娘娘是为了皇上好,可是皇上不一定会这么觉得,为了个奴才,要是娘娘与皇上母子间生出了什么嫌隙可不好。”
殷太后闻言细眉微蹙,最后还是依着她话里的意思,恹恹道:“那罢了吧。”
到底母子情分一场,反正他也活不久了。
距离祭天大典只有短短几日,按照规矩殷怀需要在这个时节移驾明镜台,沐浴戒斋三日,然后由国师点绛去秽。
明镜台筑于无相神山之上,云雾缭绕,鹤唳不绝,常年隐于薄雾之中。
出了皇宫,一路西行。
直至夜色渐深,一行人才来到了无相山下。
殷怀下了轿撵,便有太监跪伏在地上,他脚尖轻轻一转,便稳稳的踩在了他的背上。
眼前石阶绵延不绝,一直看不到尽头。
两侧有白袍银面的神侍垂眼静立,殷怀望着石阶之上,心中知晓尽头应就是明镜台。
“圣上,请跟我走。”有一掌灯神侍微微垂眼,轻声道。
殷怀淡淡应声:“嗯。”
平喜刚想跟上去,就被神侍出身制止了,“还请诸位留步,明镜台只为圣上一人所开。”
平喜只能讪笑道:“这是自然,我们知道规矩,三日之后就在山脚候着陛下。”
明镜台里的人哪怕一个小小的神侍,也和他们这些宫里的下人不同,得罪不起。
殷怀迈步上了云阶,前方白衣神侍手里提着的六角纱灯内燃着幽幽烛火,在云雾中摇曳生姿,缓缓移动。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薄雾似稀薄了些,仿佛已经走到了石阶尽头。
殷怀抬眼望去,依稀可见前方似乎站了个人。
走进了一看,不由微微一怔。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奇怪的眼。
没有丝毫波澜,平静的如同一汪死潭,他以前听人说过,人的眼睛各有不同,有的如上好玛瑙,有的如亮如黑曜,而眼前人的就如同死玉。
他虽然站在那里望向自己,但是却像块石头,无悲无喜,仿佛生来就不曾带有丝毫感情。
“无机大人。”神侍跪伏在他脚边,恭敬道:“圣上已至。”
“嗯。”
回应的声音很轻,仿佛从云端传来似的,脸在雾中隐没看不真切,直到山风拂过,将薄雾也吹散了几分,笼罩在云雾中的人才完全显现出来。
是个浑身上下都似雪一般的人。
雪白长袍裹着严严实实,平白生出几分禁欲之感,银丝似晚山冷雪,眸色浅淡,雪白长睫微颤,目光静静的落在殷怀身上。
“跟我来。”
只说这句后,他便转身缓步走去。
殷怀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八角古楼,每一角都挂着青铜铃铛,风拂过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巍峨古朴,耸立于云雾之中,似是要破云直上。
殷怀跟着他走进了楼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巨大神像,端坐于之上,宝相庄严,敛眉慈目,似是在静静注视着众生之中的万千蝼蚁。
四周有六根檀木柱依次而立,雪白纱幔随风飘舞。
“这是第一层。”释无机语气无波无澜:“圣上住第八层。”
殷怀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了。
到了别人的地盘,他也要学会乖乖听话了。
本以为释无机要领着自己往第八层走,结果却被引着他穿过古楼,来到了古楼之后。
只见眼前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树木环绕中央有一泉玉汤,周遭石壁凹凸不平,水清可见底,正冒着热气,烟雾缭绕,恍若仙境
望着眼前的场景,殷怀才反应过来这是要干什么。
释无机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此乃无相泉,需在此静泡三日,祛除尘世污秽。”
殷怀侧目,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你说的这个三日,有没有休息时间?”
在这里毫不停歇的泡上三天就算是泡的神水他也要泡掉一层皮。
释无机说:“自然。”
殷怀放心了,他手刚抚上束腰,微微一顿。侧头望向释无机,桃花眼微微一眯。
“国师大人还有事吗?”
释无机像是知了他的心思,垂下眼,道:“我需在此守着圣上,这是传下来的规矩。”
殷怀蹙眉,但是也知自己不能更改,于是只得强行装作旁边无人,好在释无机垂下了眼,坐在那里安静的像个石头一般。
习惯了下人服侍,解这些繁复的结倒有些笨手笨脚,于是殷怀不耐的轻啧一声。
等到全身不着寸缕,殷怀这才缓步走入池水之中。
温热的池水紧贴着他的肌肤,殷怀寻了石壁靠着,四周竹叶簌簌作响,山间凉风袭人,于是他将上半身全然浸没,只露出一个脑袋。
他的眼神带着湿漉漉的意味,偏自己还未察觉:“你确定这里不会有别的人进来吗?”
释无机眼睫翕动:“是。”
殷怀这才放下心来。
泉水温热,泡的人头晕脑胀,殷怀又等的百无聊赖,不知何时才能起身,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和释无尘说着话。
“国师大人是从小就在明镜台长大吗?”
“是。”
“那你是不是很少去外面?”
“…….”
“听说皇宫之外热闹的很,听说上元节时,街肆张灯结彩,人头攒动,舞师杂技应有尽有,河上画舫游动,灯火通明。”
殷怀眼里流露出向往之情,他来这里后甚少出去,整日被困在宫墙内,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雾气熏得他脸颊绯红,三千青丝漂浮在水面,更衬的肤白似雪,墨发湿漉漉的黏在两颊边,红唇诱人。
释无机抬眼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睫。
“不过在山中清净,国师大人想必也不愿出去。”殷怀余光瞥着他的脸,故意开口。
释无机面上不见丝毫怒气,语气波澜不惊:“圣上说笑了。”
“明镜台之人有什么戒律?”
“戒欲戒嗔戒怒戒贪。”
“听起来像是超脱世外。”殷怀注视着他,雾气氤氲着他的声音也飘忽忽的,“可是国师大人至今未踏出明镜台一步,从未入世,谈何出世呢?”
释无机抬了抬眼,视线终于真真切切的落在了他的身上,眼睫翕动,神色微凝。
这是他第一次显露出似人的情绪,虽然只是淡淡的困惑,但到底是不再像个没有感情的石头。
“……..”
殷怀本就不期望释无尘会回答,说这些只是因为气氛太过安静显得尴尬,但后来习惯了,便也没什么心思说话了。
他眼皮子愈来愈重,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脑袋。
释无机盯着他看,那双浅淡的漂亮眸子连眨也不眨,像碰见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的眼神,看得十分入神
第11章 11
殷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最后耳边迷迷糊糊的听到了一道冷淡的嗓音,如同上好乐器敲击的悦耳响动。
“圣上,时候到了。”
殷怀缓缓睁眼,神情还有几分恍惚,似还未完全醒来。
“……哦。”
他的双腿不知道是不是泡太久了还是怎么,有些发软,只能先撑着石壁勉力站了起来。
踩上岸的时候,没想到脚底一滑,身体往后仰去,险些又摔倒进池里。
好在释无机轻轻一拉,才堪堪扶住他勉强没有摔倒。
不过他很快又放开了他,收回了手,神情淡淡。
一连三日殷怀都被迫泡在池水之中,一开始他还觉得有几分新奇,后来就已经完全无精打采。
而释无机又和石头似的,一坐在那里就闭上眼睛,就算你把水泼在他身上,他都不会睁开眼睛,真正做到了心外无物的境界。
而且斋戒三日对殷怀来说更是一种折磨,只许喝清水吃果子,饿的他前胸贴后背。
好不容易三日一过,当他听到可以下山时,立即两眼放光。
“下山前需先由我为圣上换上衮服。”
殷怀立刻又蔫了气。
他口中的衮服是历任帝君代代流传下来祭天所需之服。
眼前的大红织金拽地长袍,衣襟上描秀的金龙栩栩如生,似乎要刺破衣帛腾云直上。
殷怀张开双手,自然而然的等着释无机的服侍。
他的衣袍被缓缓解开,露出大片的雪白肌肤,释无机目不斜视,面不改色的为他换上衮服。
“圣上,好了。”释无机最后将腰带系好,后退了几步。
他不知又从哪里拿了一小块物什出来,外观上看是个刻着繁复星纹的木盒,打开后他手指轻轻一沾,便染上了一抹艳红,而后点在殷怀的额上,再离开时,眉间便多了颗朱痣。
殷怀睁开眼,鸦羽微微翕动,身为一国之君,他鲜少穿这种大红的艳色,可衬上他的雪肤乌发,却出奇的适合,眉间的一点朱砂,更添了几分旖旎。
祭天大典在京城中的祭坛举行,早在仪式开始前,百姓纷纷前来围观候着了,可以说是万人空巷。
殷怀端坐于龙辇之上,镶嵌了不少珍珠宝石,用金丝绣上二龙戏珠,由十一名壮汉齐力抬着,威严庄重,敲击的鼓声震耳欲聋。
他静静地垂下眼睫,雪花落在他纤长浓密的眼睫上,他忍不住眨了眨眼,融化的雪花沾进了眼角,湿润了几分。
所到之处,百姓纷纷跪地。
有小孩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睁大了眼,而后悄悄朝身旁的娘亲说:“轿子上的大哥哥好好看呀,像仙人一样。”
吓得妇人连忙捂住他的嘴,按着他的头埋在地上。
有不小心窥见龙颜之人,皆是一脸恍惚。
他们只知道狗皇帝狗皇帝的叫,但是从未知道他会有如此的好相貌。
随行处茶楼上有几个年轻学子正在愤世嫉俗,嘴里一口一个狗皇帝骂着,正骂得慷慨激昂时,忽觉楼下一阵骚动。
其中一个锦衣少年探头看了一眼,只是这远远一眼,便彻底愣住。
“锦之兄,你在看什么。”
“今日是祭祀的日子,是不是那狗皇帝在游街。”
“快关上,晦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怕大庭广众议论天子被砍头,大概归咎于殷怀烂到骨子里的名声,再加上学子自认为为江山为社稷直言不讳,愿抛头颅洒热血的所谓文人意气。
被唤作锦之的少年面红耳赤的收回视线:“没……没什么。”
几个同窗没有在意,继续数落“狗皇帝”的罪行,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同伴忽然安静了下来。
林锦之默默的扭头再望向窗外,已经没有了那抹朱色身影,他心里怅然若失。
原来那就是皇上吗……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龙辇到了祭坛后,远远地殷怀就瞧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