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夜色已深,弦月如钩,寒风凛冽刮来,扬起一地落叶。
一行人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殷怀,一路穿过拱月门,刚行至六角楼,平喜突然惊呼一声“坏了”。
他忘了大氅还落在殿内,要是就这样冻回去,万一染上了风寒自己铁定得掉脑袋。
“你们在这里看着陛下,我马上回来,要是有什么差池,惟你们是问。”
厉声丢下几句叮嘱,平喜连忙带着几个太监匆匆走开。
别人会乖乖听吩咐,可他忘了醉了的殷坏哪里会乖乖听话,自顾自的加快速度往前去。
酒劲上来的殷怀玩心大发,“你们通通来找朕试试,找到朕的通通有赏。”
几个宫女腿脚慢又追不上他,在身后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殷怀甩开她们后,脚步也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他看见假山那里有一个人影,穿着一袭玄衣,背脊挺拔笔直,黑发高束,袖口用束带扎起,背影莫名有几分萧条孤寂。
殷怀屏住呼吸走上前去,好奇问:“……你是谁?”
因为醉酒的缘故,和平时做出的伪装不同,他说话的声音软软的,微微睁大眼睛,脸上终于流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好奇与天真。
那个人听到声音后微微一怔,然后转过身。
正是殷誉北。
可是殷怀却是一脸茫然,显然他醉酒后的脸盲毛病犯了,再加上本来他和殷誉北也只见了一面,所以此时此刻完全没去思考眼前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殷誉北望着眼前的人,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酒气,脸上没什么表情。
面前人也许是因为醉了酒的缘故,眸中水光涟漪,波光流转,俊秀的脸蛋上也染上了绯红,看人时的眸子也似笼罩了一层春日薄雾。
他想起那日在街上逼迫他让路的也是这张脸,可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你在看什么啊。”
面前的人有些好奇的看向他刚才的视线投向处。
可除了一池残荷外,什么也没看见。
他不禁有些失望,嘟囔着说:“都是些死了的荷花,有什么好看的啊。”
殷誉北终于开口理他了,他垂下眼,语气淡淡:“我看的不是荷花。”
他没有称呼殷怀为陛下,也没有自称为臣。
殷怀慢吞吞地问:“那是什么?”
殷誉北视线扫过荷池一角,“是荷花下面的东西。”
“有什么?”
殷怀盯着他,像是在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勾了勾唇,缓声回答:“死人。”
刚才趁着夜色几个太监拖着一个宫女扔进了莲池里。
他看见了,并没有出声阻止,因为那宫女已经没有了气息,更何况宫中这些事太多了,这荷花池里不知道埋了多少枯骨。
因为喝醉了酒殷怀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反应慢了半拍,隔了好一会才理解那两个字。
他面露怯色,脸上都白了几分,吓得话也不敢说。
殷誉北微微眯眼,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反应,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害怕死人?”
明明杀了那么多人,还会怕死人吗?
想到这里他嘴角扯出一丝讽意。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还没等反应慢半拍的殷怀理解这句话,不远处传来了宫女太监焦急的呼喊声,
听到动静知道了那群宫女太监要找到自己了,于是他丝毫不顾仪态,弯下腰想要自己钻进假山动里藏起来。
结果又看那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怕他站在那暴露自己,心中焦急,来不及多想,一把将他也拉了进来。
洞穴内十分狭窄,头顶就是凹凸不平的石壁,四周还有攀爬的绿色藤蔓。
洞内空间是在太过狭小,刚好能够容纳两个人的身体,殷怀的手不可避免碰到了那个人的肩。
殷誉北微微垂下眼,看见他凑到自己跟前,像是生怕自己发出声音,用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
他的距离实在离自己太近,那张脸近在咫尺,凑近了便是温热的呼吸声交缠。
殷誉北下意识的微微皱眉。
第5章 5
空气静谧了两三秒。
殷誉北收回视线,身子刚动了动,就被发现了他的意图。
只见他被殷怀给连忙按住,他似乎很担心被人发现,“别出去,我会被找到的。”
殷怀盯着他,语气意味不明,“陛下似乎和平时里看起来很不一样。”
他之前倒是从未发现殷怀喝醉酒会是如此模样。
“……我就是不想被人找到。”
殷怀没有搭理他,在别人看来他已经开始醉的神智不清,开始胡言乱语了。
“为什么?”殷誉北耐着性子问。
殷怀把下巴埋进膝盖里,眼睫微微颤动,吸了吸鼻子,“我不喜欢这……”
“这?”
殷怀又没说话了,等殷誉北看过去时,他已经闭上了眼,没骨头似的靠在石壁上睡着了,显然是醉狠了。
“…….”
殷怀醒来后已经是翌日,他一睁眼就看见金黄色的帷幔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紫檀龙榻四柱上的雕刻栩栩如生。
一见他醒平喜立刻就凑上前去,担忧问:“陛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要请太医吗?“
殷怀摇头,嗓音有几分沙哑:“给我水。”
对于昨晚上的事他没有丝毫印象,所以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平喜立刻就去给他倒水,殷怀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
“…….”
他接过平喜递过来的茶盏,轻轻的抿了一口,最后还是决定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平喜面色一僵,结结巴巴道:“奴才没事。”
殷怀哦了一声,然后在他腿的地方按了按。
“啊!疼疼疼!”平喜立刻面色骤变,惊叫出声。
“现在可以说了吗?”
平喜看了看四周,殷怀懂他的意思,便屏退了其余宫人。
平喜又鬼鬼祟祟的去将门扉紧阖,窗扉也不忘掩上。
殷怀看着他的举动:“……”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他回想起刚才宫人被挥退时的怪异眼神,慈爱的拍了拍平喜。
“喜啊,朕以后要是传出了什么断袖绯闻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平喜连忙告罪,又熟练的开始磕头。
“奴才错了,陛下恕罪。”
殷怀连忙叫住他:“给朕起来,再磕头朕就把你送给誉王。”
平喜立刻从善如流的站起身来。
“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殷怀觉得自己耐心要用尽了。
“陛下醉糊涂了,好在誉王爷碰见了,于是将陛下送了回来。”
接下来在平喜颤颤巍巍的话里,殷怀才逐渐知晓前因后果。
平喜的腿是跪的,因为不知怎么地惹了殷誉北不快。
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王爷,收拾个下人是绰绰有余的。
可问题是这个下人是殷怀身边的,这就有些打脸了。
他越听脸色一黑,最后一拍大腿:“岂有此理!”
被拍到大腿的平喜疼的眼泪话都快出来了。
呜呜呜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打狗还要看主人,他这是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殷怀越说越投入,又气的要拍大腿,好在这回平喜躲得快。
殷怀手上落空,立刻换了个方向,自然而然的拍了拍平喜宽慰道:“当然,朕不是在说你是狗。”
平喜立刻拍胸脯表衷心,“能当陛下的身边的狗是我的荣幸,汪汪!”
“乖,下次朕给你升职。”
殷怀知道肯定是上次的在街边平喜喊的那一嗓子惹得祸。
可平喜也冤,因为他当时根本没看到下面是这两尊大佛,不然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嚎。
其实对醉酒后发生的事,殷怀真的已经忘的七七八八。
他对这个后来的摄政王了解很少,但是也知道他的阴鸷冷血。手段残暴。
他对自己的定位也再清楚不过,知道自己就是来打酱油的,规规矩矩的当几年狗皇帝,等安顿后后路后就立马收拾东西跑路。
他对皇位也没那么执着,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别人会那么执着。
他现在的任务就是保持狗皇帝人设不能崩,他不敢杀人,和人作对还是敢的。
比如说柳泽,再比如说殷誉北。
因为他知道原主本来就和他们不对付,自己只是接过原主的班。
这几位不到时机成熟时根本不会动他,在他们眼里,自己可能连个炮灰都算不上,只是个放在皇位上的摆设。
但是只要他在位一天,便会尽心尽力的履行自己的职责,即使他算是个空架子皇帝,但是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到一国之君的义务。
殷怀批完折子时已经是深夜,他累得双手一摊,就把毛笔扔开,趴在桌上,一副消极怠工的架势。
平喜当然了解他,一见他这样,心中一动,便提议要不要去上次没去成的地方玩。
“什么地方?”殷怀没反应过来。
平喜连忙凑在他跟前耳语了片刻,殷怀双眼圆睁,连忙摇头:“不去了,朕累了。”
“今天当然不能去,奴才的意思是明天不上朝,陛下正好可以明儿去玩。”
平喜说到这想起了一件事,赶紧给殷怀报告,“当时太后娘娘也叫奴才去问话,柳相大人也在那。”
“问了你什么,问陛下是不是真去了青楼玩,”
殷怀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你怎么说的?”
平喜骄傲地挺起了小胸板,一脸等待被夸奖的表情,“奴才自然说没有去,还给娘娘说陛下只是说说而已,没有那个心思。”
殷怀声调猛地拔高,“柳相也在?”
平喜茫然回答:“在啊。”
“他什么反应?”
平喜摸不着头脑,“没什么反应。”
当时柳相大人听到自己说这个话,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是笑了笑,不过太短了,只有短短一瞬,他根本来不及去确认。
殷怀自然不相信他的话,柳泽肯定觉得自己有毛病。
他忍着想揍平喜的冲动,硬生生咬着牙挤出几个字。
“通知下去,朕要去逛窑子。”
“要逛的光明正大的那种。”
清澜阁名字虽然起的风雅,但是却是京城第一大的妓馆。
进门后帷幔飞舞,影影绰绰,颇有几分情趣在里头。
殷怀目光在四处扫视着,心里开始犯嘀咕。
“好是好,就是怎么都是男的?”
平喜眨了眨眼,狐疑试探道:“莫不是陛下是想换个口味吗?”
???
殷怀闻言心肝颤了颤,对上平喜讪笑的双眼,顿时福至心灵。
……乖乖。
殷怀的声线抖了抖,为了不让人怀疑,只能硬着头皮说:“……哦,不用换了,就这个吧。”
没想到原主竟然是个断袖,还玩的这么大,连个太监都知道他喜欢男人。
青阑阁和其余青楼妓院没什么不同,只是将婀娜多姿的女子换成了男子,派头再风雅一些,便成为了达官贵人的追捧之地。
殷怀穿着不俗,周身气派不凡,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一进门就有专人迎着往楼上包间走去。
“小公子看着倒面生,想必是第一次来吧,有什么钟意的类型吗?”
殷怀被扑鼻而来的香粉味呛了咳嗽了几声,平喜有眼力见的立刻把美妇挡开了些,他才稍微缓了下来。
“……像女人一点的。”
“那介意问一下小公子平时喜欢玩上面还是玩下面。”
听到这个,殷怀精神了,瞪着她,“我从不屈居于人下。”
“奴家知道了,来,公子这边请。”
南风馆分为前院和后院,殷怀一路上撞见了不少春色,羞的他脸通红,偏面上还要装云淡风轻。
穿过亭台楼阁,经过后院时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
后院石亭边几个下人正在踢一个人。嘴里骂骂咧咧的,雪地上可见血污,红的血和白的雪交织在一起,十分扎眼。
腿脚踢打在人身上发出阵阵闷声,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似是已经已经成了死物。“让你敢咬老子。”
“下贱的北戎犬,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殷怀看向一旁的老鸨,关切问道:“这是在……?”
“教训不听话的下人罢了。”老鸨眼神一闪,讪笑道:“公子,跟我来吧。”
“且慢。”殷怀好奇道:“让我看看他。”
闻言几个下人见有贵客来,早已经停下了动作,干巴巴的立在一旁,哪里看得出丝毫刚才凶横的模样。
老鸨见他执意如此,只能朝几个下人使了眼色。
人被翻转后,映入眼帘的是乌黑的发,然后再看见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
看模样是个年轻男子,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微微垂着脑袋,胸口气息起伏微弱,上身□□,浑身上下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是什么人?”殷怀心中一动。
“这是北戎犬,不听话,性子烈的很,驯服不了。”
“你们想让他接客?”殷怀诧异道。
地上的人眼皮微微颤动,虽然只是短短一瞬。
这位兄台怎么看也和里面那群敷粉粉面的漂亮少年沾不上关系啊。
老鸨掩嘴直笑:“公子你这就不懂了,有的客人啊他就好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