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子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气的直抽气,撸起袖子攥紧佛尘拼命抑制的手都在发抖,咬牙切齿的道,“唐鹤年你这杀千刀的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听到什么意思那便就是什么意思。”唐鹤年垂眸理了理袖子,一副不动如山的淡然模样——如果周承弋没看到袖子里那截短匕的话。
四目相对,两人气氛焦灼,眼见着就要剑拔弩张。
周承弋终于能插话进来,连忙打断道,“云卿是肱骨之臣,唐公对我亦有扶助,你二人就不要再吵了。”
要吵也先让我从中间撤走再说。
“哼!”云浮子冷哼了一声,最终还是很给面子的没再针锋相对,主动退了一步,只是离开前道,“殿下还是莫过于相信某些来路不明之人,都不知道背地里有着些什么龌龊又是为了谁办事!”
然后不待唐鹤年反驳,气冲冲的离开了,还能听见院子里摔门的声音。
唐鹤年尤不服气,蠢蠢欲动的还想上去跟他对骂,被周承弋眼疾手快的拉住。
这老道士顶着一张仙风道骨的脸吹胡子瞪眼,“这姓云的泼皮无赖,在这里说谁来路不明呢?我瞧着最来路不明的可是他!当年若不是你娘心软留了他,他在连街边要饭的命都不见得有!”
“亏我当初还教他这些本事,行了师父之实却无师父之名,临到头来还要被他指着鼻子骂!当真是气煞我也!”
周承弋愣了一下,“这么说来这云浮子还是子固师兄?”
唐鹤年当即便推翻前言,否认道,“什么师兄,我没教过这样的泼皮玩意儿!”
周承弋自动忽视他这番话,沉思道,“原来当初孙……娘对他有救命之恩,难怪他如今便是这样境地也非要光复前朝。”
周承弋本想说“孙氏”,但想到这是房观彦的亲生母亲,终究这般称呼有些不好,一时也不知该用什么更好,便也称了声“娘”。
“便是如此。”唐鹤年嗤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嘲讽的道,“其实他便连前朝是什么样都不曾见过,只是愚昧的守着那个旧约罢了。”
“可笑的是,那个旧约从来便不是为了公主而存在的。”他说这话时,神色有些莫名的悲悯,眉眼慈和的仿若看到了人间疾苦的菩萨。
大抵是想到了曾经鸿蒙教的光景。
周承弋没见过,但从他话中透露的信息也能推测一二。宸阳公主被拥护只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那些前朝旧臣们也并非单纯想要光复国家,更多的都是为了利益制衡。
所以宸阳公主一出事,这鸿蒙教便散了个干净,独剩一个死忠的云浮子苦苦支撑。
唐鹤年看透了云浮子败则必死的命运,怜他哀其不幸又恼他怒其不争。
虽说无师之名,确有师之实,心中总有那么两分惦念。
唐公想着,又忍不住啐骂两句。
哪知院子里骤然“吱呀”一声开门响,云浮子忍无可忍的道,“你个嘴里不干不净的老道士,当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是吧?”
“你且来!不来畜牲也!”唐鹤年这么一大把年纪却跟小学鸡一样顿时来了劲,跳将这就要奔出去。
顿时外边绣花的小伙子们拉住了云浮子,周承弋也连忙拦住唐鹤年。
“算了算了,唐公算了,消消气消消气……”
后来的几天鸿蒙教内可谓是鸡飞狗跳,云浮子每天都在叫唐鹤年滚回自己的地界。
唐鹤年当初以为被带来的是房观彦,他深知自己徒儿这些年壮志难酬的沉郁,知道他即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没有半分想要反萧的念头,他并不想让徒儿步宸阳公主的后尘。
但同样,唐鹤年也知道,云浮子好不容易抓住这么一个人,必然不能轻易放手,他那时都已经做好了要杀出一条血路的觉悟,这才在身上藏了武器,不止是袖子里的匕首,靴子里也有短刀,连佛尘都是一把细剑伪装的。
他来了见竟然是周承弋,便知道这事用不着他操心,打算像模像样的呆个两日,配合周承弋演完一出戏就离开。
结果愣是被云浮子碾出了逆反心理。
周承弋也终于知道房观彦曾经说起自己的师父和师兄时笑而不语是为什么了。
唐鹤年这人外表瞧着仙风道骨一番高深莫测的模样,其实本性就是个熊孩子。
关键是他不仅熊,还有本事熊,直把云浮子折腾的离家出去暂住,丢下“他不离开我便不回来”这类话,当真再不面。
所幸他闹得是云浮子,周承弋本来只是围观的,没想到后头还得了利。
那是云浮子离开的头一日,周承弋在思考怎么同外头的羽林军取得联系,结果就见屋檐下那群自从不能出去之后,便不论风吹雨打都在那里绣花的小伙子互相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的挪到周承弋面前。
“殿下……”领头的是之前绣裤头的那个,他被推上前,涨红着脸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
周承弋疑惑的看着他们,“怎么了?”
“我们……”他小声说了句什么,周承弋没听见,“你说什么?”
唐鹤年从旁路过,“哦,他们听说上头正在推行新种子,领种会奖励银子,说想让你带他们去城里,他们要把积攒的绣品卖了,再买点种子。”
“对对对,听说奖励的钱还不少呢!”这群小道士一致的点头,露出了对那笔奖励的垂涎,然后充满希冀的看着他,“唐公说您对长安城最熟悉,所以我们就想……麻烦一下您。”
周承弋:“……”
发种子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那些种子便就是使节团从西洋带回来的那些作物,目前也不是为了推广,而是试验到底能不能种活。
周承弋在农业上无能为力,并不知道种植这些东西的具体方法,而若是只朝廷自己研究,那需要花费的时间太长了。
自古高手在民间,农民对着种田种菜有着自己的想法,不如出一批种子让一些人拿着试种一番看看效果,正好可以和朝廷种活的做对比。
相当于是对照组。
发钱领种子,肥料什么的也由上头出,只是必须要种,并且每隔一段时间来报告情况,这种好事自然很多人都去。
周承弋知道归知道,却万万没想到,他暗中又是说服又是拿了这么多东西诱惑策反,没有一个人多给他眼神,结果一点种子就叛变了?
唐鹤年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老神在在的道,“他们连送死都不怕,钱帛又如何轻易动人心?”
周承弋不懂:“可是他们不还是为了钱才?”而且还是那么几钱银子,和他承诺的根本不能比。
唐鹤年却摇了摇头,“钱固然好,他们求的却只是自力更生罢了。”
“殿下您的各种政策眼界高远的远超这个时代,贫道每闻之都觉佩服,那是只有站到某一个高度之后才能见识到的天地。”
唐鹤年顿了顿,扯了扯嘴角,“殿下贫道听闻您的扫盲教育推广并不顺利,您可知道为何?”
周承弋沉默片刻点头,“我大概知道。”
“百姓不愿变好?并非如此。只是这个变好它的风险过大,将打破他目前构建出来的生活,您要做的便是降低这个风险。”唐鹤年道,“那样便是再累,他们也是愿意变得更好一些的。”
周承弋恍然明白扫盲教育的放牛班、夜校的重要性。
代的扫盲教育都是在工业已经起步的情况之下,夜校都十分常见,而在这个几乎全民务农的环境下,按照那个时候的情况分学校类型是不行的。
百姓要的不是多么丰厚的知识,而是能叫他们运用到实中的知识。
《防疫手册》固然好,出发点也是为国为民,却绝不如《种植养殖手册》来的吸引人。
这便是民生根本,是他们赖以生存正需求的东西。
再且必须迁就百姓的时间才能取得最大的后果,虽然依此的话扫盲教育的进度将会减缓很多,需要多出最少十年时间才能完成目标,可总要比目前好。
周承弋终于将心中滞涩许久的问题松动,恍然大悟的道,“原来应该如此。”
唐鹤年不知他心中所想却看他惊觉的神色应当已经有了主意,又提醒了一句,“殿下行事莫要太激烈,世家之间的矛盾已经浮于表面了,一旦发异动,只怕后患无穷。”
“若是实在无力平复,不若转移矛盾一致对外。”他敲了敲桌面,语气意味深长。
周承弋眸中晦涩的亮光一闪而过,明白这人为什么叫当代鬼谷子了,真心实意的抱拳拱手,“多谢唐公点拨,某受益匪浅。”
“殿下不必谢我,贫道徒儿之事还要多谢殿下多次举荐。”唐鹤年做了个打止的手势,脸上的笑容端的像快得道成仙了。
“其实——”都说师长如父,唐鹤年在房观彦心中的地位必然重要,反之亦然。
从唐鹤年匆匆赶来救人就可看出几分端倪来。
周承弋张口欲言,最终又在唐鹤年询问的眼神里又欲言又止,只道了句,“我帮子固是因为他值得。”
“确实如此。”唐鹤年哈哈大笑完全不谦虚的捋了把胡子,“贫道这徒儿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往后必然是殿下麾下一员大将。”
周承弋没说他在这个太子之位只是个幌子,皇帝早就将心思放到其他人身上。
周承弋都碰到过几次皇帝翻看绿妩的策论试卷,绿妩的私教都秘密换成了房丞相和沈太师。
他只默默的笑了笑道,“子固与我缘分确实不浅。”
唐鹤年总觉得他这句话有点奇怪,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哪里去。
云浮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前脚刚离开小院,后脚周承弋就带着他的徒弟们上了长安城。
周承弋认出守在城门外的是羽林卫,他悄悄做了个勿要轻举妄动的手势,大摇大摆的带着一伙人进了城。
先是去绣坊卖了绣品,再将他们带到分发种子的地方去。
他放眼望去店中的人虽然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行动间却背脊挺直,明显是行伍练家子。
“好家伙,都是便衣!”周承弋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您几位想要什么?”店里的掌柜十分热情的凑上来,悄然给他递了张纸条。
周承弋展开看了,那戾气十足的字迹正与他书房牌匾的一模一样。
他随即便道,“你们在这里慢慢选,天儿太热了,我上去讨杯茶水喝。”
那些单纯的小伙子注意力都放在讲着种子的掌柜身上,只胡乱点头,连他说的什么都没太听清。
周承弋上得楼去,果然见钟离越正在里面等着他,许久不见,他脸上的轮廓越发凌厉分明,眉间那道疤痕不怒自戾。
“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在鸿蒙教乐不思蜀,打算真当他们的太子反萧复国呢。”钟离越好整以暇的说道。
不得不说,房观彦的画在寻找周承弋的蛛丝马迹中起了很好的作用,周承弋跟云浮子打架的事没多少人瞧见,但他逮小偷却是在大街上。
“这个人我记得,他当时就在那里捉了个小贼,还把人手腕都卸了,瞧着可怕的很嘞!”在那里摆摊的一位大娘如此形容,又忍不住八卦,“莫非他是犯了什么事情吗?”
“不该问的别多问,小心脑袋。”充作官兵的锁甲军语气比较凶戾,张口闭口便是打打杀杀,把大娘吓得够呛,二话不说就闭了嘴。
顺着这个消息,又从衙门里找到了这个小贼,打算审问一番,这小贼竟然是服毒自尽了!
最后钟离越亲自来验尸,基本判定是鸿蒙教余孽。
“这群宵小,当真欠收拾。”钟离越咬了咬牙,当即就开始走访长安三城追查鸿蒙教下落。
结果自然是追查到了。
他没有声张这个事情,自孤身一人潜入进去观察了一下,结果发周承弋竟然顶着房观彦的身份在里面过的风生水起。
钟离越本来想直接带人硬闯,最后被房观彦说服,“殿下必然有自己的对策,贸然行事恐坏了事。”
他们还在想找机会递消息给周承弋,结果没想到这大外甥就自己带着一伙人出来了,还直往长安城奔。
周承弋上来给钟离越续了杯茶水,“舅舅别气,此番是我欠考虑,应当先跟你们通个气的,叫你们为我担心了。”
“就只是通个气?”钟离越被这话气笑了,他的话唠开关顿时开起,“你萧太子好大的官,自然做什么事情都行,哪里需要与人通气?你太看得起我了,我钟离越不过一个粗人,我是你舅舅这件事重要吗?对,一点都不重要!你又何须跟我通气?”
“你乃堂堂太子殿下,只需要想一出是一出,按自己的想法来就行,哪里需要管别人。”
“……”夺笋呐,这么一大段的话里明着骂暗着骂阴阳怪气一个都没落下。
周承弋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服软道,“舅舅,我当真知道错了,我给你赔罪。”
说着又要倒茶,被钟离越一把按住手腕强行压了回去。
周承弋还以为他还气着,心中无奈不知如何是好,就听钟离越道,“几杯茶算什么赔罪,我要喝酒。”
周承弋立刻应承,“好。”
钟离越得寸进尺,“我要上好的花雕,房观彦酿的。早便听闻他手艺好,出海前就给你留了两坛好酒,你知道拿去给你哥庆祝,却半点没想过我。”
“你眼里没我这个舅舅,竟然是一杯都不分我喝,我只能自己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