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停下他随意的从手帕上收回视线,喜怒不辨的挥了挥手,“朕允了,跪安吧。”
“谢父皇恩准。”
周承安没想到皇帝轻易点了头,打的腹稿尽数用不上,退下之前,听见上首突兀的说了一句,“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别后悔,祐奴。”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周承安恍惚了一下,直到走出乾元宫被那烈日一蒸才回神过来。
男子二十而冠,以表字为尊,但萧国的皇子通常出南书房后便赐字。
周承爻字长康,饱含祝福寓意深远;周承弋字叙之,叙,次第也,是对他太子身份的肯定和厚望;唯有他取字祐奴。
祐同右,萧国承前朝之制以左为尊,他偏偏名字里便带了个“右”,又唤“右”奴,这是对他身份的一种警告,抑或是提醒他不要肖想自己不该得得东西。
因此周承安并不喜欢这个表字,所幸除了皇帝和他那两个兄长外,没有人会对皇子直呼名姓。
后来他站到夺嫡的舞台上,周承弋和周承爻便只唤他五弟,只剩下皇帝会唤他祐奴。
周承安突然回想起来,皇帝也已经很久没喊出这个名字了。
不知何时起,无论是朝堂上还是私底下,父皇都只叫他老五。
周承安揣摩圣意,觉得是皇帝终于开始正眼看他了,他心中长出一口气来。
皇帝也长出一口气来,既是释然亦是失望,其情绪复杂难辨无法一一分拣出来,他收拢手心疲惫的靠在龙椅上,有些头疼的按住眉心。
王贺正要上前为他按摩一番,突然瞧见那帕子上一点暗红,他瞳孔一阵紧缩,一声“陛下”都变了调,又在皇帝蹙起的眉头里猛然失声。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皇帝睁开眼神色淡然的将帕子丢在龙案上,“处理了吧,别叫其他人知道。”
王贺应了一声,依旧不放心,“陛下,老奴去传唤张御医。”
皇帝摆了摆手,“不用,朕的身体朕清楚的很,且朕已经下令,一切都已沧州疫情为重,边关有关疫病的两手资料方才送进太医院,朕又怎能‘拖后腿’呢。”
拖后腿这个词,皇帝是从《穷书生种田》中学来的。
王贺尤觉不妥:“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皇帝不耐烦了,他撑着桌子站起来往寝殿走,“朕头疼,你有空说这些,倒不如给朕按两下。”
王贺终究只能将染血的帕收起,应是上前。
周承安出了乾元宫后就往东宫而来,给周承弋发请柬,还一脸意味深长的道,“四哥可一定要来,五弟准备了一份厚礼给你,若是不来必然后悔。”
周承弋:“……”
说实在的,就这么一副明显鸿门宴架势的邀请,周承弋是当真不想搭理,更别说还要搭进去一礼。
然而皇帝大抵是料到他与周承安不对付,尤其是这次女官的事件,他们明显是站在两个对立阵营,以皇帝对周承弋的了解,什么兄弟阋墙皇家不睦的传言,这个儿子根本不在乎,为了躲清静很有可能直接不去。
特意派了王贺过来传话,“贺礼陛下已经备好了,殿下只要去走个过场便是,非常时期,不应再生事端。”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周承弋再拒绝未免有些不识好歹。
不过强调了一句,“我真的就只去走个过场啊,溜达一圈就回来的那种。”
“只要殿下在人前露了脸便行。”王贺笑了笑,一旁的长夏注意到他的笑容似乎过于流于表面忍不住皱了皱眉。
周承弋勉为其难的应下。
长夏亲自送王贺离开,小声询问道,“您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王贺欲言又止,最后沉默须臾只叹了口气,“无甚,只是多事之秋,难免担心陛下身体。你主子也多注意些,太子殿下性格颇肖陛下,是个仁厚之人,你往后跟着殿下出了宫去可就算熬出来了。”
这宫里的人多数是想往上爬的,却也有盼望着宫外那片自由的。
长夏知道,他干爹便是向往外面的。
他立刻笑道,“到时候我接您一起去享福。”
王贺笑了,伸手摸了摸长夏的脑袋,语气分外和蔼慈爱,对他倒真如对自己的亲子,“咱家没有白疼。”
长夏嘿嘿的笑,目送王贺离去。
他看到王贺脚步停了停,抬头回望了一下宫墙外的天,便头也不回的往乾元宫赶。
那苍老的背影带着几分惆怅和他此时并没有察觉出的遗憾。
大婚当日,周承弋当真连沾了墨的衣服都没换,全然一副出门遛弯的架势出现在周承安的婚礼上。
他来的比较晚,连喜宴都不打算吃,就在来贺喜的众卿家面前晃了一圈,证明他已经来过了,就打算回去继续写他的小说。
结果被周承安喊住,“四哥且慢,我正有一则喜事要同四哥分享。”
“我觉得应当不是什么大喜。”周承弋并不给他面子驳了一句。
周承安不红眼框的时候看起来倒很正常,他笑道,“怎么会呢,我保管这是一桩大喜事。”
喜宴上的人顿时被这所谓的喜事吊起了胃口,连忙发问。
“诸位莫急,我府上的下人正去请沈侧妃呢。”
周承安这话叫人莫名,面面相觑不知怎么这喜事还同沈侧妃有关,也有人下意识的看向坐席中间的沈太师。
沈太师是一个人来的,连当家主母都没有带来,他也并未坐在前排亲友的那两桌,而是与房丞相、蒋尚书这群朝臣坐在一桌。
当初对这一桩婚事,沈太师即不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给沈娉的嫁妆加了规格叫她以庶女之身入王府不至于被欺辱。
他自己虽是保皇派,却不强求儿女也一样,深觉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任由他们自己去闯,只有明确说出需要帮助,他才会出手帮一把。
他爷爷当初还是前朝的官呢,对他父亲投奔起义军非常有意见,结果还不是高祖灭了前朝,而他爹也跟他爷爷一样,对他扶幼主登基很有意见,最后还不是陛下掌权一扫先帝之糜风,将萧国治理的井井有条。
沈太师历经祖上两辈,对后人很看得开,他能教的都教了,至于想做甚心中有成算就去做,出了事也自己一力承担就是了。
沈家的人要是不自己提一嘴,还真的很难看出是兴盛世家出来的,各个都单打独斗的仿若家道已然中落。
也正是因此这次整肃朝堂,沈家其他为官者是各有问题,但不曾有一个是受到沈太师牵连的。
沈娉双手隐于衣袖内,一路端庄的走过来,神色冷沉的看着周承安,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竟然连表面都维持不了。
确实是听说因为女学之事,五皇子和沈侧妃闹得不太好看,势同水火,如今一瞧果然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啊。
顿时一片议论纷纷。
房丞相推了推沈太师,小声问他,“这看起来好像要出事啊。”
沈太师头也没抬,淡定的喝茶,只说了句,“她自有分寸,不会吃亏。”
房丞相觉得沈太师这也看的太开了,竟然半点都不担心。
就听周承安道:“诸位在此做个见证,今日我周承安要与此等不守妇道的女人和离。”
沈娉手一动,就听“噌”的一声银光一闪而过,她竟是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直接架在周承安脖子上!冰冷的刀刃贴着皮肤,只消稍稍一动便能见血。
周承安汗毛倒竖瞳孔紧缩,全身登时僵硬的一动都不敢动。
“嚯!”周承弋眼睛一亮,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喝彩,所幸他就站在周承安前面,只有两个当事人听到了。
周承安目呲欲裂,沈娉却是点头致意。
周承安眼神示意府兵上前,沈娉作势握住刀柄的手一侧就要拉动,周承安立刻将府兵喝退。
“话要说清楚,和离一事我虽一开始不知情,但事已至此我也没必要死缠滥打,然而不守妇道这个罪名,本姑娘可担当不起。”沈娉话语淡淡,自称竟然已经将已婚的这一件事给摒弃了,显然是应下了和离一事。
周承安目光落在刀上,扬起笑脸,“此事我们可以慢慢说——”
话音未落,眼神阴狠一闪而过,竟然是想要夺刀。
沈娉早料到他会来这么一下,也不敢示弱的回敬,直接拉动刀柄,随即便是手腕一痛。
刀应声落地,周承安脖子上也留下一道血色口子。
“贱妇,竟敢试图谋害皇子!”周承安说着扬起巴掌就要扇下去。
“你敢碰我一下,今日府中就准备喜事丧事一起办吧!”沈娉不闪不避,冷笑讥讽道,“不信你大可以试试!”
态度是同软糯的嗓音完全迥然的刚硬。
周承安停住手,气的发抖的看着她。
场中众人都以为她这是要跟自己同归于尽的意思,周承安却知道,她这是拿整个皇子府在要挟,半晌只从嘴里憋出一句“毒妇”。
沈娉闻言不以为耻,反而笑靥如花道,“我毒不毒,殿下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吗?因何现在才发出这种感慨?”
“今日不是和离,是我沈娉休夫。”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已经写好的休书直接丢到周承安脸上,笑意盈盈的道,“五皇子殿下,你多次调戏良家妇女,欺辱污蔑我之事我便装作从来不曾见过,往后婚嫁自由,切莫藕断丝连。”
她说着还笑着补充了句,“我可是毒妇,殿下可千万小心别被我给蛰了。”
这在其他人看来这只是一个女人的嘲讽,周承安却知道这是明晃晃的警告。
警告周承安若是敢再出现在她面前,她不介意用点手段。
沈娉毒不毒,周承弋不评价,但这手虐渣却是看的很爽。
他鼓掌赞道,“原来五弟说的大喜事就是这啊,确实是一桩大喜事,恭喜沈小姐。”
“殿下同喜。”沈娉端庄的回礼,一点都不见方才那番凌厉模样。
周承弋说完勉为其难的又同周承安拱手,“也恭喜五弟。”
周承安气的眼睛发红,他刻意没告诉沈娉,就是为了防她一手,没想到还是这样。
眼见着闹完一场的沈娉和看完热闹的周承弋都要离开,他终于还是开了口,“好,本皇子本来还想给你留点颜面,既然你非要问到底,本皇子也犯不着为你挽尊!”
他一脸隐忍的表情,眼中狠毒的快意却是藏不住,“你明明知道止戈便是我四哥,却常年句句不离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止戈竟然是太子殿下!
场中文士一片哗然。
周承弋停住脚步,眉梢扬了扬:他就说这是一场鸿门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拉肚子orz……简直地狱模式。
还有一章,码的慢,看看到时候困不困,不困就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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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风评竟转好(捉虫)
周承弋明白周承安这是什么意思。
止戈在酸腐文士间风评不好,他们大多认为是《女尊之国》让女人们开始不听话了,而太子因为宣讲女官入朝一事,多数儒生文士讳莫如深。
周承安这一句,既是点名周承弋的身份,又脏周承弋和沈娉有染。
前者还好,反正周承弋早就默认止戈是个透明马甲,掉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至于话中隐含的污蔑,周承弋能忍吗?
那必然是不能的。
“啧,周承安,我们来算算总账吧,别的都暂且不论,就说说你想要谋杀我的事情吧。”周承弋活动着手腕转过身去,大概是因为终于能揍人了,所以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两分兴奋。
场中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哗变不止,却又不敢多听多看,尽数低下头去退走数步——这可是皇家秘辛,指不定要杀头的。
竟也就一时之间无人阻止周承弋前进的步伐。
周承安被逼得后退,一直退到一个踉跄后背抵住桌衔,色厉内荏的高喝,“你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揍你啊。”周承弋露出明知故问的嫌弃。
周承安看他像是真的要动手,有些慌张的赶紧撇清自己,“那件事并不是我的主意,是沈娉——”
周承弋猛地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往身前一扯,一拳击在周承安肚子上。
“唔!”周承安的话戛然而止化作一声闷哼,脸色痛苦的扭曲成一团,捂着腹部要往地上栽去,却被周承弋捞住他的后衣领。
周承弋平日里表现的温顺,难得面无表情的,凌厉沉冷的气势顿时扑面而来,猛地一瞧还以为是钟离元帅来了。也是这时众人才发觉,太子殿下竟然有这般高大。
萧国皇室追根诉祖是战国时期鲁国人,鲁国人最出名的便是圣人孔仲尼,《史记》记载身高足有九尺六寸,便是用当时最小的周尺量比,那也是个四舍五入一米九的大汉。
萧国尺承唐制,以二十九厘为一尺,而自开国高祖到如今,历代皇子都少有六尺以下,周承爻纵然病弱,个子却也并不低,太子和五皇子在伯仲之间。
然而如今两人站一起,一眼望去,很显然太子要比五皇子高出大尺寸余。
沈太师疑惑的偏头小声问房丞相,“殿下是不是长高了?”
“是长高了些。”房丞相记得房观彦的身高,太子殿下给他儿子披披风的时候还需要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