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什么样脾性的人,能把自己养伤养成这副德行。
“小公爷来看昭歌?”声音慵懒绵软,带着不可察的温柔缱眷,尾音微微上调,把人吊在半空中,半天不见落下来。
祝久辞哪里见过这等香艳的场景,一时间站在原地没搭话。
梁昭歌随手扔了白玉镯子,角落里咣当脆生生一声响,他撑着美人榻坐起身,半是幽怨道:“小公爷不过来吗?”
祝久辞抬步过去,梁昭歌不紧不慢地在美人榻上挪出地方来,顺便往祝久辞身后瞥一眼,阿念吓得一蹦,止住脚关了门退出去。
祝久辞走到近前,本想寻把木椅坐下,但榻上的人已经给他腾出空位,祝久辞也不得不坐下。
美人榻上药香更是浓郁,但其中又隐约掺杂着香甜,似乎是主人不喜那药味的苦涩,特意熏了甜香,不过这甜蜜的气息也盖不住药的清苦,两方掣肘之下,还是药香占了胜筹。
不知怎的祝久辞仿佛看见梁昭歌压不住那药香,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祝久辞很快缓过神,他可是来慰问病号的,慰问病号就要做出慰问的样子,官方的套话是必须要说的。在心中措好词正要开口,话头却被梁昭歌抢了去。
“小公爷压到我了。”
祝久辞右眼皮一跳,慌忙低头看去,美人榻上细腻白皙如白玉的小腿映入眼帘,皮肤光洁得晃眼,祝久辞心绪一乱,连忙定下神,就看见半截纱布被他压在臀下。
祝久辞红着脸站起来,梁昭歌瞥他一眼,收收脚,白纱布在美人榻上游蛇一样往后退去。
祝久辞复又坐下来,看一眼梁昭歌被包扎的零零散散的双脚,努力慰问道:“脚伤可还疼?今日可有行走?”
梁昭歌本是半倚着身子,听得祝久辞发问,他突然向前探身,二人面容挨得极近,祝久辞几乎能感到梁昭歌的呼吸喷在他脸上。
梁昭歌扫过祝久辞的面容,又向后退开,片刻之间二人的距离拉开。
“昭歌不疼。”
美人榻上缠着双脚的白纱布几乎都要散开,脚踝上缠了几圈,还有半截飘在小腿上,此等高超的包扎技术下,全然看不出这是一双伤脚,倒像是空中飘下的绸缎偶然散落在脚上。
“我去唤人来给你重新包扎一下。”祝久辞起身,手腕突然被那人拽住。
梁昭歌抓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一双凤眸噙着水,瞳孔的颜色被这氤氲的湿气染得浅淡,像是清淡的茶色,转眼又似乎是寻常的棕褐。
祝久辞没坐下,仍打算出去叫人,“不包扎好如何养伤?”祝久辞挣脱开桎梏他腕上的手。
“我疼!”梁昭歌突然道。
祝久辞转过身,梁昭歌依旧仰头望着他,修长的手指抓着自己的脚踝,指尖压得青白。
祝久辞旋身坐下,“疼得可厉害?”
梁昭歌抓住祝久辞身后的衣角,“不疼了。”
“你!”祝久辞瞪过去。
后者不慌不忙转了话题,“小公爷白日可有休息?”
祝久辞点点头,顺便把问题抛回去。
梁昭歌在祝久辞身后把玩着衣角笑着道:“承蒙小公爷关心,昭歌也睡了一整天,许是太热,醒来之时,脚上的纱布也被踢开了。大概散着才是最舒服的吧。”
“药都跑光了。”祝久辞没好气地说。
梁昭歌懒洋洋地往自己脚上瞥一眼,“小公爷骗人,好端端包扎在里面呢。”他说着伸脚往祝久辞大腿那里去,“不信你看。”裹着纱布的双脚晃了晃,白纱布在半空微微颤抖。
祝久辞低头看了一眼,又慌忙撇开眼神。
梁昭歌收了脚,祝久辞仍看着墙上的挂画。身旁有响动,祝久辞看过去,就见梁昭歌伸着脚欲踩在地上起身,祝久辞连忙拽住他,“哪儿去?”
“倒茶。”
“你坐着。”祝久辞把人按下去,自己起身到隔间倒了茶水来。
梁昭歌接过茶盏却不喝,乖乖捧着杯子,眯着一双眼等祝久辞坐下来。
祝久辞狐疑地看梁昭歌一眼,后者难得端正坐好,恭恭敬敬双手呈上茶盏,“给小公爷敬茶。”
“给我的?”祝久辞讶异。
梁昭歌一歪头,“不然呢?”
祝久辞把茶盏放到一旁,决定认真与梁昭歌聊聊养伤的重要性。
清澈的茶水满满当当晃在杯沿,梁昭歌盯着桌案上的茶盏一时有些失神。
祝久辞在心里打好腹稿,正准备拎出三条论点十条论据来劝梁昭歌认真养伤,却见那人神态不太对。
“昭歌?”祝久辞轻声问道。
一室静谧,空气几乎滞住,药香顿时浓郁。
许久。
“今晚留下来吧。”梁昭歌声音低的听不见。
“嗯?”祝久辞没听清楚。
梁昭歌笑着抬起头,往祝久辞那边倚过身子,“小公爷讲个故事来听吧。”
第15章 牛乳
“昭歌想听什么故事?”
“小公爷讲的昭歌都愿意听。”梁昭歌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身子比祝久辞矮了些,他微微仰着头,目不转睛看着祝久辞。
“这……”祝久辞一时脑海空空,但看着梁昭歌亮着一双眼睛,极是期待地看着他,祝久辞脱口而出,“没什么故事,倒是有几个哄小孩儿的。”
梁昭歌神情一愣,手臂搭在美人榻扶手上,半撑起身子,“且听小公爷讲。”
“咳。”祝久辞踢了鞋袜,盘腿坐到美人榻上,往背后扔个软垫正经八百讲起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什么呢?”
祝久辞看过去,倚在美人榻里的那个人,懒猫一样卧在那里,唯独一双眸子在灯火下亮着光,他在等接下来的故事。
祝久辞一挑眉,接着道:“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他放慢语速,见梁昭歌仍然若有兴趣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他犹豫地继续说下去,“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
红坊玲珑阁一层堂室丝竹靡靡,觥筹交错,一层之隔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讲着故事,故事说了七八个回合,祝久辞的疑惑越来越深。
“从前有座山……昭歌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梁昭歌摇摇头。
木窗未关严,晚风顺着窗缝钻进来,拂过墙壁的挂画,轻轻摇起来,挂帘撞在白壁上,叮铃当啷作响。
“昭歌头回听这样的故事,听至此亦觉得如小公爷所言,这故事确乎是哄小孩子的,昭歌听到现在竟有些困意,想来孩子们等不到结局早都睡着了。”
梁昭歌揉揉眼睛,似乎想坚持到结局。
祝久辞突然没了逗趣的心思,不再讲下去。
“小公爷不讲了么?”
祝久辞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转而骗道:“故事太长了,山中老和尚的结局得通宵才能讲到。”
梁昭歌遗憾地点点头,旋即映上笑脸,“那便不听了,若是讲一个通宵,小公爷的嗓子哪里受得住。”
祝久辞张张口,没有说话。
窗外敲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来,是京城鼓楼下豆腐陈胡同里挑担的大爷又出来卖豆腐了,从西边鼓楼一直走到东边的宝钞胡同算是结束。
京城这几条胡同的人都是听着豆腐陈的梆子声起锅开炉做饭。
梁昭歌坐起来,朝榻下探着身子找鞋。
“又要哪儿去?”祝久辞把人拉住。
“小公爷没用晚膳吧?昭歌去吩咐后厨做来。”
“不用,”祝久辞拉住他,往身旁看过去,“来的时候我让阿念准备了几样护国寺小吃,阿……人呢?”祝久辞这才发现他的小侍从一直没跟在身边。
罪魁祸首梁昭歌拿指尖勾着头发,好心分析道:“许是贪玩跑出去了吧。小公爷不记得吃饭,总不能让阿念也饿着。”
祝久辞点点头,眉间染上歉疚。
梁昭歌笑着坐起身,拽拽祝久辞的衣袖,“红坊近日招来一名大厨,手艺极好,拿手的是牛乳糕,给小公爷尝尝?”
祝久辞来了兴趣,能得梁昭歌的夸赞,那必定是相当绝伦的手艺。
梁昭歌微一颔首,迈腿下榻,祝久辞再次把人拦住。
“小公爷不是要吃牛乳糕?”梁昭歌撇着嘴埋怨地看着他。
祝久辞径自跳下榻,蹬上鞋袜往外走,“吃是要吃,但总不能虐待伤员替我跑一趟。”
祝久辞下到一楼,本想直接拐到后厨去,但是他又不晓得哪个是新来的大厨,想想还是拐到大堂交代给柳娘。
今日红坊分外热闹,大堂的水榭中央、游廊、客席和乐池各处零零散散站着坐着怀抱琵琶的少年。
楼邀月仍穿着一身惹眼的鹅黄站在红坊巨幅的红绸下领奏。
琵琶声响,铮铮入耳。
清亮的琵琶声顺着回廊一圈圈环绕在红坊里,若是抬头看去,红坊的圆环穹顶好似在一声一声重复着琵琶的音节。
琵琶少年们十分活跃,各自站在自己的小领地中抱着琵琶踏舞。
祝久辞给柳娘交代完,忍不住问:“红坊有多少奏琵琶的?”
柳娘小心翼翼把银票收起来,堆起谄媚的笑容道:“全在这儿啦,小公爷若是看上哪个直接说一声就行,一会儿把花儿盘给您送过去。”
“全部……”祝久辞转过头去,盯着那些少年上下踢踏的双脚,他回过身来问柳娘,“参加上巳节的也都在这儿了?”
柳娘点点头,“这不都是吗?”
琵琶声转而高亢急切,乐池中的少年们反抱琵琶,旋身跳起来,双脚踩在木板地上,发出齐齐的踏声。
“他们的脚……没事?”
柳娘捂着嘴嘿哟一声笑起来,“要么说京城小公爷招人喜欢,全城的人都要往小公爷身上贴,旁人哪有小公爷这般细心体贴人。您是说上巳节踩水吧?”
柳娘转头瞥一眼少年们,对着祝久辞道:“那河滩里边虽然碎石子多,但咱红坊也不能虐待人家不是?我们备了厚底的木屐,跳一晚上都没事儿。”
祝久辞还要开口,柳娘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接着道,“小公爷可不敢告诉别人啊,既是祈水,必须要赤脚才灵验,这要让全京城百姓知道我们红坊偷摸地给孩子们穿鞋,别说上天降下责罚来,全京城百姓的口水都能把我淹死!”
楼邀月抱着琵琶过来,环住祝久辞,“柳娘别吓唬小公爷,上巳节祈水本就是百姓们图一乐,谁还真指望这个能祈福降瘟呀。”
柳娘掏出红绸在面前甩甩,“嘿呀,我这不是看小公爷关心咱的少年,我这儿捧场嘛。”
“没您这样捧哏的。”楼邀月翻个白眼,怀中一空,就看见祝久辞一人默默离开上楼去。
“怎么了这是?”柳娘皱着眉,顺着楼邀月目光看过去,害怕道,“该不是惹到小公爷了吧?”
楼邀月给予一个同情的眼神,抱着琵琶走了。
祝久辞回到房中,闷声坐下来,看着美人榻上裹着层层纱布的双脚出神。
“怎么小公爷出去一趟人都蔫了?”梁昭歌伸手去拿茶盏,摸到茶凉了又把杯子放回去。
祝久辞摇摇头。
“脚还疼吗?”
梁昭歌闻言,伸手拉过祝久辞,正面对着他,仔细瞧了半晌。他叹口气,俯身拉来软毯,将小腿和双脚盖上。
“昭歌是故意露着双脚讨小公爷同情的,不成想让小公爷这么在意。”
祝久辞仍低着脑袋,双手揪着衣袖揉来揉去。
梁昭歌踢开软毯赤脚下地,站到祝久辞面前。
“小公爷抬眼看看,我这不是好了?”
祝久辞猫一样红着眼抬起头,“你怎么起来了,快坐下。”
梁昭歌俯身在祝久辞耳边道:“等我一下。”伸手胡撸一下那人脑袋,转身翩跹出去。
*
祝久辞抱着冷茶杯整个人团在美人榻上乖乖等着梁昭歌时,先是闻到淡淡的甜香,而后甜香愈发浓郁,透出奶香来。
渐渐地,浓郁的牛奶香甜充斥房间,几乎要凝结成实体,勾着人的馋虫。
梁昭歌端着白玉盘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祝久辞探着脑袋四处嗅奶香。
“饿坏了?”梁昭歌迈大步过来,取了榻桌,将白玉盘放上去。
玉盘里放了两碗牛乳糕,几碟小食,还有两个盛着紫色果浆的琉璃盏。
梁昭歌把热帕子递给祝久辞,顺便把他手中的冷茶拿走。
祝久辞嗅着奶香,三下两下擦完手,跪坐在榻上,手臂叠置在榻桌,像是乖乖巧巧等着夫子上课的学生。
梁昭歌看他一眼,笑着把小碗放到祝久辞面前,指尖捏起小勺放进碗里,清脆一声响。
牛乳糕盛在白玉碗里,冒着热气,软糯香甜,晶莹剔透,竟然比白玉碗还要透亮几分。
“尝尝?”梁昭歌道。
祝久辞舀起半勺,小心送进口中,瞬间被牛乳的香甜包裹,浓郁的奶香充斥口齿,比之纯牛奶多一分厚重感,比之奶酪又少一分油腻,香甜与口感都恰到好处。
祝久辞眯起眼睛,又盛一勺。
“不和小公爷抢。”梁昭歌把琉璃盏推过去,“现熬的酸莓果浆,解解腻。”
祝久辞看一眼琉璃盏,手中仍没放下勺子,“不腻。”
梁昭歌一挑眉,把琉璃盏又推得近些,自己从小碟中掐起一块绿豆糕,不紧不慢吃起来。
此番吃得尽兴,牛乳糕着实开胃,伴着三块小食下肚,牛乳糕很快见底。祝久辞捏着勺子还想吃,面前的玉碗却被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