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个陈清焰倒是意外地提醒了他,这几天他一直缩在自己的小摊子里,不知用何理由去见梁昭歌,正愁着怎么上门送糖衣炮弹,如今地毯算是一个极佳的借口。
祝久辞抬眼看看天色,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干脆收了摊子,提起小木箱抬步往红坊去。
白日的红坊甚是安静,进了大堂,巨幅红绸静静垂落在中央,不闻丝竹之音,古琴琵琶柳琴中阮安安静静散落在乐池里,无人照管,祝久辞小心翼翼地从这些乐器中央穿过去,过了水榭,绕过红绸,踏上通往二层的楼梯。
红坊玲珑阁穹顶层层绕绕,琉璃灯尚未点燃,安安静静呆在飞檐上当装饰品。四周安静得出奇,鞋底踩木梯的微弱声音在空荡的大堂内回响。
二层厢房全都关着,一扇扇紧闭的雕花红木门陈列品一般在游廊上展示。
祝久辞沿着游廊慢慢悠悠走着,突然面前一扇雕花门向外推开,他吓得险些没拿稳手中的酒罐。
“小公爷对不住哈。”楼邀月笑着扶住祝久辞,“什么东西那么宝贝?”
祝久辞把怀中的酒罐拿出来,“闹市口的桃花酿。”
“小公爷好品味,”楼邀月说着就要伸手来拿,祝久辞往旁边一躲把酒罐护在身旁。
“想喝自己托人买去。”
楼邀月眉头一蹙,花容失色,他脸上的疫病早已好了,今日没带面纱,面容姣好,抿着嘴道:“小公爷当真不要月儿哥了?”
“贫嘴。”祝久辞绕过他往梁昭歌房间的方向去。
“小公爷可是给昭歌儿准备的?”
祝久辞停下脚步转过身点点头。
楼邀月笑眯眯地蹭过去,细白的手遮在嘴前,小声道:“小公爷惹的美人伤心,哪里是一壶酒就能哄好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偷祝久辞手中的酒。
“伤心吗……”祝久辞呆住。
楼邀月偷窃没成功,遗憾地点点头。
“可不是?前些日子整天闷在屋子里,我要是不去敲敲门,都害怕他死在里边。”
楼邀月盯着面前的人,眼瞧着那人小脸白成纸,笑着补充道:“小公爷不必担心,昭歌儿好着呢,除了每日吃不下饭,不怎么出来见人,仔细想想他平常也是这样,应是没什么事。”
祝久辞闷声点点头,抱着酒罐快步往前走。
楼邀月迈大步赶在前面,伸手一拦,祝久辞险些撞到他身上。
楼邀月笑着往祝久辞身后指指,“昭歌儿不在屋里,从西小门出去就能看见了。”
“多谢月儿哥,下回给你带酒喝。”
“那便谢谢小公爷喽。”楼邀月撇撇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美人镜,顾影自怜起来,“当真不知道如此花容月貌,小公爷怎么就看不上呢?”
祝久辞把写字摊儿的小木箱扔在梁昭歌房间门口,转身抱着酒罐蹬蹬下楼去。
一路小跑穿过大堂水榭,从西小门出去,暖煦的阳光灿烂地照耀下来,入目所及,一片金海。
红坊格局甚是巧妙,东小门出去是祝久辞上次闯进的后院,从西小门出来则是一段游廊水亭,只有每年中秋时红坊才会开放西小门,将这片空地用于中秋赏月。
祝久辞踩着石板地往水亭方向去,隐隐约约听到闷闷的敲击声音。
离得近了,水庭中央似有人影。祝久辞躲在水彩廊柱后面悄悄探出头,梁昭歌穿着一身流光白锦衣坐在小亭中央的石桌旁,手上扶着白玉碗,拿玉锤轻轻捣着。
修长的指节扶在透亮洁白的玉碗上,指尖冰得微微发红。
灿烈的阳光透过亭角飞檐柔和地洒在他身上,白锦绸缎流水一般波光粼粼,墨发轻轻拂扬,散在肩上,随着他捣玉,头顶青玉簪子轻轻晃着。
梁昭歌难得将衣服穿戴齐整,不似往常那样慵懒地散在身上,衣襟贴合身形,极尽规整层层叠复,遮住瘦削的肩膀,从祝久辞的角度看过去,石桌堪堪遮住纤弱的腰肢,隐约见白玉腰封。
不知怎的祝久辞突然想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桂花浮玉,乱云遮月。手中的桃花酿似乎透出桂花的甜香,明亮的圆月之上,雪兔捣药应是此番美景。
第19章 猫崽
水亭凌空架于清潭之上,流水自亭廊下汩汩横穿而过,随着微风泛出层层波纹。
偶有鸟鸣,但闻振翅之音,鸟雀拂过水面飞上亭旁槐树。水亭中央,玉杵轻轻碰在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鸟儿闻声回头观望,拿尖嘴顺顺身上的羽毛,紧接着从枝头一跃而下飞往远处。
桃花三月末,在喧嚣京城的午后,祝久辞似乎又找到了一片闹中取静的别幽处。
梁昭歌坐在亭下,低头轻轻捣着玉碗,云袖拂在石桌旁,他未抬眼轻声道:“藏着不出来吗?”
祝久辞心一跳,不自觉缩回脑袋,整个人躲在水彩廊柱后。他一直未出声,梁昭歌也从未抬头,想来说的不是他吧?
再次悄悄探出头去,只见梁昭歌已起身往他这边来了。
祝久辞干脆一脚迈出去,英雄赴战场一般大义凛然站在游廊中央。
梁昭歌走到近前停下,祝久辞能看清他白锦裳上似云卷云舒的镂空云纹,领口衣衫齐齐整整,层层叠复,极尽工整,是贵族礼节的繁复。
“原来小野猫藏在这儿了。”
祝久辞看着梁昭歌穿着繁复的贵族服饰,在他面前优雅地俯下身去,祝久辞不自觉地向后退一步,紧接着脚踝被那人冰凉的手抓住,动弹不得。
手指纤长,环住他的脚踝一圈有余。
“昭歌。”
那人半跪在他脚旁,抬头仰望他。
阳光从廊檐的雕花镂纹下倾泻出来,照在他的脸上,映出繁杂的阴影花纹,长发未束,发尾散在石板地上,与白锦绸袍一起堆叠。
脚踝上的冰凉撤去,梁昭歌笑着站起身,青玉簪子轻轻晃动。
春日的风拂过游廊,桃花酿的香气涌上鼻尖。
梁昭歌捧起手,云袖半遮住手掌,忽而,袖子动了动,巴掌大点的小猫钻出袖子,脑袋上的白毛软乎乎,眼睛还未睁开,吐着粉色的小舌头,乖巧地团在手心中,修长的指节好似安全的暖房,小猫咪藏在里面动动身子,咪咪叫起来。
“猫崽!”祝久辞看着梁昭歌的手心,被小猫软化了心。
梁昭歌牵起祝久辞的袖子,自然地接过桃花酿,把小猫放在他掌心里。
“小公爷来亭下坐坐吧。”
祝久辞盯着掌心中的小猫,一步一步慢吞吞往亭子那边挪去。
梁昭歌把桃花酿放在石桌上,身后不闻声响,转回头见那人还盯着手心不看路,傻乎乎在那里慢慢晃着,他叹口气走过去牵起衣角把人扶到石桌旁坐下。
祝久辞刚坐下来就把猫崽子捧到眼前,细软的白毛几乎要碰到鼻尖,“哪儿来的小猫崽?”
“上午从花丛里捡到的。”
“看起来出生没多久。”祝久辞小心翼翼捧着,指尖不敢动一下。小猫浑身雪白绒毛,微微透着粉红。
祝久辞探身看看玉碗里的东西,似乎是糯米一样的白色糕团,他问道:“这是给小猫准备的吃食吗?”
梁昭歌扑哧一声笑出来摇摇头,拿帕子净手后,重新扶在碗沿,拿着玉杵轻轻捣着,“是给另一只小猫的。”
“如此不公平?”祝久辞忍不住替手掌中的小猫抱怨,他伸手碰碰小猫粉嫩的鼻尖,凉凉的,小猫被触到鼻尖,不自在地摇晃脑袋,伸出舌头舔舔鼻子,一翻身脸埋到掌心里,留下毛茸茸的后背。
“也对,猫崽还这么小,应是只能喝牛乳。”祝久辞小心翼翼伸出两个指头胡噜胡噜小猫的背。
“小野猫不太听话。”梁昭歌抬起头,茶色的眼眸盯着祝久辞的脸看,“专心捣米的功夫,一眨眼猫儿就不见了,寻了半晌,原来躲到了廊柱后面。”
“竟是这么顽皮?”祝久辞笑着低下头,轻轻晃晃手掌,猫崽子喵的一声,伸出四个爪子想在掌心站稳,祝久辞趁机捏住它好不容易露出来的小爪子。猫爪子上肉垫粉粉嫩嫩,摸上去像是夏日沾了晨露的软叶。
日光向西面落下去,金灿的光线从廊檐上打下来,水亭本是半藏在金光下,现下整个都曝露其间,浸在染了金的空气中,石案在阳光下闪着灿烂耀眼的光。
梁昭歌本就生的白皙,被阳光打在侧脸,不出一会儿泛起微红。
祝久辞一手捧着猫崽,一手支着挡在侧面,袖子落下阴影,将自己和猫崽子一同护在里面。
“昭歌便一直在这里晒着?”
梁昭歌抬起头,停下手中动作往远处水潭外缘的草坪望望,“等着大猫领它回去。”
梁昭歌的侧脸被镀上金粉,描绘出完美的轮廓。一丝墨发被吹起,拂过鼻尖,擦着唇沿落下去,缠上光洁的脖子。
他转过脸来,指尖勾去扰人的墨发,笑意染上眉眼,“不成想等来了小公爷。”
眼睫纤纤,在凤眸流转的线条下投出一扇纤影。
祝久辞往旁处看去,等回过神发觉指尖有点痒的时候,定神一看,猫崽子伸长了爪子拼命往石桌上爬,半个身子已经挂在指尖外了。祝久辞一惊,连忙把手背贴在石桌上,让猫崽子的两只前爪安全着陆。
“确实调皮,娘亲不好找。”祝久辞绷着手背,尽量减小与桌面的空隙。
梁昭歌“嗯”一声,表示赞同。
“听闻……这几日你没怎么出来?”
梁昭歌顿住手,往远处玲珑阁楼上瞥一眼,接着继续手上的动作,笑着对祝久辞道:“昭歌听小公爷的话要好好休息,哪里敢随便下榻走动。”
祝久辞纳罕,这还赖到自己头上不成?
“小公爷说的养伤第一条注意事项是什么?”
“勿随意走动。”
“第二条呢?”
“不吃辛辣油腻,清淡饮食。”
“昭歌可有乖乖奉行?”
祝久辞点点头,心想一会儿回去要将楼邀月暴啐一顿。
猫崽子眯着眼爬到了石桌上,蜷成一团,白乎乎的像是掉出玉碗的糯米团子。
白团子在石桌上蜷了一会儿似乎感觉有点凉,又伸爪子四处找祝久辞的手。
眼瞧着猫爪子就要寻到指尖了,忽而它后脖颈被揪起,咪一声没叫完就落进了放着软垫的小竹篮里面。
梁昭歌给猫崽子盖上一块手帕,又拿出一条新的来擦擦手,对着祝久辞道:“小公爷稍等。”
祝久辞看着梁昭歌顺着游廊翩跹离去,流云白锦衣摆拂过蓝绿墨彩的廊柱,游廊尽头,他转弯踏上西小门的台阶,进了红坊玲珑阁。
祝久辞回过眼神,猫崽子已然在帕子底下呼呼大睡,他叹口气,忍着收回手不去逗崽子。
玉杵倚在白玉碗里,静静置于石桌中央。
祝久辞有些好奇,探着身子望去,白玉碗中是一软糯的白团子,剔透晶莹,表面被上百次的捶打而光洁如水面,似乎有甜香味道。
这个完完整整光洁圆满的白团子极尽工艺,表面流线光滑,像是刚从水中捞上来的白玉石,糯米浅淡的香气幽幽直上,祝久辞心道这是给猫吃的,他闻闻许是不碍事。
鼻尖刚刚凑近碗沿,身后传来清朗笑声,“小公爷偷着做什么?”
被抓包的祝久辞尴尬地坐回石凳转过身,“我……你手上拿着什么?”
梁昭歌垫着厚布抱着一个黑色石头模样的东西站在亭子入口,他倚步上来,小心将这个看起来极重的家伙放下。
梁昭歌一手拦着祝久辞,一手指尖捏在软布角,轻轻一扯,软布一层层落下去,热浪登时扑面而来。
“炙子?”祝久辞从那人手臂后面探出脑袋,心下惊奇。
未穿书前,祝久辞倒是喜欢去厚味居吃炙子烤肉。
炙子源于明末清初,是用长条形的铁条打成的铁面盘儿,烤肉的时候,油脂从铁条的空隙漏下去,烤出的肉不肥不油,焦酥恰宜。祝久辞来到这个世界许久,还没来得及去探访探访京城是否还有炙子烤肉,没成想今日在红坊碰巧遇见,意外之喜当真令人心情愉快。
炙子的热气涌出来,波及到小竹篮附近。猫崽眯着眼睛从帕子下探出脑袋,一个劲儿地往热源处耸脑袋,耳朵尖尖竖起,绒毛在热浪下飘动。梁昭歌指尖点在猫崽额头上,把小家伙按回到篮中。
刚刚把调皮的猫崽弄回竹篮底下,就看见身旁那人探着脑袋往炙子炉去,眼睛都直了。梁昭歌叹口气,“小公爷?”
祝久辞咳嗽一声,乖乖坐回到自己位子上,亮着一双眼睛,看看炙子炉,再看看梁昭歌,“吃烤肉啊?”
梁昭歌往竹篮瞥一眼,笑着摇摇头。俯身从石桌下面拿起一个琉璃扁口碟,碟中有清水,在琉璃的反射下泛着五彩的光。
他将白玉碗放到碟中,清水刚刚好将白玉碗托起,碗底时不时轻轻浅浅地触碰在碟底,似踩在云上一样浮在水中。
“还少一样。”
他将小竹篮推到离炙子炉更远一点的地方,扶袖优雅起身,缓步踱至水亭边缘,朝亭外探出身子,脚下的石板地凌空于水面之上,只差一步就要踩进水中。祝久辞坐在亭中央,看着他忽然俯下身去。
第20章 糍粑
水面清波荡漾,浸染春日寒凉,白皙的指节拨开水面,水痕自泛红的指尖一圈圈荡漾出去,惊扰了远处的蜻蜓。
梁昭歌朝着清澈的水面半俯下身子,一手挽着袖子,另一只手在水中寻着什么,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在水面下,泛起层层涟漪,灿烂的金光洒在水面上,似乎是手指将这清潭点成了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