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样温婉的中年女子站在门边, 提着塑料袋, 看见里面多出来的人,微微一怔:“你也是七七的同事?也是来探望他的?”
时倦道:“不是。”
女人:“那你是……”
时倦沉默了几秒。
他突然发现, 他的确从来都没界定过沈祈……或者说安非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对方又算他什么人。
病房里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人,按理来说应该是要警惕的。
只是, 也不知是对方那张脸生得太好,实在和医闹变态之类的扯不上关系。女人望着他搭在床尾的外套,又看看对方的表情,那一刻竟然奇迹般福至心灵:“你就是七七从地窖里带出来的那个学生?”
时倦听着这个说法:“算是。”
女人眸光忽然亮起来,竟是带上了欣喜:“你是来看他的吗?”
时倦没想明白她这份欣喜来自哪里。
却在这时,病床上的人蓦然颤了颤眼睫,还没清醒过来,就先被麻药过后伤口的疼痛刺激地下意识皱眉,下意识想要睁眼。
时倦抬手捂上了他的眼睛。
病房里没有开灯,窗外也很暗,但对于长时间眼睛未见光的人来说也足够亮。
沈祈被光线一刺激,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眼前就被挡住了。他在昏暗中适应了片刻,耳边便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塑料袋声响。
女人将手上的袋子塞给时倦,温婉的杏眸弯了弯,低声道:“我先出去了,待会儿麻烦你替我看着他。辛苦你啦宝贝儿。”
她说完也不管当事人什么反应,转身蹬着平底鞋消失在房间,还不忘带上房门。
时倦被他塞了一手的打包盒,思维空白地运转了片刻,也没想明白这位女士的态度算什么意思。
兴奋?好奇?欣慰?揶揄?
好像还有慈爱?
就这么把一个毫无抵抗力的病人交给一个才见面的陌生人?
就不怕他做什么?
床上的人终于睁开眼,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他的侧脸,眸光狠狠一颤。
时倦问:“吵醒你了?”
沈祈直愣愣地看着他。
“要是吵醒的话,你现在可以接着睡。”时倦将方才女人塞过来的袋子放在床头柜上,“我就先……”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时倦语调一顿,看着他的眼睛。
沈祈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就先怎么样?
他就先离开吗?
可等抓住了,从醒来时那股不真实的感觉随着触碰消散,反倒是另一股这些天以来始终静默的,压抑着的感觉缓缓蔓延开来。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吵到。”
时倦应了一声,收回手:“能坐起来吗?”
沈祈抿唇,撑着床沿起身。
腹腔被缝针的地方只要一移动就撕裂般的疼,他手下骨节攥得发白,面上却抿着唇一言不发。
时倦:“今天吃过东西吗?”
“……没。”
女人会在这个时候拎着外卖回来,想也知道是给病患带的。
时倦没有意外,拆开外卖袋子,将柜子旁边不知是特意添置还是医院配备的折叠桌拿过来。
外卖袋子里没什么花样,毕竟手术后也不能吃什么刺激性的食物。盛装用的是保温饭盒,拿出来时仍是热气腾腾,跟刚出锅似的,白色的水汽在粥上升腾。
沈祈有点发愣地看着他的动作:“你带来的?”
“不是。”时倦翻出调羹,“刚刚一个女士带过来的。”
沈祈敛下眸光,掩住心里那么点不知名的情绪,低声道:“那是我母亲。”
“看出来了。”
两人的五官其实非常像,就是气质不知怎么的,养得天差地别。
时倦将调羹放进粥碗里,长柄对着病患的方向:“吃饭。”
沈祈在床上躺得太久,冷倒不至于,可惜手却因为长时间没有移动不住地发麻,而方才起身时,血液突兀的加速更是如同被细密密的针尖同时扎了一遍。
他努力按着手心,始终没能止住手上的颤抖。
却见下一刻,时倦直接拿过调羹,平静道:“张嘴。”
“……哦。”
沈祈愣了几秒,下意识听了。
饭盒里的粥低了大半,时倦没有继续,合上盖子:“伤疼吗?”
“不疼。”
“说实话。”
“……”
沈祈静默几秒:“没伤到脏器,没有拉扯伤,没流什么血,不会有后遗症。”
时倦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将桌子收好,直接拉开被子,抓住了对方的衣服下摆:“不要乱动。”
沈祈原本想躲的动作停下了。
腰上的纱布缠绕了几层,隐隐渗出血来。
时倦盯着那片血迹,缓缓蹙了下眉。
沈祈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身子陡然一僵,下意识将衣摆往下拉,不经意碰到刀口,疼得脸色又是一白。
时倦扣住他的手腕:“什么时候包扎的?”
沈祈猝然被他握着,脑子里一片混沌,想要反握,却又怕自己一动对方就松开了,只能僵在原处:“……昨天。”
“刚包扎渗血是正常现象,不用换药。”时倦将他的衣服拉回去,转身下床。
沈祈看着他的背影,刚刚被松开的手腕像是破开一个洞。
时倦走到门边,拿起搭在一边的外套,却没穿,而是在口袋里翻找一阵,翻出手机,拉开床边的椅子:“我还有课题要做,有什么事直接叫我。”
沈祈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你打算留在这里?”
时倦:“不可以?”
他下意识道:“没。”
时倦“嗯”了一声,顺手把床头的平板拿过来:“听话,自己玩,累了就睡觉,有事就叫我。”
沈祈被他塞了块屏幕,半晌才回味完对方说了些什么。
……跟哄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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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外,女人侧着头把耳朵贴在门上,那一身温婉的气质愣是被偷听的动作折腾得渣都不剩。
推着车路过的小护士见了他,怀疑自己看见了潜在的窥伺狂变态,一脸警惕和狐疑道:“女士?”
女人猛地回头,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杏眼微弯:“小姑娘,在查房吗?”
“送药。请问您这是……”
“诶,都正午了还不去吃饭吗?”女人温柔地笑了笑,“工作很辛苦吧?”
女人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养出的模样,说起话来吴侬软语,像一直温柔的山间小调。
小护士被她这一笑和一声“辛苦”敲得心口一软:“不,不怎么辛苦……”
“阿姨都懂,阿姨的儿子也跟你差不多大,因为工作性质整天加班。”女人温声道,“等会儿你什么时候休息?阿姨请你吃好吃的。”
“不,不用了……”
“要的。”
“……”
小护士就这么被女人推走,完全忘了刚刚想问的什么。
等她想起正事重新回到那层楼那间房间外,敲门进去后,正好看见病床上的人扶着床沿走下来。
沈祈被换上病号服,宽松的衣物将他住院这些天的身子衬得愈发瘦弱,原本算得上健康的脸色带上了浓重的病气,袖口下的手指只露出一截,颜色和不远处床头柜上白纸也差不了多少,像朵被摧残得七零八落的小白花。
小护士硬生生看得一腔母爱泛滥,急忙跑上去:“诶诶诶,你干什么?才刚刚动完手术怎么能乱跑?房间没其他人?看护不在吗?”
沈祈避开小护士伸来的手,礼貌地笑了笑:“他刚刚有事出去了,我随便走走,不用管我。会给你添麻烦吗?”
小护士听得耳朵一热,觉得这位先生和中午那位女士可能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然怎么都有一句话就叫人心软的本事:“不会不会,但你身体没好还是要多加小心。”
沈祈没有多说,来到大厅里,一抬眼,蓦然捕捉到大厅外的台阶上相对而立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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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倦没想到自己还能在住院部碰到深也。
对方似乎是刚好从上面的楼层下来,披着白大褂,带着单边眼睛,看着温润又斯文:“大人,您怎么突然来医院?”
时倦正准备出去就被他拦下来,只能停下,直白道:“探病。”
深也稍稍一顿,一时没法判断自己当初撒的谎对方到底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怎么今天过来?”
“今天有人告诉我他给我挡了一刀。”
……那就是知道了。
深也的身子倏地僵住,眼里闪过一抹慌乱,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大人,我就知道瞒不过您。”
时倦没说话。
“我很抱歉欺骗您。”深也轻声道,“可是您也应当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时倦仍是没说话。
“您是神,而我是这世上唯一的半神,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可超越时间,与天同寿。”深也道,“那个人只是个人类,是有寿数的。”
“更何况,曾经也是他对不起您。要不是因为他,您何至于陨落?他根本不值得。”
时倦看了他一眼:“谁告诉你他对不起我?”
深也一皱眉:“大人,就算您不在意,可他的确曾经害死过您。”
时倦接着道:“谁告诉你他只是人类?”
深也一怔,从他这一句话里听出那么点莫名的意味。
“你能投身小位面是因为半神魂,他也一样。”
深也蓦然瞪大眼。
……什么意思?
那个人,安非约尔难道不是人类吗?
他在对方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见过对方,那个时候对方明明就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会突然变成半神?
时倦:“我之前也告诉过你,我现在不是神。”
深也心神狠狠一颤:“您现在……”
“是人类。”
时倦说完就准备离开,刚走出一步,手腕便被人拉住了。
深也死死地扣着他的手,垂着眼:“大人,您何必走那么急?”
两人如今所站的台阶高度差了两层,他站在上面扣着时倦的肩膀,远远看去,几乎叫人以为他们是抱在了一起。
深也蓦然弯下腰。
**
走廊上。
沈祈站在原地,黑色碎发半挡住眼睛,在他脸上覆下层层叠叠的剪影,勾勒出唇角平直的线条。
出来的小护士看见他,疑惑道:“先生,您怎么站在这里……诶您去哪?”
深也抬眼,意料之中地看见那个人近乎仓皇的背影,勾唇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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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沈祈那一刻其实是没想什么的。
当然也可能是想过, 只是他忘了。
心底翻涌而上的情绪来得汹涌又湍急,顷刻间便将他淹没,海面上风平浪静,海面下却暗潮汹涌。
两人相拥的画面在脑海挥之不去, 却是想忘便越是清晰。
抛开一切有色眼镜, 但凡看见那一幕的人都绝对没法说那两人之间毫无关系。
那样的亲密, 分明早就超越了一般人社交的安全距离。
……可如果他们有关系,那个人为什么还要来医院?
头顶惨白的灯光落到地上, 又晃进他眼底, 像是给他眸中渡了层光,摇摇欲坠得像是危楼上玻璃, 又被一碰摔得粉身碎骨。
碎片扎进了心里, 无声地化开长长的口子。
鲜血渗了出来。
他茫然地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不是他的臆想。
刚刚手术完没几天,连走路都吃力。许是这一路回来的过程太过慌乱,他忘了注意, 那道刀口不知怎么的再次撕裂,血腥味散在空气里, 像是给周围都刷了层极淡的陈年古锈。
疼痛从腹部一直蔓延,心脏像是被撕开一个口子,冰冷得呛人的寒风呜咽着灌进来。
视线一片模糊, 他死死抓着伤口, 终于支撑不住,靠着床蹲下来, 雪白的床单被他抓出一片密密麻麻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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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大概深也这么多年来做过的最出格的事了。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将神明搂在怀里,原本只是恰好看到那个人过来,故意做出亲密的样子想刺激对方。
可如今真的拥有了, 即便只是刹那都能叫人沉醉。
他忽然很想碰一碰他的眼睛。
可下一秒,眼前人却忽然抬手,将他推开了。
深也被他剧烈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下意识拉住他:“大人……”
“不要碰我。”
他一顿。
时倦将手收回来,眸光终于掀起了波澜:“离我远一点。”
洗手间的水龙头开着,自来水锲而不舍地淌下来。
时倦衣领最顶上的口子解开,领口沾了点水,贴在瓷白精致的锁骨上。
他的睫毛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唇被冰冷的水流冻得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
皮肤都因为温度低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触觉,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洗手台的白瓷边缘,像是在忍受什么似的,半晌松开,关上水龙头。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时倦一路来到医院门诊大厅,在前坪上某片绿化带里找到了团毛茸茸的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