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倦听着这话,沉默了一下。
“可你们在南郊公园的事情被人拍下来了,而我和姐姐长得一样,其他人肯定都以为那就是我……”林妍不住地揪着裙摆,好好的裙子都快被她揪出了毛边,“老师肯定会找我们谈话,解释了他们也不一定会信。实在不行要不你就跟那天一样,直接说你拒绝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那天拒绝了?”
林妍话音一顿。
“你怎么知道我那天去了南郊?”
林妍僵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算是双胞胎,过了十几年不同的人生,也总有不一样的地方。”时倦说,“可能因为你姐姐以前经常看书做题,所以有轻微的近视,戴隐形眼镜时眼睛亮度和普通人不太一样。那天你没有戴隐形眼镜,眼镜也没有动过手术的痕迹,却隔得很远就能看见我,而我那天还是穿的校服。”
林妍愣愣地听着,视线渐渐模糊了:“时倦哥……”
“当然,若是别人问起,你依然可以说荧幕上出现的不是你,是你姐姐。”
时倦目光很平静,语调比目光更平静,单单这样听着的人,大约很很难想象,这世上有什么事能让他掀起波澜:“所以严格来说,这是我的事。”
不需要你来管。
十二月的夜风将她的裙摆吹得高高扬起。像是无声地拭着泪的手。
**
林妍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的心思了。
倘若一定要细想,大约能追溯到多年前某个夏天。
那时她还在是初一,比他们高年级的学长学姐刚好结束中考前最后一堂课。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课本,作业纸,试卷答题卡,各种各样被使用过写得满满当当的资料被他们搬到走廊,又欢呼着尖叫着扔下来,纸张从高楼掉到平地,在空中翻飞旋转,奏出悦耳的乐章,像是在祭奠他们即将毕业的时光。
偶尔有几张试卷被风吹得呼啦作响,重新飞进下方低年级的走廊。
时倦那时正好经过走廊,停下脚步,抬起手,接住了一张飞向自己的草稿纸。
楼对面有人看到这一幕,鼓着掌欢呼起来。
时倦站在原地,拿着那张草稿纸,看了看对面的人群,忽然将稿纸一叠一折,折出一只白色的纸飞机。
他捏着飞机的机身,轻轻吹了口气,蓦然扬手一掷,宽松的校服袖口被拉出笔直的褶皱,衬得他那双手格外的白。
纸飞机在空中划出一条白色的影子,像是惊鸿而起又翩然飞过的白鹤,稳稳地落在下方堆满废纸的垃圾堆里。
林妍站在他身边,蓦然失了神。
分明只是很随意的一个动作,可很久以后她想起来,却总觉得,那时眼前的少年,竟是比走廊外明艳的天光还要夺目几分。
那天的事算是一枚种子。打那以后,林妍便开始不自觉关注起另一个人。
那时的时倦身上还没有那些或真或假的传闻,即便是家庭变故也未曾让他身上带上折辱的颓废气息。
那时的时倦正是十几岁身形开始抽条的时候,眉眼精致得宛若画卷,低眸扬唇,看一眼就足够让学校里的女生们幻想一整天。
那时的时倦曾无数次在一周之初的升旗仪式站在高高飘摇的红旗下发表演讲,每每更新的光荣榜上第一名永远都是他那不变的名字,执笔落下的一句滥调都能被老师打印出来分发给所有人作为好词佳句背诵。
那时的时倦几乎涵盖了十几岁的女孩子心目中所有幻想过的影子。
林妍早就知道她的时倦哥哥很好,却从来不知道他原来那么优秀。
然后呢?
然后……
她还没来得及去想要如何对待自己这份刚刚发觉的感情,姐姐林怡就出事了。
不得已之下,她跟着父母找上时倦。
和姐姐心系同一个人,大约是她这辈子最悲哀的事。
可林怡那到底是和她在同一个母亲体内,一同待了足足十个月的亲生姐姐。
她亲口说出了那句“她喜欢你”,将感情压在帮助的筹码之上。
那天周末林怡想约见时倦是真的,可是当她真的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回家却悄悄将答案纂改了,告诉姐姐:他不想见她。
很顺利的,林怡甚至连一星半点怀疑都没有,就信了。
林妍不知道转学那天时倦曾经对姐姐说过那么一番话,只觉得是上天垂怜。
她偷偷瞒着所有人,来到了和时倦约好的地方,叫出了那个被姐姐唤过千万遍的名字。
可她唯独没有想到,原来她的伪装,从一开始就被人看出来了。
她终是要从那场幻梦中清醒过来。
**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和你见面的就是林妍?”江烬回问。
时倦点头:“是。”
江烬回抿着唇,又问:“可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时倦听着这么个问题:“那重要吗?”
他不是照顾她的面子,只是单纯的不在意。
毕竟,林妍也好,林怡也罢,对他而言,其实都没什么分别。
至于为何之前说好了,却在见面时突然换了人……
无论欺瞒,商量,亦或退却,那都是她们姐妹俩之间的事,本就该由她们自己解决。
答应的见面他已经做了,至于剩下的,好像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人类的悲欢不相通。
他不是她们,又何必过多干涉。
江烬回听得愣住了。
**
操场上亮着路灯,礼堂里的学生排着队,议论着,喧哗着,吵吵嚷嚷地按照来时的次序分班级离场,视线所及便是攒动的人头。
时倦站在台阶上,安静地注视着下方涌动的人群。
当其中一个人影出现在两人视线中,时倦忽然上前,叫住了那个人。
被叫住的男生原本正在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听到声音,不耐烦地转头:“谁他妈叫的老子……”
他说着,话音蓦然一顿。
江烬回跟着看清了面前男生的脸,微微一怔。
正是当初在厕所里,被时倦抓着领子撞得头破血流的黄毛。
第15章
“哟,这不是姓时的吗?”黄毛身边,一个男生看见来人,语调拖得又高又长,“来我们班干什么?”
时倦没有看他,目光直直地落在黄毛身上:“视频是你放的吗?”
黄毛还没说话,一旁的男生便先叫嚣起来:“姓时的,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你自己和别的女生之间的奸情,被人拍到了就能随便咬人吗?!”
此刻正是众人退场的时候,来来往往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听到“奸情”这个关键词,注意力都不自觉投了过来。
黄毛脸色阴沉地将男生扯到身后:“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周围开始有人驻足观望,压着声音窃窃私语。
一直跟在黄毛身后的另一个男生也开了口:“大家都是同学,你这样血口喷人,弄得太难看了也不好吧?”
时倦没理会周围的声音,仍旧看着中间的黄毛:“所以,你不想说是么?”
黄毛不为所动:“我说了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荧幕上的视频也不是我录的,你找错人了。”
“我有说视频是指的刚刚大荧幕上放的么?”
周围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
黄毛神情瞬间一滞。
“刚刚荧幕上的画面播放到三十三秒左右晃了一下,那只握着手机的手入镜了,上面有一道擦伤,应该刚刚结痂不久,壳还没掉。”
时倦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黄毛:“你的手上也有。”
黄毛脸色一变,右手“唰”地缩到了身后。
可他的动作哪里逃得过周围那么多双眼睛。此刻越是藏,才越是欲盖弥彰。
时倦说:“你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黄毛脸色黑如锅底,几乎要将掌心掐破了。
围观的学生里,一个男生忽然出声道:“别人都这么说你了,你就拿出来给他看看呗!”
又一个人接话道:“就是啊,你总不会是心虚了吧?”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你倒是拿出来啊!”
“刚刚礼堂的视频真的是你偷拍的?”
“啧啧,看看他这样子,还用问吗?根本就是心里有鬼!”
“这得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要这么整人家,非要在元旦晚会那么多老师面前搞这些事儿……”
其中一个小弟见势不妙,猛地提高了嗓门:“我呸!好端端的你怎么就知道别人手长什么样了?你是偷窥狂还是有怪癖?你以为你是谁呢别人的手想看就看?我要是说现在要看你肩膀你现在就把衣服给我脱了吗?!”
江烬回脸色骤然一沉。
时倦总算看向一旁的小弟:“那就是我弄的,我为什么不知道?”
小弟还想说什么。
时倦直接抛出答案:“半个月前,二楼厕所第一个隔间,被我抓着蹭出来的。”
黄毛的脸彻底黑了。
小弟听到这话,思绪瞬间被拽回那个中午。当时目睹的残暴画面,连通攫住他整个心脏,令他几乎喘不上气的恐惧也一起漫了上来。
他看着他,背脊忽然渗出了冷汗。
周围的人不知道他们这一段经历,仍在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甚至有认识的人高声喊出了黄毛的名字:“唐烨,所以你手上真的有一块疤?”
唐烨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忽然吼道:“是!是我干的!”
他声音没有刻意放低,反倒像是故意要让所有人听见似的,几乎掷地有声。
时倦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沉不住气,还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蠢。
系统旁听了全程,简直奇了:【他脑子是不是有坑?】
不管他们如何是想的,反正,周围听到这个答案的人全都炸了。
可还不待他们议论谴责一番,唐烨便接着开口道:“我是偷拍了你,可你难道就觉得自己很有脸吗?你跟别的女生乱搞难道不是真的吗?!”
时倦听着这么个问题:“这和你偷拍我有关系?”
“我为什么要偷拍你你不知道?!”唐烨蓦然将藏到身后的右手伸出来,直接亮到了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要不是因为你把我拖到厕所里锁着,我至于这样吗?!”
像是平地炸起一声惊雷。
唐烨冷笑一声,指着对方的脸狠狠地道:“时倦,你他妈既然敢做,就该想到会遭到报应!今天不过一个视频,就把你激成这样!这还只是我,可还有他们……”
他说着指了指跟在他身边的两个男生,眼里是浓烈到翻滚的恨意:“等以后,那些被你欺压的人全都站出来,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议论的风向瞬间变了:“锁在厕所里?我没听错吧?”
“欺压他们?时倦?就他那副样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而且遭他毒手的还不止一个?!”
“人家正主都说了,还能有假的?况且之前他自己不是也说漏嘴了,这位手上的那道伤是他弄出来的?那不就是被打了才会有的吗?!”
“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人不可相貌是真的。啧啧,你能相信?像时倦这样看着瘦不拉几的人居然还有胆子在咱们一中做出这种事?!”
“恶心死了!把人关在厕所算是侵犯他人人身自由,算是犯法了吧?以前在新闻上看到这种事就算了,现在咱们学校居然还出了这么个老鼠屎!”
校园暴力在这种以普及高等知识教育和人格培养的公立学校里,永远都是最敏感的社会性话题,没有之一。
随着周围人的议论,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大,人群也越来越多,终于有晚一步出来的老师看到动静,姗姗来迟。
系统已经快气炸了:【明明他们才是施暴者!这会儿居然这还能倒打一耙?!其他人是都瞎了吗您和他们那么多人之间究竟是谁欺负谁比较有可能看不出来?!】
时倦站在台阶上,直面着眼前的千夫所指,问道:“你说是我把你关进的厕所?”
刚刚挤进人群的老师听到了,骤然瞪大眼:“你说什么?”
时倦又问了一遍:“是我把你关进的厕所?”
唐烨看见老师,垂在身侧的手在大腿上狠狠一掐,疼得他瞬间飙出了眼泪:“你还好意思问?!”
时倦听着,沉默了。
他沉默,刚来的老师却淡定不了:“你再说一遍?!你把同学关起来了?!”
周围有热心的学生认出了出声老师的脸,小声解释起来:“老师,他们刚刚是这么说的……”
唐烨的声音不知是疼的还是吼的,变得又粗又哑:“在课间把我关起来的不是你?对我泼水的不是你?要打我的不是……”
【把这桶水全都给我泼进去!】
唐烨的声音戛然而止。
可空气里的声音仍在继续:
【来,我喊一二,你们用力!一二,举!】
【这水桶怎么那么重?里面到底是些什么?】
【哦,教室的水房不是刚好不知道被堵了吗,下水道里面不知道是快餐方便面还是塑料袋,反正水积得都溢出来了,我就装了一桶过来。】
【艹,难怪那么臭!】
【这不是唐哥您说的,越脏越恶心越好吗?不然那姓时的怎么可能还那么犟?】
【他现在被关在厕所又没地方躲,这一桶水泼下去,肯定得乖乖服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