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刻,一种温暖柔和的气息笼罩下来,将他包裹住,一阵一阵的暖流涌入他五脏六腑。他清楚地知晓,这是来自国运的反馈。
程榭之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不知道燕琅是怎么避开所有人的耳目,避开系统的检测进入到这座塔中,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代替自己修复国脉,却依旧让他得到了反馈的气运。
他也不是那么想知道。
他感到自己好像一瞬间突然看懂了面前这个人的心情。
他闭了闭眼睛。
燕琅抬眼,血污不损他笑意温柔:“榭之。”
第42章 042
这道声音让程榭之稍微回了一点神。他圆溜溜的蓝色猫瞳轻轻眨了眨,随后一阵耀眼的白光笼罩下来,修长的四肢缓慢舒展开。
他变为人形走过去,一地鲜血顺着阵法金色纹路流到他脚边,染红他曳地的白色披风。程榭之没有管这些,他在距离燕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缓缓蹲下身子,动作缓慢坚定地抽出了燕琅手中握着的剑。
剑锋仍在淌着血,滴滴答答地顺着程榭之握剑的手腕蜿蜒,有些是他自己的——他握住的是剑尖。
剑刃划破手腕的疼痛仿佛被完全消弭似的,程榭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眼神一直没有从燕琅脸上挪开过半分。燕琅单手撑地,能看见程榭之眼睛里明明白白的疑惑。青年黑白分明的水银瞳仁里蓄着晦涩的感情,他死死地盯着燕琅,像是非要从燕琅脸上找到一个答案似的。
剑尖刺破手心,直到殷红血迹入眼,燕琅才恍然意识到一般,轻声开口:“榭之,把剑放下。很疼的。”
程榭之歪了歪头,在燕琅说出这句话后终于点了下头,把手里的剑丢开。他将被划破的手心伸到燕琅眼底下,声音轻而缓:“很疼。”
他眼睫微微颤着,燕琅看不见他的眼睛,一时间难以分清楚程榭之是在简单重复他说过的话,还是在向他表达自己的情绪。
燕琅垂头,将温热的唇印上他冰冷的掌心。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程榭之带着疑惑问他。明明燕琅已经知道这是他要去做的事情,也猜到他为自己准备了后路,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这座塔中。一身气运皆数耗空。
系统知道这个时候贸然插话并不合适,但它还是小声地提醒程榭之:“南召的国脉已经修补完了,用的是燕琅身上的帝王气运。没有足够的帝王气运,燕琅接下来可能很难坐稳江山。”
不过这对它家宿主来说,反而省了自己受苦。眼下气运也已经到手,若是宿主狠心一点,现在就走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系统估计程榭之现在没办法狠下这个心肠来了。
它捕捉到了程榭之的感情变化,很细微的变动,像是初春河面堪堪破冰,岸边桃花抽出枝桠,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在一瞬间突然碎裂。随后他的心防再如何筑起高墙长堤,都注定要被春风吹过去,吹醒万物。
它捧着自己的脸,等待着事情接下来的发展。
燕琅染着血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程榭之侧脸时,又瞬间抽离,动作珍而重之,怕惊扰了什么一样。他语气温柔寻常和每一次说话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希望榭之对我稍微心软一点。”
“我做事总是要有目的。”
他弯着眼睛对程榭之说。
早在知道程榭之准备以身祭塔时,燕琅就着手寻找解决的办法。南召多鬼神之说,南召太子为他提供了一个办法——南召国脉承载的是气运,因此也只有气运能修补。比起护国神兽身上的生机转化为气运来修补国脉,燕琅这个帝王身上的气运自然也可以用来修补南召国脉。
他和南召太子暗中做了一笔交易,将祭神的阵法稍作改动,在燕琅用自身气运修补完国脉后,程榭之踏入阵法,只需要用一点生机来蒙蔽天命,反馈的国运就会落到程榭之身上。
他知道程榭之答应修补国脉别有目的,但是对燕琅来说,程榭之想做什么并不重要,他只是不能再忍受一次程榭之的痛苦了。他无法看着程榭之奔赴一个必死的结局——即使他猜到程榭之为自己准备了后路。
可是程榭之在这个世界上一天,燕琅就想好好对待他一天。
程榭之冷冰冰地开口:“我不需要你这么做。”
细听之下,他的声音有一丝僵硬。
可惜此时燕琅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没有察觉程榭之这一点儿不自然。阵法抽空了他的气运,也间接影响到了他的精神状态,一阵一阵的疲惫虚弱感涌上来。
燕琅勉强笑了笑:“没关系。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是我想要博取你的同情。只是榭之,你真的太心狠了。”
他微微叹气。
程榭之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说话。
燕琅已经虚弱到极致,话音一落,便顺势倒在程榭之的胸前,血色染红他纯白斗篷。程榭之伸出指尖,慢慢拭去他脸上划开伤口上的血痕。他表情冷淡,鸦羽似的的眼睫垂落,情绪暗涌,最后化作一声极淡的笑。
……
燕琅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分才醒过来,程榭之负手站在宫殿外的长廊上,南召太子侧过脸和他说着话,火红的云层仿佛要压下来一样,层层叠叠在天边铺开,一直到远处山峦尽头。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能做到这一步。”帝王无情,从来不是一句戏文。但燕琅,就像个格格不入的特例。
南召太子感慨地说着。
程榭之的长发被暮风吹乱,他隔了好一会才回答:“我也没有想到。”
南召太子笑了笑,口吻变得轻松起来:“其实这样子也挺好的,你现在也不用死了,燕琅他也不用承担很严重的后果。”
“不过你似乎太想和燕琅划清楚界限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把自己的生机补偿给他。”南召太子若有所思地说着,“燕琅没有了气运,顶多是做不成皇帝,但你没有生机,大概是活不了几年。”
“你这样做,不是让他的心血白费了?”
程榭之:“我不喜欢欠任何人。”
“可是他喜欢你,你可以不用和他计较这么多。”南召太子道。他都完全没有料到燕琅居然会主动来找他,同意用自己的帝王气运换程榭之的生机。
“可是如果我喜欢他的话,我更不愿意欠他分毫。”程榭之淡淡地开口,说完便转身走进殿内。南召太子听见他的话,在原地怔怔地站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似的摇摇头走开了。
系统也十分惊讶:“您说的这句话,是不是可以不用加‘如果’的前缀?”
“我不知道。”程榭之顿了一会,回答。他很少这么直白地表示自己对一件事不知晓,但这也让系统知道,这是一句实话。
系统于是没有再问下去了。
它看着自家宿主走到燕琅面前坐下,心里忍不住想,就算现在还要加“如果”的前缀,终有一天也不会再需要的。只希望,宿主能真正摆脱来自那对父母笼罩的阴影吧。系统有点担忧又乐观地看向他们。
燕琅仿若大病初愈,神情还有些苍白,他笑着对程榭之道:“榭之还是心软了吗?”
“我把生机换给了你。”程榭之说,“过几天你的气运会逐渐恢复。”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平静,冷冷淡淡的,叫人琢磨不透心思。
燕琅唇边的笑意在程榭之话出口后倏然淡下去。
气氛在两人间逐渐冷凝。
“不过我确实心软了。”程榭之沉默片刻,才接着往下说。他像是难得有些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声音放得轻,望进燕琅的眼睛里去,想从中看出一点他的心思,从而知晓该怎么开口。
“……”
燕琅抓着床沿的手背上泛出根根青筋,他听着程榭之的话,每一个字在心中重复播放过无数遍,他才终于确定了程榭之话中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看向程榭之。
程榭之也一直看着他。
他心情有些复杂。
他想,燕琅并不想让我对他心软。如果他真想那么做,就不会说出来。燕琅知道他不喜欢有人算计他的心思,才故意这么说。
……
在满室寂静里,程榭之良久才再一次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付出全部生机去修补你的气运。不过咱们做过一笔交易——你说你想要一个皇后。”
燕琅的心一紧。
程榭之说出来后却心情蓦地轻松了很多,他甚至再一次微微笑起来:“所以我打算赔你一个皇后。不和你心意相通的皇后,你能够接受吗?”
“只要是你。”
燕琅心底绷得紧紧的弦倏地一松,有种尘埃落定、不知道从何处说起的惊喜。他知道程榭之对他的感情,未必是他想要得到的那种,但是他却已经足够欣喜了。
程榭之定定地看着他:“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燕琅,这是我第一次想尝试一下。”
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心软——或许还有些别的东西。
系统忧伤地想着:所以这么说,宿主最后还是把自己赔了进去。
“但是我不会在这个世界活很久。”程榭之近乎冷酷地告知燕琅,“等到这具躯体的生机结束,我的尝试也就结束了。”
无论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没关系。”
燕琅握上他的手,声音低沉而柔和,“已经足够了。”
程榭之得到燕琅的答案,不知怎么地心底松了口气,他轻快地扬起唇角:“那么你准备给我什么聘礼?话本里的帝王成婚可都是江山为聘。”
“如果你想要的话,江山为聘倒也无妨。”燕琅轻轻地笑着,并不在乎自己许下是多么惊世骇俗的承诺。
程榭之支颌,笑容明亮无辜:“既然这样的话,现在天下是我的,你得给我当皇后了。”
第43章 043
程榭之说这话的时候玩笑意味居多。
他长发洒落到一边,顺着肩颈垂下来,略略掩住唇边的笑意,眉梢眼底俱是调侃。可没料到燕琅居然当真认认真真思考了片刻,对程榭之郑重颔首。
“好。”
一字千钧。
程榭之唇边的笑意稍微凝固了一会,半晌他才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睫,像是没有料到这么荒唐轻佻的玩笑,燕琅居然也能一口答应下来。
他放下支着下颌的手臂,脊背一时间挺直得宛如用尺子丈量过一般,有点正襟危坐的意味,程榭之指尖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腕上的红色琉璃串珠,一片耀目的红坠在他皓腕上,隐隐有光泽流动,很快就被垂下的广袖掩住。
他在思考着燕琅的话,燕琅表情认真,每一个字声音都压得四平八稳,慎重地无法让人对他的说法做出任何质疑。半晌,一抹笑意缓缓在他唇边绽开:“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燕琅声音低沉:“自然不会。”
“可是我不想治理江山,也不想为黎民苍生废寝忘食。”程榭之俯身凑过去,一时间近的燕琅连他轻颤的眼睫都看得根根分明。
燕琅呼吸一窒,喉咙不由得发紧。
眉目昳丽的青年笑起来:“我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每天逗逗燕燕就好了。”
程榭之说着又稍微坐直了点儿,离燕琅稍远,让他终于能平复一口气的呼吸。
“至于为天下操劳,这样的事情还是交给陛下您吧。”
程榭之口吻轻松地说,漫不经心地结束了这个一时兴起的玩笑。
燕琅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青年托着下巴朝他扬起十二分无辜的笑容。
……
等燕琅又修养了几日伤势,两人便准备动身离开南召。程榭之本也没打算在南召长留,若是没有出现燕琅这个变故,在祀神节之后,他就应该脱离这个世界了。如今他虽然因为燕琅暂时不能从这个世界脱身,但也不打算继续久留南召,还是帝京的繁华灯火更讨他欢心。
不过在离开之前,南召皇长子想要害他命这件事,可不能这么轻易算了。程榭之笑眯眯地和南召太子详谈了一番,南召太子眉眼森森地拂袖离去,第二天就有官员检举皇长子当年谋害护国神兽一事,如今更是又一次妄图在祀神节上加害护国神兽。这事一出,朝野哗然。
护国神兽在南召是比国主还要高贵的存在,谋害护国神兽,这个罪名不亚于弑君犯上、通敌叛国这类可抄家灭族的大罪。偏偏还证据确凿,皇长子想为自己争取时机开脱都办不到,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咬咬牙举兵谋反。
也不知道谁将南召皇城守卫军的虎符给了皇长子,加上南召太子嫁祸小皇子谋害国主一事暴露,不少臣子对南召太子离心,本该稳占上风的南召太子一下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几天才收拢住局势,与皇长子势均力敌地对抗着。
也正是因为皇长子叛乱一事分去了他太多心神,南召太子短时间内无心顾及程榭之和燕琅,两人就这么悠然地一路赏山玩水,光明正大从南召境内离开。这种水深火热的时候,也没有谁分出心思来关注他们。等南召太子稳定了局势,回过神来,燕琅和程榭之早早离开了南召国土。
只能无奈作罢。
系统目瞪口呆地看着宿主一下子把南召搅成一团浑水,而他自己施施然和燕琅回国,一路畅通无阻。等南召太子意识到谁才是幕后黑手时,程榭之已经远在天边。
它感慨了一下宿主认真的时候对人心的精准把握,想着想着又不由得开始忧愁,既然宿主这么了解人心,怎么就是看不透燕琅的心思呢?到头来还是把自己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