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止眼中蕴了笑意,“你醒得倒是及时。”
疏璃抬眼看他,“冒然将我救下,不问问我犯了什么事?”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为何要知道?”
“我可是朝廷命犯,杀人不眨眼的那种。”疏璃笑得狡黠。
“唔,这么厉害?”裴行止眸中笑意愈深,“那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为了掩盖我的行踪,我必定是要杀你灭口的。”
阿砚去了外室端药,没听见他们神神在在的对话,走近只听见“杀人灭口”四个字,霎时间变了脸色,却被裴行止拦下。
裴行止接了药递给疏璃,打趣道:“我可没见过这样弱不禁风的杀手。”
疏璃笑出声来,一鼓作气喝完漆黑浓稠的中药,将碗递还给他时正色道:“谢谢你,救我一命。”
裴行止摇头,“举手之劳而已。”嘴角微扬,“在下裴行止,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疏璃。”
烛火忽然一声爆响,裴行止将纸罩摘下,用剪刀将烛芯剪短一截,跳动的火光衬得脸孔如玉,看了眼他,问道:“明天我将启程回城,你又该如何打算?”
“回哪?”
裴行止轻声答:“青云城。”将剪子放下,“我来京都办事,办完就该回去了。”
“照今天的架势,这里肯定是不能待下去了。”疏璃撑着腮,“如果不嫌麻烦的话,我能跟着你们吗?”
裴行止顿了顿,尚未答话,阿砚已露出不满神情,道:“公子——”
“反正我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不会赖着你太久的。若是担心受我连累,被发现了就说是你抓了我准备向官府领赏,我会很配合的。”
疏璃眼中满是盈盈的笑意,说着这样的话却语气平常甚至带着笑,像是压根不在乎自己还能活多久。
裴行止皱了眉,“别说这些傻话了,青云城里住着天下第一医圣闻溪,会有办法的。”
是答应疏璃随行的意思。
红衣的美人面色虽孱弱苍白,神情却飞扬起来,“那就多谢裴大哥了。”
裴行止微微一笑,“你既称我一声大哥,我自然是有责任帮你的。”
眼前的这个人,是当真称得上是温润如玉、君子如兰,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极高的涵养和无比的善意。
疏璃深深地忧郁了。
要是自己的攻略目标都这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该有多好。
青云城是京都外一座小城,城虽小,却实在富庶非常,在还没有天枢国的时候就已发迹,裴家是青云城的百年望族,每一届家主即为青云城的城主,如今裴行止年纪轻轻便继承了城主之位,操持着裴家与城内事务。
作为根基深厚的家族,裴家府中多为世代培养的家奴,自是忠心耿耿,是以裴行止领了个活人回家,也没有半点风闻传出府。
而因南方愈演愈烈的水灾之事,本就身体不好的皇帝更是被气的重病咯血,卧床不起,国事只能交由太子代劳。百里云让一时忙得焦头烂额,搜寻疏璃的事虽未曾耽搁下,到底是被拖累了。
以上,疏璃能够安稳这么长一段时间也是有道理的。
裴行止果真为疏璃请来了闻溪,大名鼎鼎的医圣在仔细检查过他的身体后只能摇摇头,开了几方温养滋补的药便作罢。
裴行止对疏璃出奇的好,各类名贵药材都给他寻来过,并盯着他逼他忌口养生。
可是没用,疏璃的身体依然每况愈下。偏偏这个人还不当回事,为了拒绝喝药要求放风打滚耍赖无所不用其极,仿佛满身病痛的不是自己,整天笑啊笑的,笑得知情人看了都觉得心酸。
裴行止拿他没办法,终究是无药可医无多时日的人,他也便不再拘着他,任他在府中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只一点:不准出府——一来怕被人发现,二来初春的风太凉,疏璃会吃不消。
……
花灯节是青云城一年一度的盛会,待到夜幕降临时路边将会摆出各式各样的花灯,人们戴着面具提着灯走走停停观赏街市中的盛景,杂耍团使出十八般武艺,小贩沿街叫卖各式吃食,酒楼肆馆门户大开,酒香菜香并着胭脂香流淌,实在是热闹非凡。
眼前花灯汇集,如银河般璀璨绚烂,人们的欢声笑语融在空气中,疏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到这副景象,忽然觉得活着真好。”
他穿了一件素白的锦衣,裹在大氅里的身形高挑纤弱,长发在腰间用发带松松一束,面上戴着遮住上半张脸白色面具,眼角处雕出镂空的曼陀花。
即使见不到全脸,看身段也会是一等一的美人。
裴行止闻言神色轻轻皱起眉,疏璃说“活着真好”的时候唇角依然含着漫不经心的笑,仿佛那只是无关痛痒的一句话,他觉得活着很好,但死了也无事。
胸口传来细细的抽痛,就如往常看见他若无其事笑着的时候一样的痛法。裴行止移开视线去看路边的小吃摊,淡声道:“从前让你喝药你总不愿喝,若真发觉活着的好处,便该尽力活下去。”
“你知道的,没有用。”疏璃咳嗽一声,拉了拉衣领。
虽说早春风凉,可也无需穿这样厚重的大氅,是以路过的人都以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他却不怎么在意,“很多时候都不是想要如何就能如何的,比如我想回家,比如我想好好活下去,比如我想看遍天下山川河海,我都无法。人生不如意的事有十之八九,能尽力做到的只余一二而已。”
裴行止沉默下来,许久才问:“你想回家,想好好活下去,想看遍天下山川河海?”艰涩地停了停,“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这些愿望。”
系统突然出声:【“疏璃,你现在周围的人有一部分有问题。”】疏璃:【“啊,我的乖弟弟终于来找我了。”】
“既然无用,为何要提。”疏璃歪着头看年轻男子黯然的侧脸,“裴行止,你是在为我难过吗?”
裴行止陡然顿住,直直地看向疏璃。
眼前的人笑得唇角生花,眸中落了万千光影,他伸出手,修长手指隔着面具在半空虚虚扫过那人眉眼,指尖却被疏璃抬手挡住。
裴行止蓦地收回手,抿紧了唇角,“是我失态了,抱歉。”
疏璃道:“我想吃刚才路过的小吃摊上的青花酥。”
“不行——”
“我在这里等你。”补充一句,“保证不会乱走。”
裴行止的神情仍有些恍惚,看了疏璃一眼后妥协转身。
疏璃见他的身影渐远,不紧不慢地顺着相反的路走下去。
他是故意的,故意说出有暗示意味的话搅乱裴行止的心绪,再引他去别处。至于那买青花酥的摊子所在之处,与这里隔了两条街,他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唔,就算走到半路终于醒过神来,估计也没那么快赶到。
裴行止帮了他这么多,自己还小小地利用了他一下,疏璃不想让他因此受到百里云让的迁怒。
估摸着和裴行止已经拉出挺大的距离来了,疏璃拔腿开始跑
第16章 曼陀花(7)
疏璃这不跑还不要紧,一跑便跑出问题来了。路边上摊贩弃了摊、行人丢了灯,前一刻还在嬉笑打闹的人们此刻纷纷变脸,朝着疏璃追来。
卧槽要不要这么刺激!
疏璃在一群不明所以的群众围观之下慌不择路地奔逃,时不时推翻摊架调转方向给后面的人制造一些麻烦。到底是身体垮了,没跑多久就气喘吁吁满肺刺痛,突然脚下一绊,就这么重重地摔下。
没有感受到想象中拥抱大地的痛感,相反地,疏璃被一人接住,接着落进那人有着冷淡红梅香的怀中。
“哥哥。”一声轻笑在头顶响起。
疏璃身体一僵,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怀抱,却被紧紧箍住腰,不能动弹半点。
百里云让轻轻摘下他的面具,洁白细长的手指抚过他鬓角一缕发丝,动作温柔,声音却冰冷:“分别两月,哥哥可曾想过我?”
疏璃抿了唇不答,抚在他鬓角的手猛地下移捏住他的下巴,明明力气并不大,但指节都泛了白。
“没有是吗?”俊秀漂亮得几近耀眼的少年轻声道,“可是我很想念哥哥呢。”加重了语气,几乎一字一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哥哥你,抓回去,关起来。”
疏璃哆嗦一下,咬牙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哦?”百里云让偏了偏头,这样的动作做出来实在是天真又无辜,微笑着,“这可由不得你呢。”
疏璃猛地呛咳起来,百里云让一惊,将他放松了些,疏璃趁机想推开他,被一把握住手。
掌心的手指冰得像涧底寒玉,一丝温度也没有,百里云让眉心微皱,“吓成这样?”
五彩的灯光映在疏璃脸上,百里云让看不见他白得吓人的脸色,只放缓了声音道:“哥哥,跟我回家吧。”
疏璃克制不住地喘息,“……那不是我家。”
百里云让没有回答。
疏璃的身体亏损太严重,一旦入睡便睡得十分沉,第二天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百里云让的寝宫。
他从紫檀雕花的大床上坐起身,翘起脚观赏了一番脚踝上系着的银链,曼陀花纹样舒展蔓延,倒是与在暗室里的那条挺像。银链因他的动作发出清越的敲击声,另一端牢牢地锁在床头。
疏璃“啧”了一声,【“自由生活到头了。”】
系统嗤笑:【“不正是你期待的吗?”】
疏璃装模作样地咳了两下,【“人家现在可是病人,经不起折腾。”】系统停了停,【“你剩不了多长时间了。”】
【“了解了解。”】
粉衣宫女端着一叠衣服推门走入,见疏璃醒了,跪在他床前曼声道:“主子请更衣。”
美人揽着锦被闲闲坐着,乌黑长发自背后倾泻而下,脸色略苍白,却遮不住五官的浓丽。他看了眼宫女手中艳红的锦缎,问:“百里云让呢?”
“太子殿下上朝了。”
“哦。”疏璃语声平淡,“拿走,我不穿。”
“殿下吩咐了——”
疏璃打断她,“拿走。”
……
“啪”的一声,盛着小半血燕粥的白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粥水四溅,有几滴溅上少年黑缎织云的锦衣下摆,百里云让的脚步微微一顿。
正坐在床上发脾气的白衣美人抬眼见了他,撇开目光。
“怎么了,不合胃口?”
“我要出去。”
百里云让像是没听见他的这句话,温声吩咐跪在一旁的宫女:“去换些来。”瞥见被置在一旁的红衣,“为什么不换衣服?”
疏璃问:“你喜欢看我穿这个颜色?”
“红色很衬哥哥。”
“你喜欢看我穿这个颜色。”疏璃重复一遍,看着他,眼中现出嘲讽的笑意,“既然如此——我便偏不穿。”
相处的这八年,疏璃从来对百里云让都是一张笑脸和颜悦色着,仿佛永远都没有脾气,如今态度却陡然转变,无时无刻不是冷言冷语挑战人的耐性。
百里云让站在原地瞧了疏璃一阵,声音听不出喜怒,道:“那便不穿吧。”
说罢,在书案前坐下,开始批阅案上堆积的奏折。
一个时辰后。
疏璃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上过厕所,此时尿意一阵接一阵地涌上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许久,终于不情不愿挪起身,偷偷瞄向不远处的百里云让。
皇帝的病情愈发严重,恐怕将不久于人世,现今重担压于尚未及弱冠的太子一人肩上。百里云让几月间清瘦了许多,此刻执笔低头批阅奏折,间或屈指轻敲着膝盖思考,腰背挺拔,侧脸已然显现出成人清晰明朗的轮廓。
疏璃咳了一声,百里云让却笔下不停,无甚反应。他只好开口唤他:“那个……”
“嗯?”终于从奏折堆里看向他。
疏璃有些难以启齿,挣扎了半晌才道:“我想……小解。”
百里云让倒是愣了一愣,随即微微一笑,“哥哥说什么?”
“……”疏璃咬牙切齿,“我想小解。”
百里云让轻笑出声,“哥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想要小解也不必告诉我。”
疏璃被他气得一噎,倒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心里已经狂揍了熊孩子几十遍。
头上的被子被人轻轻掀开,疏璃一睁眼便对上少年如星如泉的眼睛,里面落着细碎的戏谑笑意。
百里云让俯身看他,哄道:“只是逗逗哥哥而已。”顿了顿,含着笑问,“这是不是代表,哥哥也会开始有饥饿、寒暑之感,现在的哥哥是与我无异的寻常人了?”
“……”
“哥哥,我很开心。”
疏璃微微偏头躲开他的目光,“我成为与你无异的寻常人,会变老,变成难看的老头,然后死在你眼前。即使如此,你也开心吗?”
“人总归是要老的,等我们一起成了鹤发鸡皮的老翁,谁也不会嫌弃谁难看。”百里云让轻声道,“若你死在了我前头,我便来陪你。若我先死,你便且在这世间待着,待哪天厌倦了,再来找我。好不好?”
这样一个少年,属于他的人生不过才起了个头,他却已经想好了他和疏璃的结局,近乎偏执地温柔着。
终究还是个孩子。
“不好。”疏璃淡淡地道。
百里云让不置可否,吻了吻疏璃的额角,在他反应过来要推他之前直起身,从床下拿出一只玉制夜壶,摆在床边,“哥哥,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