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临秋重重揉了下姜忘的头。
“王八蛋。”他小声道。
“怎么就王八蛋了?”姜忘抬眼瞄他。
“开车!”
两人抵达城里时刚好是下午五点,回屋放好行李就牵着彭星望去冯奶奶家吃晚饭。
彭星望嗅觉很敏锐。
“你们两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去玩儿了?”
季临秋条件反射摸自己耳垂,确认耳夹已经摘了以后才反问道:“怎么啦?”
“你们两看起来心情太好了!”小孩抗议道:“下次带我一起!!”
姜忘拧他耳朵:“数学都考六十八了还想着玩!”
“我知道了啦!会好好学的!”
季临秋表情有点复杂:“我总是觉得彭星望是你儿子。”
姜忘举手投降:“犯不着,我芳龄二十的时候可纯情了,谁都没敢招惹——当然现在也纯情。”
冯奶奶特意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客厅角落里还放着保安队送来的大桶草鸡蛋。
老人家手艺很好,口味跟饭馆里截然不同,吃起来很有家常的感觉。
彭星望还是跟以前一样,吃饭贼快,吃完就想着去院子里玩。
姜忘看他在餐桌这坐不住乱扭就清楚小孩在想什么,摆摆手道:“跟团团玩去吧。”
“好嘞!”
餐厅里三人正聊着天,突然院子里传来小孩一声猛嚎。
“啊啊啊啊——”
老太太生怕鹅把小孩也给叨了,连忙起身想过去看看。
结果彭星望连嚎带跑地蹿回来,跟炮仗一样怼进姜忘怀里,眼泪也没流就是干嚎。
姜忘莫名其妙:“你别告诉我你被鹅欺负了。”
“不是,鹅,鹅,”小孩把他衣服都拧皱了,哭丧着脸道:“鹅好恐怖!!!我不要跟鹅玩了!!!”
三个大人:“?”
彭星望今天也听见小区里猛鹅看门的事迹了,特意抓了把玉米粒想跟两大鹅处好关系。
大鹅对小屁孩没敌意,开开心心过去吃。
然后就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大嘴。
彭星望已经有心理阴影了:“它连舌头上都全是牙齿!!!它舌头都长牙!!”
老太太哭笑不得:“鹅就是这样啊。”
姜忘把小孩拎回座位上:“喝碗藕汤,喝完就不怕了。”
“呜呜呜呜哇——”
一家人吃饱喝足告别老太太,正式把两只鹅留在人家那担当哼哈二将,散步似得慢慢往回走。
然后看见个熟悉的人影。
彭家辉抱着两大袋什么东西,正在他家院子前等他们。
姜忘没收到短信,也不知道他带了什么过来,有些诧异。
“姜老板!”彭家辉主动招呼道:“刚好你们回来了,我有点东西给星望!”
他当着他们的面打开包装袋,把崭新的明红色羽绒服抖落开,喜上眉梢道:“星星,你试试合不合身!”
小朋友欢呼一声,麻溜脱下外套过去套新衣服。
穿起来果然合身又妥帖,很精神。
“我之前去外省出差,那边羽绒服又便宜又暖和,刚好也要入冬了,特意带过来。”彭家辉挠头道:“只赚了点小钱,贵的没法买,衣服还是行的。”
彭家辉其实也没体贴过家人几回,真这么做时蛮臊的,一开始都不知道怎么张口。
姜忘点点头,突然觉得有点酸涩。
面上还是笑着:“好事儿,你也记得存点钱,别乱花。”
“还有就是,”彭家辉笑了声,很不好意思道:“我也想送你一件。”
姜忘怔住。
“兄弟,你帮我招呼小孩这么久,又是我前妻的亲戚,我其实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但以前太没能耐了,你也知道。”
彭家辉说起这些事自己也没脸,很快转了话头,把怀里另一件大的展开。
衣服看着用料讲究,估计还是花了千把块钱。
彭家辉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打开,像是生怕姜老板瞧不上,仔细展示剪裁做工。
“我想着,咱们其实也谈得上亲戚,你平时穿衣服太朴素,也该送件像样的过冬。”
“你看看,合不合适?”
姜忘呼吸还停着,内心有什么坚硬如冰的破出裂隙来,缓缓融开。
他确实穿衣服很简单。
哪怕是往年过冬,也是凑合着过,不冻着就行。
一个糙老爷们过日子只图个方便,哪里会去仔细挑着买。
“……我试试。”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其实不用买。”
“来来来,试试,”彭家辉热情道:“我记得你有多高,北方那边普遍尺码大,应该可以!”
姜忘把外套脱下,当着他的面缓缓把羽绒服穿上。
藏蓝色,设计的简洁大方,果真修身又暖和。
彭家辉往后退几步,直竖大拇指:“很俊!一看就能迷倒不少小姑娘!”
姜忘和季临秋同时笑了笑。
“确实很合适,谢谢你。”姜忘把羽绒服脱下来,仔细折好放回袋子里:“进来坐坐喝杯茶?”
“不了不了,你们穿着合适就好,我也得赶回去加班了,”彭家辉很热情地和季临秋也打了声招呼,推道:“以后有机会一定来坐!”
小孩乐得围着姜忘和亲爹乱蹦,哪管那些客套话。
“我爸给我买衣服了!我也有我爸给我买的衣服了!!”
彭家辉原本就打算了送完衣服就走,匆匆告别匆匆地走,像是生怕耽误他们时间。
姜忘目送他走远,不自觉又抱了下怀里的衣服。
他也有他爸给买的新衣服了。
第37章
姜忘从前很少想以后。
领养彭星望之前, 他的生活犹如一株雪杉树。
孤直独冷,连枝叶都吝啬地延展出最简单的线条,不肯拥有更多形状。
他现在突然有很多需要在乎的事情, 又很愿意去存钱, 以应对浪潮般多变的以后。
这一忙,果真忙了近三个月, 硬生生从十月奔波到一月中旬。
主要重点在于裕汉这边诸多人脉资源的牵线搭桥, 以及黄金十二卷的正式筹备。
姜忘优先组建编委会,搞出整套高一至高三的卷子,免费发给五个高中的学生们做着玩。
他本来以为这批卷子至少要等一个学期才能等到反馈, 然而省城学生们刷完一套卷子的时间为三到七天。
一套十二张,平均下来每天二到四张。
牛逼。真的牛逼。
段兆跟其他几个老师和他吃着火锅, 边涮着牛肚边掏心窝子。
“你这个题啊——真的不够难, 这么搞没卖头。”
姜老板笑容凝固:“你们说的这个难,它有参考物吗?”
“难不成要照着竞赛题来?”
“哎, 小姜啊, 你这么说就外行了, 竞赛题更重于拔高知识点范围,有的高考题还就真比竞赛题还难。”
头发花白的老教师吞了口猪脑, 一扶蒙着烟雾的眼镜道:“高考题目,那就是要在有限范围内给出无限的出题花样, 哎,你现在出题编题的班子还不够精。”
“还是陈老会点评,”段兆吃的鼻子发红,抽纸巾猛擤一下,正色道:“我们怎么也是教育强省,难度得跟启东那边看齐!”
“就是就是, 上届他们化学题出的还没我们这边难!”
“……是我对工作还不够严谨。”姜老板诚恳道歉:“下次一定难出风格难出水平。”
老头用力拍肩:“赶紧出啊,我学生们等着做。他们现在高二就能把你这些题一周刷完,你多反省。”
姜忘陪老师们吃饭聊得还挺投缘,临结尾时想起什么。
“话说,九八年前后考北师大是个什么水平?”
段兆很快反应过来:“你问季老师是吧?”
姜忘给他夹了块牛舌,把酒倒上。
“九八年前后,高考比现在还严,”老教师回忆道:“你那朋友哪个省的?”
姜忘一说,老头长长噢了一声:“那个省奥数狠啊。我做一次新鲜一次。”
“往前倒七八年,高考一本线差不多五百多分?”旁边女老师插嘴道:“但北师大分数线是真的高,今年录的最低也要六百二,再添点也能上清华了。”
段兆笑起来:“说不定人家能上清华,只是想当老师呢。”
姜忘初中毕业当兵去了,还以为季临秋只是读了个普通师范,没想到牌子这么响。
六百二十分。他回忆了下自己以前每科分数,很有自知之明地喝了大半杯啤酒。
“哥们也别觉得有压力,季哥那样的也还是佼佼者,咱们这种能读个华中华东师范都能摆宴设酒了。”段兆大笑道:“我一听也羡慕,跟他吃完饭回家做梦梦见高考好几回,当年要是——”
“别提当年,”女老师摆手道:“我就差一道选择题,想想都心碎。”
火锅吃完大伙儿说说笑笑着各自散了,姜忘送别最后一个朋友,一个人靠着车吹了很久的风。
他本来想抽烟,又因为季临秋想着把烟戒了,索性干站着。
冬天的风像乱窜的野猫,专钻领子袖口,冷不丁刮一长道,冻得人打激灵。
姜忘开始后悔没带亲爹送得那件羽绒服来。
他钻回车里,把广播电台打开,听着老掉牙的情歌继续出神。
上一世的季临秋,原本拥有多光明灿烂的未来。
凭他这样出色的学识能力,想去国外生活恐怕都轻而易举吧。
最后却困在一个老城里,像溺水时放弃挣扎一样,四肢松开昏昏下坠,晦暗平静地了此一生。
姜忘越想,越觉得喉咙哽着。
像是苦味和辣意同时翻涌上来,逼着他红眼眶。
为什么?
你明明拥有这么多的选择,这样璀璨的前程。
你甚至可以上清华啊。
姜忘平静了一会儿呼吸,打电话给秘书,把工作简单交代了下。
“我先回虹城了。”
“提前回去吗?”秘书略有些吃惊:“好的,这边新一轮编题我会好好安排,您路上注意安全。”
姜忘挂断电话,开车往回走。
还好没有喝酒。
秋冬衔接的很快,工作又能让人忘记时间。
他再往回开的时候,周边行道树像是叶子全都被长风卷走,只剩潦草涂鸦一般的树杈。
行进的车变作微小的一个圆点,在无数纵横交错的线条里往前。
车窗外冬风呼啸,大灯照亮飞雪一般的灰尘。
姜忘在想,人到底会被什么困住呢。
是家庭吗。不像。
他躲开了父亲的毒打,季临秋逃离了那个山村。
是性向吗?
不,上一世的季临秋并没有爱人,孑然一身,又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性向直接选择放弃生活。
人到底会被什么困住?
姜忘转过方向盘,车窗两侧都是干枯沙漠一般的寂静田野,此刻只有浓郁无边的黑色。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呼啸风声,与两道车灯。
他一路远行,在又一个转弯时呼吸停顿。
……答案是无意义感。
在没有链接,不被温暖,也寻找不到牵引的时候,
人会陷入沼泽般的无意义感里,一步一步失去呼吸。
世界变作空泛又单一的概念,一切喧闹人群都与自己无关。
那时季临秋的独行,便如他此刻的独行。
两侧是连绵不绝的黑暗,远道遥遥无尽头。
姜忘第一次如此想紧握住一个人的手,无论是出于哪种感情。
他想紧紧抓住他,把他从无尽的冬天里救出来。
季老师,这一次,我也有机会拥抱你了。
路遥风大,姜忘开车到家都已经凌晨两点,家
里人都睡了。
他匆匆洗漱,昏然睡去。
再一醒来,满窗灿烂晴光,庭外落叶缤纷,还开着大朵月季,明红亮黄很有生机。
世界又变得鲜活繁盛,仿佛寂静从未来过。
姜忘睡醒以后对着窗子坐了很久,转头活动下胳膊腿,继续出门打理城里的业务。
然后准时准点接季临秋和星望放学,和他们一起做饭吃饭,看看电视睡觉。
没有人知道他在昨晚下定了决心,第一次想要陪一个人走很久很远。
奇怪的是,彭星望临睡前有点反常,吞吞吐吐地拉着姜忘不走,还问他能不能陪自己睡觉。
姜忘觉得奇怪,抱了床被子过去陪他。
灯一关,小孩翻过来,翻过去,烙饼似得就是不睡。
姜忘原本还有点困,听见他翻腾也醒了。
“怎么了,想听故事?”
小孩半晌嗯了声。
姜忘打了个哈欠,打开夜灯给他读了三四本,见彭星望渐渐安宁下来,又关灯准备睡。
然后听见小孩呼吸声古怪,有时候会突然抽气。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姜忘又拧开灯,瞧彭星望神情。
“到底怎么了?”
奇了怪了,明明我也是他他也是我,怎么有时候就是想不到他在想什么?
彭星望憋了会儿,小声道:“我怕,怕得睡不着。”
姜忘有种不好的预感,出于成年人的责任感还是问出了口。
“……你怕什么。”
小孩的回答像是踩着他的神经。
“怕死。”
彭星望说这话的时候很难为情,像是说了什么很幼稚的话,把脸都埋进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