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哥……!”
在穿牛仔裤的时候,他光着脚站在瓷砖上,差点滑了一跤。全程都在哭。哭声哽死在喉咙口,呜呜咽咽,就是不敢大声哭。
怕崔明轩更嫌弃他!
那时候,他刚过了十八岁生日。崔明轩就快毕业了,就要离开这个学校,他希望能是这个人拆封他的第一次。
崔明轩没送他,也没要他。走之前的牛仔裤扔错了,他套的是崔明轩那条。崔明轩的被窝他只滚了一身薄荷烟草气味……很像初恋的味道。
再次翻过铁栏的时候,他笨手笨脚又摔了一跤,被保安抓住,全校通报。
那晚他光着膀子套了崔明轩的牛仔裤,全身可疑的气味,校网内疯传他当时的窘态。铺天盖地的流言,偷拍者故意将他皮肤上摩擦的红痕拍得格外清楚,用意不言而喻。
他喜欢崔明轩,成了学校最大的笑话。也是陈年往事里,一块烂出脓血的旧疮。
叮!电梯门开了。
“出来了!”
“快看!是崔影帝身边的助理!”
“影帝!崔影帝!”
“轩轩!小轩轩!”
通道内外人头攒动。镁光灯从他头顶穿过去,刷刷地,就像是一束束光雨。
略过了他吕嚣!
两个保镖往中间挪了挪,严丝合缝地挡住了崔明轩。一姐的娇笑声响起。
“各位亲先让开条路,咱们家轩轩得先出电梯不是!”
一姐踩着高跟鞋走出电梯,随后是两个穿黑西服的保镖。崔明轩左脚球鞋微转,卡在电梯门缝隙,然后突然凑近了他,轻笑一声。“真可怜!现在连句喜欢我都不敢说了吗?”
吕嚣依然堆起满脸假笑,毕恭毕敬。“崔哥现在是红人儿,学弟怎么敢……”
“啧啧啧!可怜!”崔明轩拍了拍他肩膀,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看样子,你是只能在十八线混到死了!”
吕嚣依然假笑。
“也是!就你这样的,爬床估计都没人肯要!哈哈哈哈哈哈!”
崔明轩大笑着走出电梯门,镁光灯一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时不时就响起热情的询问声,与小女生们的尖叫。一姐咯咯娇笑着,横幅与相机在吕嚣眼前晃动个不停。
守候在通道尽头的镁光灯和人群欢呼声,距离吕嚣而言,遥远的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别人的世界。
呵!
吕嚣低头按下电梯按钮,然后一路往下,进了地下室。马达轰鸣声后,他一路绝尘地开车驰往某个深山老林。
——胖子张扬拍戏的地方。
**
“卡!”
张扬蹭地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冲到山崖下,手里抓着个大喇叭喊话。“你们他妈的到底会不会拍戏?笑!笑,你们俩会不会?”
“导演!”
背后拴着钢索的当红小生何傲年苦着脸,两手一摊。“风这么大,脸都冻的失去知觉了!还要怎么欲语还休脉脉含情地笑?”
“生离死别啊!”张扬甩掉大喇叭,啪嗒啪嗒踩着一双人字拖,破口大骂。“过了这场戏,你和对面这美女就生离死别了!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你他妈的就不会笑的有点感情?”
这是个什么样的感情?何傲年不知道。但他再不从半空踩回地面,恐高症都快控制不住了。
“导演,”何傲年苦着一张脸,笑的都快要哭出来了。“这个镜头拍了七个小时了,我脸部肌肉都僵硬了,实在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张扬咬牙冷笑。“那你他妈的就给老子哭!”
对面吊威亚的美女雪白长裙随风飘扬,瓜子脸在山风里冻成了僵尸白,抖着嗓子,哇地一声就哭了。
“张导,咱俩打个商量行不行?我有胃病,一受寒就疼!咱能不能找个替身来拍这段?”
“替身?”张扬牙关咬的更狠了。“老子拍戏他妈从来不用替身!你他妈到底想不想红?想红就给老子上!”
美女抽噎声一顿。
“不想红,就给老子滚下来!剧组不需要拍不了对手戏的女一号!”
张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逮着谁就是一顿骂。后头助手编制一堆人望着他,眼巴巴的。
吕嚣站在一棵树后头,阴影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依然右手插裤兜,鼻梁上没了墨镜遮挡,便显得他皮肤格外地白。偶尔一点光斑从叶片间漏下来,熠熠生辉。
手机一直在左手内捏着,呼叫了胖子很多次,一直没人接。现在看来从前五年胖子不爱看消息不回微.信甚至不接他电话,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站在山崖下骂人的胖子肚皮微凸,个头倒是极高,肩宽背厚,从他视角望过去就像是一座山。
可惜,胖子不肯给他做靠山。
吕嚣张了几次嘴,最后也没喊他。算了,反正胖子从来也没承认过是恋爱关系。从滚了以后,他俩也算是在一起五年了,但是从来没一起逛过街,没牵过手,没互相深吻过。
胖子从来不吻他的嘴。哪怕是在做.爱的时候。
呵!
吕嚣转身,从树影下徒步走回停车的地方。一步步,盛夏里的灰尘在光柱内晃晃悠悠,支离破碎。
和胖子那次,是他的第一次。
十八岁那年,他幻想的是学长崔明轩,可最终覆在他背后的那个人,汗滴砸落在他后背,黏腻而又湿.咸,呼吸声里只有一句句“他妈的”、“老子”、“你会不会”?
那晚胖子不断爆粗口,然后突然大手拧过他下巴,酒气喷到他眼皮里。“吕嚣张,你他妈的到底会不会伺候人?!老子不好吗?你一直哭哭哭,不愿意就滚!”
吕嚣闭了闭眼,终止这段不愉快的回忆,手指按下消息发送键——胖子,我们分手吧!那份合同到期了。
那夜过后,胖子和他签了合同。合同期那栏是空白的,胖子叼着雪茄对他说,只要一天他吕嚣不想分手,这份合同就始终有效。按照合同规定,每个月胖子都会划十几万零花钱给他,其余礼物赠品不算在内。
胖子送了他一套房子,两部车,然后就不咸不淡地晾着他。三个月见一次,或者八.九个月滚一回。
有时候吕嚣都怀疑,胖子是不是那方面不行。不然一个三十八岁的老男人,既没有绯闻缠身,又不爱应酬,怎么能过得这样清淡?
又或者,胖子也签了别的情人。
轰地一声!吕嚣发动越野车,落日余晖打在他殷红唇瓣,面颊像是染了腮红。管他呢!反正他以后不想再给这个老男人雪藏了!他得红!
他妈的,他得大红大紫!然后干掉崔明轩那种人渣!
吕嚣开着迷彩越野车一路颠簸地绕着山路回城。前方夜色渐渐降临,车玻璃上噼里啪啦,有雨珠急促滚落。雨声很大,车内音响正在声嘶力竭地播放一首老歌《如果没有明天》,所以吕嚣并没听见手机上有一条未读消息抵达的轻微声响。
滴答!
胖子给他的回复是——想分手?除非世界末日!
车前杠突然矼咙一声,随后是哗啦啦的巨响,有山石从崖壁砸在车顶,尖利棱角戳破了越野车的玻璃。驾驶座位前头的玻璃碎成了一张纵横密布的蜘蛛网。四通八达,每根断裂的纤维都像是有人精心雕刻过的。
蛛网层层断裂,像一朵很漂亮的冰花。
那年那月,在遥远的被人收养的童年记忆里,下着白雪的圣诞节有人呵着手,递给他一朵水晶窗花。灯光透过水晶,幻化出七彩虹光。
吕嚣一瞬间瞳仁扩散,耳蜗内所有声音都终止了。
然后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哗啦!
蛛网碎裂,水晶窗花炸裂在他胸膛。鲜血从白衬衫后头渗出来,太阳穴下的红色蔓延过视网膜。
最后的视线,吕嚣只看见了一片猩红。
第3章
咳嗽。
翻天覆地的咳嗽。
吕嚣觉得差不多把肺叶都咳出来了,抬手捂住嘴,然后摊开了手心看。手心手背都是透明的,再低头,脚下离地三寸。
操!我他妈这是死了?
吕嚣茫然抬头四顾,在咳嗽到眼眶内都充满热泪的窘境下,他勉强看清四面皆白。手指按上去,硬邦邦的,又冷又光滑。
不像是墙壁,更像是碰到了什么复合金属。
轻轻一敲,没有回声。
吕嚣拼命拍“墙壁”,然后大力捶打,到后来拳打脚踢,无所不用其极。咳嗽声伴随着敲打,恨不能将这破地方拆了。大卸八块!
“……欢迎光临数据回收站!”
一个冷冰冰的电子音响起,不男不女,咬字清晰。只是这句欢迎听起来特别的不情愿。
“谁?你是谁?”吕嚣咳嗽到眼底充血,愤怒地大吼道:“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啧,真粗鲁。”
那个电子音顿了顿,然后诡异地发出“嘻嘻嘻”的笑声。就像突然发笑一样,TA突然又停止了笑。冷冰冰地又补了句。
“看来那个叫张扬的数据体15-3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改变了你。”
吕嚣默了默,勾唇,刚要冷笑,不断爆发的呛咳声摔碎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王霸气场。
“咳咳,你他妈把话……咳,说清楚!谁他妈是……咳咳咳,数据体?!”
电子音再次爆发出诡异笑声。然后再次突兀停下。
“你在的那个世界只是个实验剧本,或者对于你来说,是本书,或许更好理解。”
吕嚣挑眉,正准备讥笑两句,又听见电子音冰冷地告诉他:“张扬是从总部溜出去的一段数据体,在第十五区服务已经有二十年了。这次溜出去,纯粹是个意外。”
“那你又是什么玩意儿?”吕嚣嘴角轻撇,右手握拳抵在唇边,又咳了两声。“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说的?”
“你们以为的人生,是由时间组成的。”电子音冷冰冰地道:“但其实,对主系统来说,都是一段段编写好的代码。偶尔有新的变故发生,但就连这种变化与可能性,也是在函数模型范围内。”
吕嚣一抬手,打断TA。“别跟老子充大尾巴狼!如果按照你说的,一切都是既定的,那你现在和老子废这么多话做什么?老子不是死了吗?你直接该干嘛干嘛去!”
电子音一噎。“你就不担心……”
“担心个屁!”吕嚣抹了把唇边咳出来的鲜血,冷笑道:“死都死了,要你有几把用!”
他原本是嫌烦,想一个人静静。谁知道这个古怪的“墙壁”居然如同气泡般动起来,咕嘟嘟,从软化的墙上凸显出一张巨大的人脸。
仔细看,这人脸还缺了两道眉毛。
“你叫吕嚣对吧?”
人脸上的厚嘴唇一张一合,依然是电子音。但是嘴角咬肌扯了扯,看起来居然像是个古怪的微笑。
“小吕,哦不,小嚣嚣,”人脸笑的越发古怪。“第十五区出了点问题,数据线烧毁重新恢复后,发现15-3偷偷溜入某个实验剧本。要不是这次你死了,15-3还不会被我们抓到!”
“帮老子把……把咳嗽停下来先!”
人脸愣了愣,然后双眼射出一道光束。幽蓝色光束笼罩住吕嚣,片刻后,再散开时吕嚣发现自己不仅不咳嗽了,莫名还有了凝实感。
低头,脚也不再悬空了。
“张扬和你们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严格来说,张扬和我并不是一个东西。”人脸回答的一板一眼,认真的有点可笑。“十五区是专门负责数据清除的。而我负责的是,数据回收。对于你们这种被清除掉的数据,通常我……”
人脸难得停下来,似乎在认真思考该如何与吕嚣沟通。
“这么说吧,通常你们认为的死了,只是存档数据过期,扔入回收站然后粉碎就行了。可是你不一样!”
“哦?”吕嚣冷笑挑眉。“我有哪里不一样?”
“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人脸恢复了冰冷神色。“你的父亲本身是个闯入者,或者俗称穿书者,他不应该存在,更不应该生下你!”
九岁那年暗巷尽头的枪声仍在耳蜗内盘旋,砰——!然后是硝烟味弥漫的枪口,与父亲倒在地上缓慢抽搐的身影。
吕嚣捏紧拳头,哑声道:“你的意思,我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世界是本小说,而我爸爸是个所谓穿书者?”
“对……”
嘭嘭嘭!
人脸话没说完,就被吕嚣连续不断的拳头揍在脸上。人脸凹了又凸,鼻尖压扁,然后右眼暴突,最后扁平成一面白墙。
“我不管你是谁!”吕嚣边揍边怒骂道:“老子也不管你是数据回收还是垃圾站!对于我来说,杀了人,就是杀人凶手!”
拳头一次又一次落下。已经死掉的身体哭不出眼泪,只觉得在眼前白墙内又渗出了当年的蜿蜒鲜血。
“杀了人,老子就要你们偿命!”
人脸消失了。
拳头落在空白墙壁,越发空荡荡。吕嚣四处张望,才发现除了身体多了凝实感,其他什么都没变化。他依然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杀不了人,报不了仇。就连十八线小艺人的人生都宣布终结了。
他输的一败涂地。
呼!呼!
吕嚣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背靠墙壁瘫坐于地,光着的两条大长腿,在白墙掩映下莫名有点暖色。
他手按了按,没错!不光肌肉有弹性,就连皮肤温度都在逐步恢复。胸口剧烈起伏间,能清晰听见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