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深:……
段云深嘟嘟囔囔地说了点什么,声音太小,景铄没听清,但是也没问。想也知道肯定是说他怎么那么多小动作的话。
等到段云深睡熟了,景铄的嘴唇在段云深额角轻轻碰了一下。
“你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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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安抚江北城暴民的钦差回了京城之后,便战战兢兢地去向新帝景逸回禀江北的情况。
实际上也没什么好禀报的,安抚失败,武力镇压,清剿了好几个安置流民的镇子。
紧接着以暴力镇压流民为导.火.索,江南地区下讨伐天子和朝堂的檄文,并火速处理了江南区的官员和军队,如今已经连自己的朝廷班子都拉起来了。
这些事,哪件都不小。
这位江北的钦差人还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有驿站官报一路送进了京城,传到了景逸的耳朵里。
钦差这次去与其说是回禀情况,不如说是去请罪的。
景逸如今穿了帝王服,看起来与昔日那个温雅随和的王爷多有不同。
大概是近来麻烦缠身,睡眠也不足,这时候看着这办事不利的钦差居然带出了几分不耐和戾气的味道。
当初景逸的腿在景铄深宫策划的那场爆炸之中受了伤,虽然太医看了说是不会落下病根,但是之后他一直忙碌,没时间静养,这腿伤也一直没大好,都过了这么久了走路还是要拄拐。
钦差战战兢兢地汇报了江北城的情况,言辞中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话里话外都是那群流民不识抬举,一开始把炸.药扔进官府,后来又不愿意放下武装,最后暴动失控,迫不得已他才下令清剿。
景逸听罢冷笑了一声。
什么也没说那官员就已经开始战战兢兢。
这场面和景铄坐在帝位上时,倒是有几分相似。
景逸近来觉得有些无力。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有本事整顿这山河的,但是江山真到了手里,处理起来却诸多不顺。
帝王的位子太高了,离所有东西都很远,这和他做王爷的时候不同,也和他在边疆前线的时候不同。
譬如这次,这官员出京的时候,景逸召见他,让他一定要以“安抚”之策处理——可结果呢?这人给他闹出这么大个烂摊子。
当初做王爷时,手下的人都是一条心,誓要扳倒太皇太后极其党羽。
如今自己成了皇帝,满朝都是自己的人了,他们却开始离心了。
拿此次江南独立之事来说,朝堂上有人主战,有人主和,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但是细算下来,不少人都是站在自己的利益角度说话。
真心为这个国家考虑的人,有,但是少。
如今两派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最近还开始背后里各种下绊子。
景逸坐在帝位上看着,然后发现这两派不就是当初的太皇太后党和王爷党,自己如今就是坐在了景铄的位置上。
还有现在,这官员去江北办事不利,违背自己的意愿,是抗旨不尊。
景逸这种在军中待过的人做事骨子里藏着一股雷厉风行,再加上近来烦忧之事颇多,原本是想着将此官砍了了事。
但是此人在朝廷之中根系颇深,而且还有兄弟在岭南边境御敌,骁勇善战。
自己若是要斩他,他兄弟若是不满,可怎么好?
最后只能贬官罚俸了事。
景逸甚至隐约有几分明白景铄当初为什么会成了暴君了,做暴君多省事,随心所欲。
可这种隐约的明白之后,景逸又近乎逆反心发作一般地断言,自己绝不会变成景铄那般模样!
周不愚来见景逸的时候,景逸正在批折子。
周不愚也没作出那副潦倒穷酸的模样了,进门便直接说了重点,“那暴君的下落有眉目了。”
景逸批折子的手一顿,抬头看着周不愚,“在何处?”
当初景铄段云深连同项一越一起失踪,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没寻到痕迹。
周不愚言简意赅:“江北城。”
江北城毕竟是周不愚的老家,虽然离得远了,无法全面控制,但是消息还是可以传过来的。
景逸:“消息来源可靠么?”
周不愚:“可靠,他化名姓锦,在江北城的一家客栈住了几个月。画像给那家客栈的掌柜比对过,而且那人是从京城来的,身边的人也有符合那妖妃和项统领模样的人,另外还有一个僧人和一名女子。”
景逸皱眉,一边思索一边喃喃,“江北城,江北……依先生看,此次流民镇失火、暴动以及江南独立之事,可否是他所为?”
周不愚:“此事尚不清楚,不过依照那暴君的性子,也不是做不出。”
人名声坏了之后就是这样的,哪怕没有证据,也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都能往这人头上扣。
景铄名声一直不好听的。
景逸:“先生没让人抓住他们?”
周不愚:“他们行事低调,我们的人也未曾想过他们会到江北去,所以没有防备。觉察的时候,他们人已经离开江北了。”
景逸:“去哪儿了?”
周不愚:“出了江北城往西,走了一段时间了。”
景逸沉默许久,然后道,“江北城以西的城镇,皆设关卡。一旦有他们的行踪,生死不论,只要抓住就有重赏。”
周不愚点头,然后沉默了片刻,突然抬手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摆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来,但是最后只发出了个“嗯……”的音节。
景逸干脆搁了批折子的朱砂笔看着周不愚,道,
“先生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周不愚抬手挠了一下眉毛,然后道,“其实草民说的事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就是觉得有些稀奇,想与陛下说说,又觉得此事说来扰了圣听……”
景逸打断道:“说。”
周不愚:“……那暴君,在江北□□声其实还不错。”
景逸:?
周不愚:“据说是救了江北城中行乞的流浪孩子,给人找了乳娘照顾,还留了不少钱财,江北城大街小巷都有孩子唱他的童谣。”
景逸:“……唱什么?”
周不愚:“无非是歌功颂德那一套。”
景逸:……
景逸只觉得心被揪了一下,然后怒火“腾”一下就起来了。
他坐在这帝位,腿伤老也不好,被这江山折腾得戾气难消。此时却听闻那人在民间做好事,享美名!
景逸:“传人!”
周不愚:“陛下这是?”
景逸:“……朕这侄儿未免也过得也太逍遥自在了。都说善恶有报,他将这江山折腾成这幅模样,难不成朕要坐在这里看着这等人安然活到百年归老么?”
如果说景逸原本只是想在江北城以西设关卡抓人,那现在他就是下定了决心要为景铄他们编织一张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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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云深他们出了江北城先是一路往西,出了江北地界,便取西南方向,走了一段时间便入了岭南。
因为担心段云深不舒服,所以一路走得极慢,差不多也和游山玩水一个性质了。如今又是初春,山上各种花儿开得不少。
段云深从马车的窗口探出个头看了一会儿,然后愣是伸长了手从路旁的矮枝上折了一枝桃花进来给景铄看。
景铄:……
景铄简直拿段云深没办法,这人除了有妊娠反应不舒服的时候能够自觉是个“孕夫”,剩下的时间里一概是活蹦乱跳的。
段云深对景铄的担忧浑然不觉,自顾自说道:“要是夏天从这里经过就好了,我刚刚伸出手去揪回来的就是几个大桃子。”
景铄:……
还大桃子呢!
段云深拿着花递给景铄,景铄没接,段云深便随手插在了车窗边,看着花枝随着马车颤动。
把花插上去段云深看了一会儿,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对。
后背突然有些不舒服,感觉像是被微烫的水给浇了一样。
而且那灼烫的感觉还越来越明显。
段云深:……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感觉还是几个月前在小安寺,那时候也是毫无征兆。
景铄察觉到段云深脸色变化,“孩子又闹你了?”
段云深心说你能不能别一天天就只关心你家的小狐狸崽子!
但是话没说出来,后背实在是疼得有些厉害,他怕他张口就开始痛呼。
景铄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语气也紧张了几分,“云深?”
段云深的呼吸急促,这时候几乎是觉得后背上有一块烙铁贴着自己的皮肉。
自己能感受到后背那块在疼痛的时候传来了脉搏声,跳得很快很重,好像血管都会承受不住这脉搏的冲击而爆开一样。
景铄抓着段云深的手,“云深??”
段云深的惜字如金地从喘.息声中吐出几个破碎的字,“背……烫……”
是刺青。
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是红销蛊。
景铄当即就要去查看段云深背后的蛊变成了如何模样,可是手刚刚分开段云深的衣襟,就被惊着了。
段云深的脖子处“游”过去了一条“小蛇”。正是段云深后背刺青上的那条蛇,它在段云深的皮肤上游走,微微凸起。
果真如一念所说,这不是刺青,而是蛊。
刺青是死的,静止的。但是蛊是活的。
不过片刻,段云深就已经疼得有些受不住了。
一开始还只是后背的那一小片地方,这时候转眼就觉得自己的整个躯干部分都疼了起来。
就好像有人把自己的四肢和头颅都砍去了,然后用钩子勾住躯干丢进炉膛里烤。
木炭烧出来的青蓝色火苗舔着自己的皮肤,每一寸的疼痛都是如此鲜活。
段云深疼得失控了似的,无意识叫道,“……景铄……”
段云深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景铄的名字,他们两人形影不离,日常用“你”和“我”就足够交流了,实在有需要就叫人“大狐狸”。
这时候叫出这么一声几乎是在剜景铄的心。
此时前面赶车的项一越和两个少年也察觉出了车内不对。
项一越勒住马车,转头问道,“主子?”
景铄的声音似乎也有些稳不住那平静了,“……去附近的集镇找大夫,立刻。”
项一越愣了愣,以为段云深要早产,慌得不行,这时候便起身去找最近的集镇。
景铄大概此生都没有如此慌张过。
段云深撑着那点清明,在第一次失控叫出“景铄”之后就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吐了。
这情况景铄帮不了自己,自己这么叫他,不过是平白让他难受。
可他这幅模样也不会让景铄好受些,看得更揪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云深血管之中脉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自己的大脑都跟着脉搏跳动的节奏一下胀大一下缩小。
意识在这情况下渐渐模糊,模糊到一定的程度之后,段云深好像听见了河水流淌的声音。
紧接着就好像出现了幻觉,有清凉的河水流过自己的身体,那种灼.热的痛感在消失。
剧烈疼痛之后,段云深的意识疲惫至极,昏昏欲睡。
在段云深的意识模糊的时候,他的身体却并没有如同他的意识一般闭上眼睛放松下来。
他的眼睛慢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清明,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也渐渐止息。
景铄感觉到段云深身体的变化,还以为段云深此时已经从疼痛之中缓过来了,可一眼看过去,就看到怀中的人的眼神让人觉得陌生。
像是清澈的寒潭,澄澈明净,寒凉彻骨,那双眼睛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几乎在接触到那眼神的第一个瞬间,景铄就确认了,这不是段云深的眼神。
但是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下一个瞬间段云深好像惊醒一样,意识突然从深海中飞速上浮。
然后他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里面那种寒凉漠然消失了,只有剧烈疼痛之后残留的疲惫。
段云深清醒过来之后被景铄的眼神吓了一大跳。
他回神得太快,景铄还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的表情。看着段云深的模样就像是下一瞬间就会伸手掐住他的脖子,问他把段云深怎么了。
段云深:“大狐狸?”
景铄回神。
段云深看了景铄半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伸出个爪子给人摸摸,“我没事,别怕。”
景铄:……
这如何不怕?
他对这蛊毒一无所知。
景铄沉默不语,半晌,才开口询问道,“这刺青之事真不能告知于我么?就当是为了让我心安。”
段云深:……
段云深刚刚疼得太惨,这时候也知道这事儿可能非同小可,只是他真的不知道给能景铄说什么。
段云深:“你信我么?”
景铄:“你说我就信。”
段云深:“我真的不知道。”
景铄沉默了许久,然后道:“我信你。”
段云深这疼来的快也去的快,这时候身上不疼了,还要反过来安慰景铄。
景铄这时候沉重得让段云深有些觉得歉疚。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就听到了不远处传回来的动静。
是项一越回来了。
项一越直接从一个树梢落到另一个树梢,然后落在马车前缓冲似的向前蹿了几步,顺着这个势头直接到了马车的车窗边,语气带着几分紧张地禀告道,“城镇张贴着我们的画像,我当时急着去找大夫没怎么留意,被人给看见了,估计很快就会有人追过来!大夫也没能——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