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这环境太过惬意,景黎的倦意跟着袭上来,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把脑袋埋进秦昭怀里,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很快也睡着了。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约莫过去了一个时辰,景黎被一阵急促的雨声中吵醒。
他睁开眼,秦昭已经坐起来。
“下雨了啊……”景黎揉了揉眼睛,跟着坐起来,秦昭正透过窗户往外看。
雨幕里,依旧站着一道身影。
李鸿宇的年纪还不到二十,身形壮实,与秦昭差不多高,左臂的绷带挂在脖子上,在雨里站得笔直。
景黎有些惊讶:“他居然还在那里?”
“倒是个有血性的。”秦昭收回目光,平静道,“放他进来吧,我找件衣服给他。”
片刻后,李鸿宇披着秦昭的衣服坐在桌边,秦昭帮他将手臂重新上药包扎。
“嘶……轻点!”李鸿宇疼得龇牙咧嘴。
“忍着。”秦昭神色淡淡,“听闻你很小就跟着你爹上山打猎,这点疼都忍不了?”
“打猎又不会摔断手……”李鸿宇嘟嘟囔囔道,“说来也怪,那条路我走了少说也有几十上百遍,从来没摔过,怎么偏偏昨天就……”
景黎正好端着一碗汤药进屋,听见他说这话,脚步一顿。
秦昭朝他看了一眼,神色自然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鸿宇问:“什么意思?”
秦昭:“……”
“真是搞不懂你们读书人,整天文绉绉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这是什么?”他指着景黎手里的那碗汤药。
“姜茶。”秦昭道,“雨已经小了,喝完你就回去吧。”
李鸿宇一口气灌完了整碗姜茶,又问:“那我妹妹的事……”
秦昭道:“我不会与女子为难,更不会无端损害女儿家的名声。”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李鸿宇站起身,道,“刚才我想了想,这事的确是我家不对,要不是我娘和我姨母先出这馊主意,事情也不会闹成这样。对不住。”
秦昭点点头。
李鸿宇右手拎着自己湿透的衣服,又看了看桌上空了的汤碗,道:“其实我发现你这人还不错。”
他顿了顿,又笑道:“要不你真考虑一下?你与我妹妹要是成了,那就是我妹夫,以后在村里我罩着你。”
秦昭:“……”
景黎:“……”
“你再说一句……”秦昭抬眼望向他,眸光淡淡。
李鸿宇个头和秦昭差不多,但由于常年在山里野惯了,皮肤晒得黝黑,身形也比他壮实许多。
可被秦昭这样一瞪,竟然生出一丝心虚。
“咳,我没、没别的意思,就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李鸿宇勉强笑了下,慌乱道,“我先走了,衣服改天还你!”
说完,忙不迭地溜了。
.
雨势在临近傍晚的时候稍停了一会儿,可入夜之后,却变本加厉地下起来。
好在秦昭在建造庭院时有意加强了院子里的排水,院中不会积水,对刚种下的花草也没有太大影响。
景黎坐在门边,望着院子里的雨幕,悻悻道:“早知道晚上有雨,我中午干嘛去浇花,直接淋雨多省事。”
秦昭正坐在卧房的书桌旁,听言抬起头:“你是锦鲤,又不能预言天象。”
“说得也是……”
景黎走到秦昭身边,凑过去看了看:“你在画什么?”
秦昭道:“防洪堤和排水渠。”
“?”景黎被他震惊了,“防止水患用的?”
秦昭平静道:“今日从田地回来时,我特意留意过。临溪村依水而建,而这部分河道较窄,这才导致涨水时容易没过堤岸。”
他手中图纸绘制的便是村外那截河道,秦昭的手指在图纸上划过,耐心解释道:“若在此处拓宽河道,加高堤岸,再将村中田地的排水渠都加宽三尺……”
秦昭似乎对此道极为精通,他简单解释过后,景黎也觉得的确可行。
可他还是不明白……
“你为什么连这都会?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景黎纳闷地问。
“我……”秦昭垂眸看向那图纸,摇摇头,“前几年我病得厉害,没有精力关心这些。最近几日闲暇时我都在考虑,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让村子不遭水患,想着想着,这法子忽然便出现在脑中,就好像……”
好像过去曾经用过。
秦昭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景黎也没再追问,低头继续看那图纸。秦昭的图纸绘制得极其详尽,但从图纸就能看出,修建堤岸工程较大,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
而且……
景黎问:“在这里加高堤岸,再拓宽排水渠,是不是会让村民的田地变少呀?”
“对。”
这也是秦昭在犹豫的地方。
小山村里大部分人靠农耕为生,田地便是他们赖以生存之物。若是真按照秦昭这个做法,恐怕许多村民的耕地都会受到影响。
秦昭道:“明日我去与村长谈谈吧。”
翌日是个晴天,秦昭一早便去了村长家。
正赶上村长要出门。
“村长这是要去县城?”秦昭问。
村长背了个小包袱,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模样。他没有隐瞒,点了点头:“今年的雨水比过往还多,我得去找县太爷,看能不能提前做点防护。秦昭,你来找我有事吗?”
秦昭:“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秦昭将昨晚绘制的图纸取出来给村长过目,村长看完,同样露出惊诧的神情:“你竟然还懂水利?”
“略懂一二。”秦昭没多做解释,只是道:“既然村长要去县城,不妨将此物呈给县令过目,若能求得县城相助,则事半功倍。”
“这……”村长欲言又止片刻,放下包袱,“如果你确定这图纸里是解决水患的唯一方式,我便不能急着去县里。”
村长对水利了解不多,但秦昭的图纸绘得清晰,他便能一眼看出端倪。
按照图纸的做法,农户的耕地会受到不小的损失。
村长道:“秦昭,这件事牵连甚广,我不能自己做决定。”
他身为一村之长,首要责任便是保证村民的利益,以及尊重村民的意愿。
村长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你先将此物放在我这里,这几日我挨家挨户去找他们谈。若大家都同意这个法子,我再去县里请求协助。你觉得如何?”
这的确是最妥帖的做法,秦昭道:“全听村长安排。”
村长又详细询问了秦昭有关修建堤岸的细节,二人在村长家中聊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秦昭才终于得以离开。
至于村长,他东西也顾不得收拾,直接带着秦昭的图纸去农户家了。
秦昭现在只是一名普通村民,做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接下来的事不需要他再操心。
想要劝说村民都答应这个方案绝不是容易的事,接下来几天村长都在忙活这些,只偶尔派人来秦昭家里,向他说明进度。
只是几天耽搁下来,村里又连着下了几场雨,溪水已经渐渐有涨水的趋势。
这日午后又开始下雨,景黎在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把毛边纸举起来给秦昭看:“我写好了,这次肯定没问题!”
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一篇文章,是景黎刚默出的《千字文》。
秦昭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错漏,点头:“你学得很快。”
景黎得意洋洋,若是鱼身,尾巴恐怕都要翘上天了:“这是小孩学的东西嘛,当然学得快了。”
秦昭正想再给他拿一本新的蒙学,听言动作一顿,道:“那你要不直接试试童生的书?”
景黎:“?”
蒙学书籍是为幼儿识字所用,里面用的字不多,含义也浅。景黎有些基础,学起来自然轻松。
不过正是因为轻松,反倒欠缺些挑战。
这几日秦昭早摸出了这小鱼的基础,以他的情形,直接读四书五经都不成问题。
秦昭这样想着,起身去书架上帮景黎找书。
景黎吓得腿都软了,连忙拉住他:“别、别啊,那些书我听你读都头疼,不想看那些。”
他只是想顺便认几个字,没有真的想考科举啊!
景黎拽着秦昭的衣袖,声音放软下来:“秦昭……”
“听话,这样识字更快。”秦昭浑然不理某条鱼的撒娇,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厚厚的印刷书,“这本《春秋》如何?”
景黎看见那厚度都感觉呼吸困难,摇头:“换一本。”
“那就《周礼》。”
“再换,要薄一点的。”
“那……”秦昭视线在书架中寻觅着,余光瞥见一本书,视线猝然一凝。
景黎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跟着看到了那本书,眼前一亮:“我觉得这本不错!”
没等秦昭阻止,景黎飞快伸手抽出那本书。
那书册比《春秋》足足薄了一大半,也就只比蒙学厚了那么一点,学起来肯定容易。
景黎对这厚度十分满意,他低下头,皱着眉读了读封皮上自己认识的两个字:“春……什么事?好奇怪的名字,这两个字念什么呀?”
秦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查资料浪费了点时间,双更没有了,明天努力加更。
第38章
秦昭好一会儿没回答,景黎皱着眉继续认字:“这是秘密的密吗?那这个字是……”
“是闱。”秦昭从他手里抽出那本书,面色不改地扯谎,“这是春闱会试的参考用书,里面记载的大多都是些行事条例与方法,你不需要读这本。”
“原来‘闱’字是这样写的啊,那我不读这个了,听上去好无聊。”
景黎丝毫没有怀疑,看也不看秦昭手里的书,扭过头去:“我读论语好不好?我还记得几句呢……”
他说着,开始在书架上寻觅起来。
秦昭无声地舒了口气。
这本书买回来后他还没有时间和机会翻阅,只随便在书架寻了个地方放下,没想到正好被小鱼找到。
幸好《千字文》中既没有“闺”字,也没有“闱”字。
一字之差,意义千差万别。
景黎的千字文没有白背,很快从那堆书籍中寻到了一本论语。秦昭把那本险些坏事的书塞进书架最内侧,牵着他回到桌前。
按照惯例,秦昭会先给景黎通读一遍,再逐字逐句教他认。
伴随着屋外的雨声,秦昭的读书声徐徐传来,嗓音微沉:“……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读到这里,他的话音略微一顿。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此乃国之根本。”
——“……你要谨记,为君以礼待人,勤政爱民,朝臣自当事君以忠,这是孔圣人说过的道理。”
——“阿瑄……”
秦昭猝然回神,这才注意到景黎正在唤他:“秦昭,你怎么啦?”
“没、没事。”秦昭脸色白得可怕,额前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闭了闭眼,轻声道,“我好像……想起一些事情。”
景黎一怔:“你想起什么了?”
秦昭没有回答。
他盯着书卷上的那行字,许久才缓缓道:“很模糊,记不清了。”
“记不清就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又会头疼。”景黎倒了杯水给他,把他手里的书接过来放到桌上,“先读到这里吧,我扶你去躺一会儿?”
秦昭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你就是想偷懒。”
“才不是……”景黎小声嘟囔一句,扶着秦昭去了床上。
秦昭刚躺下,院外便传来敲门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些模糊不清。景黎没让秦昭起身,自己撑着伞去开门。
是村长。
景黎道:“秦昭他身体不舒服,已经睡下了,村长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既然他身体不适,你回头替我转达便好,不用将他叫醒。”村长摆了摆手,道,“我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去县城,特地来与他说一声。”
景黎问:“修建堤岸的倡议书已经都签完了?”
“是啊。”村长道,“昨晚那场雨一下,积水险些没过岸边,最后几家不肯让步的农户一见这情形,今早也都同意了。只是今日雨太大,天色也太晚,只能等到明早再出发。”
“有劳村长了。”景黎道。
他其实年事已高,这几日忙碌下来,瞧着比先前更加憔悴。
村长笑了笑:“尽人事,听天命,这是我应该做的。”
村长没有久留,又冒雨离开。
景黎一直注视着他略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才收回目光,合上院门。
雨势始终没见小,景黎回到主屋,秦昭静静躺在床上,眼眸微阖。
景黎轻手轻脚走过去,秦昭咳了两声,问:“是什么人?”
“你没睡着啊。”景黎道,“是村长,他说村民已经全部同意了你的提议,他明天一早就出发去县城。”
秦昭轻轻应了一声。
“这下你不用再担心了,等村长带人回来修了堤岸,一定可以平安度过涨水期。”
“没有这么容易。”秦昭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没什么力气,“村长更看重说服村民,但事实上,接下来才是困难重重。县令那边愿不愿意耗费人力物力来协助临溪村还不知道,若是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