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买。”云桑悠悠起身,到底相处了一段时间, 通过细微的面部表情, 他一眼就能读出君飞夜的想法。
“带钱了吗?”君飞夜从衣衫里掏出一些银子, 放入云桑掌心,温声交代道:“看中什么就买什么, 不要心疼银子。如果有陌生人跟你搭话, 不要理他快些回家。”
小渔村和邻近县城都被君飞夜布下结界, 除非修为远高于他的人出现,否则在自己的地盘上,君飞夜并不担心云桑会遇到什么危险,这些话不过是每次分开时的例行交代罢了。
云桑上街去了。
此时层层云海之间, 只剩下毛毛细雨,打在手背上还算沁凉。
云桑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见证过小渔村的无数变迁,用毫不夸张的一句话说,这里很多居民云桑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老病死是谁也逃不过的命定规律,他见过那些人容貌相似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一代又一代熟悉又陌生。他曾在数百年前为一个婴孩取过名字,结果数百年后,他的子孙也巧合取了此名,仿佛一代奇妙的循环,让云桑有所感悟。
闲来无事时,云桑也曾离开过,潜入某个朝廷混个一官半职,比如观测天象的钦天监或者卜卦算命的国师,当腻了就走,不敢沾染过多因果。可当他走后,某位祈求长生到癫狂的帝王,却将他的仪容画下,作为皇室秘卷代代相传,云桑得知后,明白因果已经种下,从此再也没离开过这片渔村。
这些记忆片段,于云桑而言不过是一眨眼,正如仙途不过一座漫漫高山,他究其一生也不过阅览些许风景。对很多人来说,他曾出现过又中途消失,却已经是一生。
云桑也不明白,他就买几块豆腐,怎么会感慨万千,许是卖豆腐王大娘那张脸跟她的曾祖母非常相似。而在七十年前,还是一个妙龄少女的曾祖母,曾含羞带怯地用一双明眸注视他。
又或许是故人后代出现,让他心里泛起涟漪。
见他来了,王大娘不好意思地说:“云先生,最近豆子价格涨了,我们家的豆腐也要涨价了。”跟每一位熟客说起涨价这事,面皮薄的她总是难以开口。
“多少文一块?”
“两文钱一块变成三文钱一块。”
云桑:“无事,涨吧。”隔壁猪肉的价格都涨多少了,几百年你们家才涨一文钱,“我要三块。”
“好嘞。”王大娘熟练地掀开白布,切了三块嫩豆腐,递了过去。云桑伸出手接过,他五感灵敏,听到了远处一股抽气声,微微垂下眼睫——那是一群筑基期的修者,男有五人,女有三人,年龄均不超过三十。
“今天怎么不见君先生?往日你们总是形影不离一同上街。”王大娘一边低头找零,一边找话题寒暄。
“夜弟他打渔还没结束,我便自己来了。”云桑道,他微微咳了两声,因他病弱形象一直以来深入人心,街坊邻居都不由面带关怀。
忽然一阵邪风吹来,刮掉了他的纱帽,街道呈现一片凝滞,云桑故作不知风的由来,重新捡起戴上,慢慢才转身离开。天性使然,让他对这群小辈充满纵容。
等他走后,远处的议论声几乎炸开。
“这就是君师兄护着的那个凡人?他长得、长得也太……”说这话的青年修士年岁二十有余,此刻怔在原地面红耳赤。他们的年龄比君飞夜大了许多,可修仙一途自古不分年龄,只按入门早晚排资论辈。
他们对仙门首席师兄久去不归感到好奇,纷纷来到小渔村,暗地里追踪那个凡人。从远观看得出,那名叫阿云的凡人气质清冷,像一捧高崖之上的白雪,且身材十分瘦弱,穿得太严实了,无法窥见其貌。
对方一路走走停停,还买了几块豆腐,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一群修者本还不以为意,直到接豆腐时,对方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宽大衣袍下,慢慢露出了一只骨节清瘦,仿佛玉石般的手。明明没有什么花哨的举动,却能轻而易举地吸引人目光,仿佛鱼水游于世间,清雅绽放其中。
一双手已是极弱极美,他们忍不住对纱帽下的面容心生好奇,便泄露了点呼吸声,还好没有人发现。
秦妙妙作为万剑门里最漂亮的小师妹,一向习惯了众星捧月,对此自然不悦,她刮了一场风,想让那位凡人暴露真容,很快也得偿所愿。
只剩下满地像被扼住喉咙的寂静。
本来潭孟奇还疑惑,这个凡人明明活在人间烟火气里,却未免被师兄呵护得过于娇贵了,现在才明白原因。
该怎么形容那个凡人的相貌,作为修士可以容颜常驻,甚至可以改容易面,潭孟奇在修真界见多了无数绝色的男男女女,但依然为此人感到惊艳,也突然理解了君师兄久久不归的缘由。
原来世间真的有人能风华绝代到这地步,教人明知此人病骨沉疴、寿岁短暂,也心甘情愿的为他而来。
秦妙妙也惊了几瞬,半晌才咬唇道:“师兄你们也太过肤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而已,百年之后还不是一具红粉骷髅,这也值得欣赏?”
不等同伴回答,她又皱眉道:“刚刚那个凡人管君师兄叫什么?”
“对方唤君师兄为夜弟,因为他们是契兄弟。”潭孟奇心直口快,秦妙妙先是一脸茫然,而后才皱眉道:“什么是契兄弟?”她三岁就被父母送往仙门,斩断凡尘宿缘,对凡间婚丧嫁娶之事知之甚少。
但她敏锐感觉到,这会是一个她不愿意知道的词。
潭孟奇暗叫不好,小师妹喜欢君师兄这件事整个门派都有所耳闻,如果让对方知道,君师兄多年不归,还在外面有了一个小家,估计会大发雷霆。
经人解释后,秦妙妙果然无法接受。
她确实仰慕君飞夜多年,可在她眼底,修真界同龄人中只有烟渺仙子、白尘仙娥那些美强女修才配做她情敌,一个身躯病弱的凡人何德何能。
李狗蛋是醉香楼的店小二,因从业多年,他的反应灵敏,擅长察言观色,今天他感觉到楼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云先生来楼里用膳,一如既往点了两盘小菜,然后选择打包一份醉香鸭。李狗蛋麻利又殷勤地为对方打包,还问了一句,“打包回去给君先生吧?”
云先生点了点头。
在全身白的云先生之后,很快也来了一名全身黑的客人,还带着一张面具,他也点了相似的食物,可菜肴上桌后,碰都没有碰。
李狗蛋敢说,不是他们醉香楼的菜品不好吃,而是这个男人很危险。男人明显对食物不感兴趣,却偏偏点了一桌。他原以为男人的目标是云先生,可当一群往来嬉戏的孩童路过,男人又突然手如鹰爪,抓住其中几个孩童细瘦的手骨,在孩子颤栗害怕的目光中,沉声道:“水火双灵根,还算不错的资质,有没有兴趣入我仙门学习术法?”
“我话说在前,若入我门须得斩断一切世缘,忘记俗家父母。”
“哇啊啊啊。”被抓住的孩童直接就吓哭了,哭声震天动地,吸引了全楼注意力。
李狗蛋战战兢兢地抄起扫把:哪里来的神棍!
自最后一名大能陨落后,修真界人才存在青黄不接,可云桑还是没想到,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门派后人,会如此求贤若渴。拿起打包好的鸭子,他装作毫无察觉地离开。
另一边,君飞夜还在乌篷船专心牵扯渔网,等待他的阿云回家,如果对方贪玩暂时不肯回来也没关系,等他放好东西,他也会瞬移过去找人。
但很快他感应到了某种气息,目光不由一凛。
“我教你的术法,是让你操持这些俗物的?”冰湖之上忽地出现一个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他的目光极为复杂,面具下的容貌跟君飞夜分外相似。
君飞夜表情冷漠地放下渔网,清楚知道这个小渔村,他和阿云待不下去了。
第85章 少年仙君和他的糟糠妻3
第三章
这个自古传言被仙人庇护之所, 久违的宁静被打破了,两人释放出来的强大威压,让冰湖鱼群落荒而逃。
君飞夜叹了口气, 回到小屋子,对自己的老父亲君儒山道:“进去说话。”
君儒山打量着这渔村小屋内部环境,看这屋内整洁干净,连桌子都一尘不染, 心下稍微有点满意, 心想那个凡人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 起码在持家上很是贤惠。君飞夜就算娶了一个女修,那名女修自己要修炼,未必会心甘情愿做这些事务, 修真界以强者为尊, 做这些事情的都是外门弟子和杂灵根仆役。
君儒山心里念头没有表露出来,就看到君飞夜一进门, 熟练地放下渔网, 开始料理家务,比如扫地、擦桌和下厨,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君飞夜的手法很熟练、口诀念得很恰当。
“这……这些俗物平日都是你在做?”一开始以为的想象被推翻,君儒山瞬间就黑了脸,所以他儿子一边打渔养家一边干活,那名凡人真就十指不沾阳春水?
“阿云他体弱多病,当然是我来做。”当然了, 就算他的阿云活蹦乱跳, 君飞夜也舍不得让对方做这些事, 他大包大揽并认为理所当然, 爱老婆的人多为老婆做一点事怎么了。
君飞夜在厨房处理牛肉, 他没忘记,阿云今天早上说了想吃烧牛肉。
看自家儿子熟练的架势,一个辟谷多年的少年修士为什么会做饭,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为了谁,君儒山有些心塞,几乎想亲身质问那个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的凡人,究竟给他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再看里屋墙上的挂剑——恨水剑,君儒山差点要晕过去,“孽子!恨水剑是你本命法宝,你就这样随手挂在墙上当装饰,你这样对得起祖师爷的教诲吗?你一个剑修,究竟多少年没练剑了?”
到了这一地步,君儒山真真有种嫁女儿的心痛。
他儿子本来一心向剑,是同龄人中前程大好的仙门首席,自从接了一个门派任务后,就一去不归,本来纯粹的心性,现在都被那个凡人填塞了情情爱爱的废料,连剑都不练了,这还配叫一个剑修吗!
君飞夜抿了抿唇,他是剑修,当然爱剑,只是更爱阿云罢了。
“修为倒退多少了?”君儒山怒不可遏,当即捏出儿子掌中命门,放出神识查看。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修炼亦然,稍有懈怠就会修为倒退,哪怕是天纵奇才,也没有那种你什么都不做反而境界一日千里的美事,除非祖师爷赏饭吃!
可出乎君儒山意料的是,他儿子的修为并没有倒退,反而从金丹初期快到了金丹巅峰!君飞夜一去不复返就几年时间,就算在仙门内,这样的修炼进度也足够骇人,会被怀疑是有何机缘,更别提这几年君飞夜沉溺这种世俗感情,根本没有握剑。
君儒山深感荒唐地放开了手,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难道那个凡人是双修体质?”修真界内不管男女,只要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人,天生适合双修的炉鼎体质,所以也极受修者追捧,与他们合体,境界确实可一日千里。
君儒山刚这样想,立刻又自我否决了,不可能,纵使是炉鼎体质,可凡人躯体太过脆弱,根本挡不住一个修仙者的欲望,轻易就会被榨干的,所以这个肯定不是原因。
见父亲想了很多,君飞夜剑眉微皱,打断道:“爹,您别胡思乱想。孩儿和阿云成亲至今,还未圆房。”
成婚那么久没圆房,究竟是儿子怜惜凡人体弱,还是儿子本质上是一个圣人,对此君儒山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君飞夜也没有隐瞒:“孩儿是疏忽了修炼,不过和阿云在一起,常有顿悟之感……”
听完父子二人的对话,几里之外的云桑收回神识,没有再关注。
他知道君飞夜在说什么,在修真界里,顿悟也是一种修行。有修者看到落叶归根,他会心生顿悟,有修者看到蜉蝣朝生暮死,他会心生顿悟,有修者巧合之下,观察到“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有时候也会心生顿悟,一下子修为上了个台阶。
什么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潮起潮落,在不同人眼中会产生不同的效果,有人视为平常景象,有人勘破法则就会顿悟。这些闲事种种,看似毫无价值,却有裨益,云桑从修炼之初,就是靠感悟突破各种瓶颈的,自然在引人入境上颇有一套。
而君飞夜本来就天资聪颖,待在这个宁静祥和的桃源渔村,他心放平了下来后,在云桑巧做无意的引领下,君飞夜感受自然之间的四季变化、阴阳法则,自然经常产生顿悟之感,修为不退发而增进,毕竟云桑也不想拖累一代天骄的修为。
父子二人聊得火热,却把门外一群筑基期的内门弟子给羡慕嫉妒坏了,他们本以为君师兄在外面私成小家,每天打渔荒废修行,修为一定跌了好几个台阶,没想到竟然没有,反而更进一步,照样远远地把同龄人甩到后头。
师兄不愧是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