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哪里敢担得他这声谢,连忙推拒:“殿下折煞老臣了。”
“哎,父皇因我私自出京游玩大发雷霆,要真两手空空回去,怕是要备受责罚。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人啊,最是怕罚,父皇每回罚我,都是抄写古典诗词,那么厚一本,要抄好久呢。”黎司植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张开比划了下。
那长度落在苏檀眼里,哪里是书,分明是三块厚金子堆成堆。
“能为殿下分忧,也是老夫荣幸。”苏檀笑了笑。
酒过三巡,场子逐渐热起来,闲扯铺垫那么多。
苏檀私以为两人间不再那么生分拘谨,这才道出本次约见的主要目的,自然还是以试探为先。
“方才殿下也与小女就琴谱讨论一番,互相再有个了解,这些日子小女见不到殿下茶饭不思的,这是何意思,殿下该明白吧?”苏檀老脸一红,大有些为女儿说清分不太抹开脸的别扭感,话没说完也不好再说,想看看黎司植肯不肯接话。
苏檀话音刚冒头,黎司植又看了眼周彦川。
请示意味太明显,周彦川怕露馅,悄然给他打了个手势。
黎司植便明白他拿到想要的自主劝,唇角弧度刚上升又被他勉力压下来。
听苏檀言罢,故做沉思好半晌,道:“大人这……恐怕不好吧。”
确实不好。
自古以来,皇家最忌讳皇子私下里与重臣家女子有染,除开皇帝赐婚,否则便被视为结党营私。
周彦川此行若真将苏绵绵带回京都,浑身上下八张嘴也未必说得清。
于工,周彦川不想让当今陛下觉得他有异心;于私,他不喜欢苏绵绵,一个两广总督之女,还当不得五皇子妃。
于公于私,都是不可应的。
黎司植虽然很想将周彦川弄翻车趁机上位,但在大势前还是相当清醒得不做蠢事,像答应苏檀将苏绵绵没名没分带在身边这种事,本身就是件颇受非议的大事,弄不好是要被当今陛下找借口弄死的。
所以,他相当婉转的给苏檀提了个醒。
苏檀顿时面露不虞,主动递台阶,收到的不是想要的同意合作,却是略带威胁的警告。
相当惹人不爽,也让人心生不悦。
一个不受宠爱的皇子,机缘巧合之下,有幸在陛下面前露几次面,便觉得自己能行了?
周彦川,到底还是太稚嫩了。
苏檀内心想法并未写在脸上,眼神里难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
黎司植眼尖瞧见,心思陡转,眉目低垂,渐露无奈:“不怕苏大人嘲笑,我对苏小姐也有些微好感,好感这东西也不能做什么。况且苏大人也知道我在朝中处境,没有足够把握前,我实在怕护不住她。”
说着他表情苦涩难堪,仿佛这般剖析自己是将内心最为不堪之处展露给外人。
满是无力,又是被苏檀误会忍不住反驳的恼怒。
苏檀心下稍作惊讶,转念又能理解。
就京都传来的情报看,周彦川在圣上面前确实得宠,但朝中多数人都还在看戏,尚未站队。
圣上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谁能保证周彦川长盛不衰呢?
即便人已经到适婚年纪,也无太多人往前凑。
周彦川本人在这方面也不太热衷,常年身边带着蒙面具的侍卫,还曾惹出五殿下好男色传闻,后来被澄清。
苏檀如今再看眼前的五殿下,真情实意,不带作假。
原来是情窦初开,他家小女才貌双全终得这位五殿下青睐。
这个认知让苏檀不禁生出另番异心来。
“殿下这份心,老夫明白。还请殿下放心,小女会等着殿下来娶她的那天。”
黎司植眉眼微动,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有苏大人这句话在,我……”黎司植垂眸,白净脸庞上露出隐忍来,宛如为所爱负重前行的大义忍者,“我会好生努力。”
苏檀满意地点头笑了。
这顿饭吃到最后自然是宾主尽欢。
苏檀将主仆几人送到杏花楼门口,神态已有微醺之势:“殿下好酒量,望不久后你我再重逢能再有这把酒言欢的时候。”
黎司植不见醉态,举止有度:“有机会,一定。”
相比较起黎司植的模棱两可,苏檀的回答笃定许多:“必须有机会。”
黎司植浅笑并未作答,当即与青蕴及周彦川往马车走,登上去回头看,隐约还能看见苏檀站在门口灯笼下面望着他,表情是喜是悲隐匿在暗黑处看不清。
待马车离开杏花楼所能看见的范围,黎司植立刻从主位跪下,一副听凭发落的姿态。
低座的周彦川没有急于回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上,他支着腿,撑着胳膊,细长手指把玩着那张面具。
黎司植没看他,也就不知道他在盯着自己若有所思。
车厢内很安静,车前的青蕴竖起耳朵,什么都听不见,心里跟猫挠似的,想知道今晚黎司植会被如何。
周彦川拿着面具敲着掌心:“苏绵绵说了什么没?”
“她说她爹自当了两广总督,每年腊月初八总要去郊外阑亭山的阑亭寺进贡,风雨无阻,从无意外。”
“阑亭山?”周彦川咀嚼这个名字,没能从记忆里捞出点有用东西,又问,“她还说了什么?”
“说殿下你在京中处境被她爹摸得一干二净,想利用她拉你入派。还……”黎司植顿住了。
周彦川斜睨他:“说。”
黎司植得了命令,这才道:“还说殿下不过一时讨圣上欢心,不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老实本分做个王爷为好,否则不会有好下场。苏大人如此拉拢,也是深深觉得殿下是个可造之材,想为主子多争取个有用之人。”
“还真是敢说,这老狐狸果然是背后有人就口无遮拦了。”周彦川阴沉道。
再看低头不语的黎司植,周彦川脸色稍缓,将面具缓缓递到他面前:“表现不错,游刃有余,不知情者也真分不清你是冒牌货。”
“是殿下教导有方,属下愚笨,还有诸多地方需要殿下指点。”黎司植听其音便知道这人疑心病又犯了。
周彦川冷笑:“分不清也无妨,总归假的成不了真的,是本王的,你永远也抢不走。”
黎司植不予回应,只知道这时避其锋芒最好。
周彦川早知道他在自己面前什么德行,乖巧又听话。
是以,发泄两句也就过去了。
黎司植还没接面具,大概是没他的命令不敢拿。
周彦川一见他这么温顺,心里什么感想都没了。也没像往常将面具丢到他怀里,而是屈指抬起他下巴,凝视这张熟悉气质截然不同得脸,亲手给他戴上面具,遮住招人的半张脸。
“卓煊,你会陪我横扫千军,一统江山,直到永远,对吗?”
做承诺的事,黎司植素来不在行。
更别提这种类似海誓山盟的东西,他无法轻易给。
换作任何人在他面前要这个承诺,出于安慰,黎司植大抵会客气答应。
唯独周彦川不可以。
这是个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狠角色。
承诺到最后不见得会是好结果,尤其是对周彦川而言。
卓煊会相信周彦川的谎言,是因为他太单纯,以为周彦川会说到做到。
黎司植手握剧本,明知道结局,又怎么会犯蠢的去相信他呢。
无声相当于拒绝。
周彦川似乎也没想要他回答自己,低叹了声:“算了,我也不勉强你答应什么。你我算是青梅竹马,也是种缘分,等到大业成,我就放你自由,不硬要求你同我一样,在高墙深院里度日如年。”
黎司植这时出声:“谢殿下。”
周彦川苦笑:“你是真心谢我吗?”
“是。”黎司植回答。
周彦川捏了捏鼻梁:“那我相信了。”
这夜回去,黎司植再睡觉时比前几晚更加警惕,风吹草动一下就醒。
他知道周彦川暂时不会杀他,架不住有旁人过来找麻烦。他身为替身,要时刻保持警惕。
好在他有内力在,精力还算够用。
周彦川此行主要就是调查两广总督,事情没水落石出前,他不会回京。
这已经是十二月,耽误小半个月。
周彦川也不在乎再耽误耽误,很快就要到苏绵绵说的腊月初八,那时说不定是个好利用的转折点。
这几日苏绵绵也差人给周彦川递信,不求每日见面,但也想要多和他诉说情意,缓解相思之苦。
周彦川知道苏绵绵还有用,心中没有儿女之情,也能让手下人帮忙写封信回过去。
两人你来我往,到腊月初八这天,苏绵绵想要趁苏檀去阑亭山与周彦川见面。说是近来又得一新谱,想与他欣赏。
周彦川收到信时正调兵遣将要探出和苏檀见面的那个人。
信看完便丢给身侧的青蕴,取过毛笔在地图上面圈圈画画。
青蕴举着信干瞪眼,有几分不知所措,这是要做什么?
周彦川没有抬头却知道青蕴在干嘛:“送去给卓煊,告诉他,初八这天他去见苏绵绵,他知道该做什么。”
青蕴懂了,拿着那封信去找黎司植。
黎司植戴着面具在驿馆后面竹林里面练武,他有内力,脑子里有招数,不太会用。
好在他勤奋,能学以致用,很快就能灵活起来。
青蕴到竹林,没有打断他,脚尖一点上去和他切磋。
黎司植不介意青蕴加入,正好没人练手呢。
百招之后,黎司植神清气爽,和青蕴收手,一人踩着根竹子。
青蕴将信一把甩过去:“五殿下说你去,看完就知道该做什么。”
黎司植一目十行,很好,又能和苏绵绵见面了。
“知道。”他说。
青蕴拧眉:“你还是逆来顺受。”
第47章 不做替身-006
黎司植将信收起来,瞥着让他一心作死的青蕴:“那不然我想个办法炸死脱身,远离这混乱朝堂?”
青蕴没傻白甜到相信他这一听就是糊弄人的话:“我知道你怕没能逃走后的下场,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打住。”黎司植从身侧的竹子上折下一支竹叶,“你的好我心领了,天下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的人,你总不能看见一个就想要打抱不平的劝说,又什么忙不帮,只在旁边撺使,最后听信你鼓励的人不得好死,你还在想他怎么那么没用,连个自救都失败了。”
青蕴哑口无言。
黎司植转动着竹叶,笑容冷血:“我值得你一次又一次劝说的资本在哪?是想看我逃跑失败被殿下丢入大牢直到没有利用价值处死,还是我远走之后让你少个对手?”
青蕴怒道:“你在故意曲解我。”
“看,我就是这么心思阴暗的一个人,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来劝说我。我的事,只有我自己能做决定。你的建议,我拒绝了,就没必要在一二再而三的说,如若真的是个好法子,我会认真想的。”黎司植说。
他那么说,不为刺激青蕴,也是说出部分实情。
身处在周彦川这座大山之下的渺小生物,无人相助想要远离,无疑蜉蝣撼树。
黎司植不甘心做蜉蝣,却也不想做个被轻易捏碎的小生物。
他没想过要青蕴伸以援手,也就不需要对方偶然在耳边的繁琐劝说。
无用的东西和不想有关联的人,就该早早的抛弃。
这是黎司植从两个任务里领悟出来的心得。
青蕴抿紧唇,眼神沉沉的,看得出来人是真的生气了。
黎司植不懂的是都生气了,为何还要在这里逗留,而不是转身就走呢?
有时不仅是任务主角奇怪,连带着配角也变得奇奇怪怪。
青蕴:“如若我愿意帮你呢?你是不是就愿意从这个泥潭里面爬出来,做个干干净净的人?”
黎司植笑着摇头:“别说笑,你愿意你问过你父亲吗?况且,你我都是在泥潭里面的人,爬出来也不意味着干净。就像这支竹叶。”
在他指尖转动半天的竹叶被松开,在空中飞舞半天,即便再不舍也还是不得不掉落在地。
一抹绿,躺在铺满枯灰竹叶地面上,很特别,但不是永久。
时间会让其融为一体。
“脏了的东西再怎么洗也无法变干净,铭刻于骨髓的痕迹忘不掉,那是属于你人生特有的经历。而每个人的人生做主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过客,更有甚者是你重要的人。”
青蕴在这段话里精准抓到重点:“五殿下是你很重要的人?”
黎司植嗤笑:“行了,不和你讨论这些。回去复命吧。”
青蕴越是和他接触越是弄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理智上让自己离他远点,感情上还总忍不住靠近。这个人太复杂太神秘,青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明明很早之前,他就是再寻常不过的替身。
待青蕴走了,黎司植从竹子上一跃而下,该给周彦川的生活加点料了。
最近太平静,这不是他想要的。
腊月初八,上至皇室下至百姓都很重视的一大日子,祭祀祈祷游街,无一落下。
周彦川在天未亮时就起来,将黎司植叫过去交代几句,便独自带着人前往阑亭山,势必要抓出和苏檀见面的人。
青蕴被留给黎司植,主要为稳住苏绵绵,有这么个贴身侍卫在,黎司植的身份更有说服力。
午时,人山人海热烈庆祝声中,黎司植衣着低调带着青蕴左躲右藏地前往醉酒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