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悦都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地坐到周荣的右手边。
几人刚落座,保姆就端来了砂锅煲着的汤,刘明丽露出一个端庄的笑容。
“这虫草花炖老鸭汤我可是熬了一下午,用的都是顶级的冬草、黄芪、党参,鸭肉都炖透了,老公,我给你盛一碗。”
刘明丽拿起勺子,盛了一碗,端过来。
“不用了,给阿悦喝吧。”
刘明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把碗递给对面的儿子,“也是,阿悦,你在学校学习那么辛苦,现在又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喝点儿。”
周悦接过碗,做个称职的台阶,“谢谢妈。”
饭桌上的气氛沉默起来,周家的人吃饭都很有涵养,饭桌上连瓷具轻碰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非常细微的咀嚼声。
等周荣放下筷子,坐在他两边的母子俩也依次放下了餐具,一切显得秩序井然。
这样的平静只持续到周荣呷了口茶,开口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之前。
“等过几天,阿愉要回家来住。”
刘明丽的脸色登时就变了,用了全力才让自己可以维持轻声细语的嗓音,“怎么了,是在学校附近租的那套公寓不满意吗?要不然我再帮他找一套?刚好赵氏在那里盖的学区房也差不多交付了,比现在这套面积更大,户型也好……”
“有家不住住公寓干什么。”周荣放下杯子,“孙嫂,去把阿愉以前的房间收拾出来。”
“好的,先生。”保姆点了头,便离开了。
“这……老公,是小愉自己的意思?”刘明丽斟酌着自己的语气,“小愉现在高三了,住得离学校近一点,早上还能多睡一会儿。再说了,这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搬回来?”
“住得远就让司机开车把他送到学校去。都高三了,该好好调养身体,以后阿愉就在家里待着,三餐作息都有保姆照顾。”
周荣说完话,撂下两人,去了书房,他一进去,通常只有到了临近睡觉的时间才会出来。
在这个家里,周荣说一不二,其他人不仅没有斡旋的余地,连抗议的权利都没有。
周荣一走,刘明丽的脸就拉下来了,“那个丧门星回来干什么?”
周悦从听到周愉要回来开始就一直自顾自发着怔,直到被刘明丽的声音吵醒,“是不是你那个事情搞的!”
怎么又扯回来了……周悦一脸疲倦地听着母亲的呵斥,敷衍地应和她。
“我警告你周悦,赶紧把你那些烂摊子收拾干净……不上课就去公司……继承人……乱搞……脸面……赵家……股价……市值……”
刘明丽的话就像和尚念经一样令人昏昏欲睡,又像紧箍咒一样令人大脑刺痛,周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坐在位子上,灵魂却一直在下坠,下坠,下坠……像是落入了一个无底洞里,无依无凭,疲于挣扎。
他突然有点羡慕周愉了。
或许这个不在场的少年才是这里唯一一个明白人,将他们三个留在这个金子做成的瓮钵中故步自封,自己则早早从一潭死水里抽身而出,去追寻另外一番天地了。
讽刺的是,他明明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他们一个回马枪,像个顽童踢翻海滩边上的沙堡一般,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苦心经营多年才维持住的表面平衡毁于一旦,就像现在这样。
“妈,我出去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像是一只企图挣脱蛛网的飞蛾。
“你又要出去?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我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周悦从茶几上拿起车钥匙,将那些令人头疼的聒噪抛之脑后。
他坐进刘明丽为他买的车里。
车是好车,百万豪车。可黑色是他最讨厌的。
他讨厌泯然众人,他享受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沉湎于被人簇拥、受人追捧,热衷于玩弄人心,流连花丛,就如同酒鬼陶醉于酒精,瘾君子狂热于毒-品。
周悦几乎都想不起来自己五岁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了,从贫民窟到豪门无非是从一个家长里短的泥淖落到另一个纸醉金迷的泥淖里,遇到的人的嘴脸都是同样的丑恶,不同的是过去丑恶的人对他恶语相向,现在丑恶的人对他曲意逢迎。而现在的他,也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刘明丽一直对他说人要有上进心,要学会往上爬,多数时候周悦觉得很对,也将之奉为人生信条。可偶尔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比如现在,他会感觉到一种致命的孤独。
周悦打开正副驾驶座中央的扶手盒,抬起左手手臂,把那块没有指针也没有数字的表戴到手腕上。
快到海川中学晚自习放学的时间了。
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从周家的车库里驶了出去。
第27章 第一个吻
“Midnight”, 市里最负盛名的高端夜店之一, 上流社会的小年轻们挥霍青春和金钱的地方, 这个地方的每一处装潢, 每一束灯光,都透露出属于这一代的肆意、自由、迷惘和放纵。
“我的天!”
海川篮球队的一行人是头一回来到这种高级的地方, 正是荷尔蒙溢出的年纪,一路上看着那些穿着亮片裙,皮衣皮裤勾勒着白花花的肉-体的女人, 颇有一点眼花缭乱, 应接不暇的意思。
“赵小姐,这是特意给您留的我们这儿最大的包厢688, 祝您玩得愉快。”一个经理模样的男人替他们打开包厢的大门, 里面早已打上了空调,备足了酒水点心,按照赵一一的要求挂满了鲜花气球和电子蜡烛。
“嗯,还不错。”赵一一往里瞥了一眼,又问, “我之前在电话里特意说的那些, 都准备好了吗?”
“当然,我们的人随时准备着。”男人朝她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您需要的时候通过点唱机上的快捷键内呼我们就行。”
“知道了, 你先下去吧。”
“好的。”男人朝她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 退下了。
“哇!”人一走, 有个篮球队的憋不住了, 探进头去看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这么大一个包厢!”
几人鱼贯而入,陆续发出了惊呼声。
赵一一来这里的次数比去学校还要多,闻言露出一个如鱼得水的笑容,“大家不要客气,边上已经准备好了啤酒、鸡尾酒饮料,还有水果点心,饮料呢,都是低度数的,喝几杯不妨事,实在不想喝的,这儿还有鲜榨果汁~”
“还是一一姐大方,今天要不是托了一一姐的福,咱们也没机会来这么高档的ktv开开眼,大家都把酒瓶子开起来,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Hooo~”几个男生欢呼起来。
就在这时,封锴走进了包厢,“都少喝点,之前和你们说的都当耳边风吗?高一的一律喝饮料,明天早上要是没准时出现在教室里,别来怪我。”
“我吴某人今天要是喝趴下!责任我一人承担,绝对不怪老大!”
“封队,刚刚兄弟几个在烧烤摊就没喝痛快,今天这么高兴,总得让他们多少来点。”有人劝说道,“这样,也不多,几个小的一人顶多一个瓶子,行不行?!”
“呵!”封锴冷笑一声,几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从进门开始就跟脚底飘了一样,这会儿还想一人吹一瓶?!等下是不是还想出去和那几个走廊抽烟的女人商量一下开-苞多少一晚啊?
“一人一杯,再多没了。”队长一锤定音,没人再敢作妖了。
“你要喝点什么吗?”封锴问身旁的少年。
“不用了,我带了瓶矿泉水。”周愉摇了摇头,刚刚在烧烤摊吃的东西有点油腻,虽然他也没吃多少,但那娇弱的胃又开始抗议了。
周愉眉头一皱,封锴就知道他哪儿不舒服,他沉沉看着他,“我去给你买点胃药?”
周愉现在一听“药”这个字就神经过敏,“不需要,没多大事,我坐一会儿就好。”
“嗯。”封锴知道周愉暂时不想让他们的关系暴露在人前,也没有太多表示,给自己倒了杯橙汁,老神在在地坐在沙发上,看几个男生开始在茶几前拿着麦鬼哭狼嚎手舞足蹈,偶尔趁着灯光昏暗帮少年揉一揉肚子。
……
走廊尽头的另一个包厢686,空旷的长沙发上只坐着两个人。
屏幕上放着著名爵士乐歌手的MV,字幕随着她呢哝的念白往下滚。
周悦俯下身,把桌上最后一点威士忌倒进自己的玻璃杯里,然后晃了晃空瓶子,把它往茶几上一放,设计精致的酒瓶撞上了桌面上其他的空瓶子,顿时噼里啪啦倒成一片。
他眯了眯那双桃花眼,倒在沙发上,把酒杯中的金色液体倒进喉中,然后把空杯子随手扔到一边,俊美的五官上闪现出一丝迷离。
他抚上额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
“喝够了没?”张婷就坐在他旁边,冷眼看着他把自己灌醉,语气不冷不热,“我没时间陪你在这儿耗着,你要是喝够了,我就走了。”
她起身。
“着什么急啊。”周悦一把拽住她的手,身体一倾,将体重压到她身上,鼻翼动了动,“你身上好香。”
“今天不是我们约好要见面的时候。”张婷不搭理他暧昧的话语,“你这样会打乱我的安排。”
“你安排什么啊?”周悦搂住她,“你能有什么事。”
张婷不语。
和他解释高三生有很多功课和作业?她这次月考考砸了必须要加倍刷题补上差距?这种人根本就不会明白,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张婷推开他,但喝醉了的男生不依不饶地要贴着她,张婷推动的动作激烈了一点,对方马上就恼火了,捏着她的下巴,睁开那双本该满是醉意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想回家?那房子住得舒服吗?”
张婷本来是小地方来的借读生,没有市里的户口,学籍、住房和贷款都是周悦帮她搞定的。
女生挣扎的动作小了点,渐渐停了下来。
见对方安分下来,周悦哼笑了一声,拍了拍女生漂亮的脸蛋,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上面布满的寒霜,“怕什么,只是让你陪我说说话,我又不会真的动你——一开始不都说好么。”
张婷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看着周悦眼中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孔。
不可否认那确实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只是上面有着这个年龄的女孩不应该有的精明和世故。
从某种角度而言,她的性格和周悦很像,他们都是会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那种人。
不同的是,周悦对自己的定位就不是个好人,而张婷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些人就是这样,永远不满足于自己目前所拥有的,永远自卑于自己所缺少的。
张婷不明白,为什么像周悦这样的大少爷可以轻轻松松就拥有万贯家财,游戏人生,而她却要看人眼色,甚至冒着牺牲清白的风险去为了自己的未来打点;为什么出生在优渥家庭的人就连教学资源都比她们小县城要优厚,她起早贪黑,用比别人多出一倍的时间学习,好不容易才能以年级第一的名次得到这个借读的机会,可来了之后才发现她自信掌握的在这里都是基础,都是淘汰的知识点,一切必须推翻重来;为什么像苏雅那样精于社交,天天和男生眉来眼去的女生却有两个在体系内工作的父母,轻易就为她争取来了名校的降分录取资格;为什么她明明比别人更拼命地把一切做到了最好,老师却从来看不到她的勤奋努力,只会在她因为失误导致名次后退的时候点名批评她?
张婷怨天,怨地,怨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她抱怨这个不公平的社会,把大多数的资源都倾倒给了金字塔最上层的那群天子骄子,而位于最下方的人却必须要进行血腥残酷的厮杀,才能脱颖而出,和他们站到同样的高度的位置。她之所以会对封锴产生共鸣,正是因为她知道一个家境不好的人要变得优秀是多么不容易,她为此欣赏对方。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活成那样,肆意、耀眼,朋友成群,张扬又桀骜,他就如同一匹野性难驯的黑马般嘶鸣着跨过那些栅栏和石砾,将所有挫折和磨难抛之脑后,撒蹄奔向了辽阔无垠的大草原。
他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周悦不知何时已经躺倒在了她的大腿上,两人心中各怀思绪,室内一时静谧。
“张婷,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碰面了。”周悦忽然道。
听到这句话,女生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要知道在他们之间还有诸多利益牵扯的时候,这些“断舍离”的词语都是非常敏感的。
难道,他要毁约?
“这阵子你也陪了我不少时间,这张卡你拿走,算是分别礼物。”周悦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卡里的钱够你们还房贷了,密码是147258,小键盘竖着打。”
张婷的呼吸顿了顿,接过那张冰冷的银行卡。
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所有的忍辱负重,都是为了这张小小的卡片。
“以后碰面,就当互不相识。”周悦笑了笑,捏了捏她小巧的耳垂。
张婷沉默一会儿,捏着那张卡,启唇,“谢谢。”
周悦怔了下,笑得更灿烂了。
上天给了他一副好皮囊,男生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跟着下弯,天花板的星光球旋转,像是这个男生的眼里落进了璀璨的星光。
“如果真的想表示感谢。”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来个离别吻。”
张婷低头看着他,手心中的卡片嵌入皮肉中,丝丝的痛意令她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