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惟深难得笑了笑:“可找到正经活计?”
“咳,随便卖点力气呗!”飞飞挠头,手开始乱挥,比划着。
“大老爷,有一件事您想必知道,近日这茶馆里老说皇亲国戚。不是先前被砍头的那批假的,是真的!姓都一个姓!”
“继续?”萧惟深耐心问道。
“我就,唉,就挺高兴的。那滕王居然去刺杀仙师,活该他们全都没命!但是吧……”
飞飞犯愁,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声说道:“这皇亲国戚是茶摊上能提的事?您能见着陛下,风声如何啊?别哪天说书的也犯事了没头了,他还帮我找过工呢!”
萧惟深笑了一声:“不怕……”
“真的?陛下……连这都行?”飞飞难以置信。
虽说是好日子要来了,但这也好过头了吧。要说以前是在水深火热里求生,现在感觉走路都能飘起来。
“放心,以后便知晓……”萧惟深道,“飞飞,我即将搬家,你不必老从墙上走,走大门。”
“呃……那,那您搬哪儿去啊?我能去附近做个工!”
“搬去北方……”
“北方?”飞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您,您不是刚升了大官吗,怎么就贬了?”
“没贬……”萧惟深摸了摸飞飞的鸟窝头,“你跟着我也许久了,往后照顾好自己。”
飞飞呆住。
他帮萧惟深收拾起简陋的家当,想着又没贬官,怎么又要搬到远方?
不多时,飞飞明白了。
一队太监打扮的人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地通传起一件大事。
昭歌城沸腾起来,人们忍不住上街相互打听着消息,等待夜幕降临。
城郊远离喧嚣的小院子里,香炉熏着淡香,遮掩着血腥气。
娄贺拿着布巾和水桶仔细擦着青石板,时而担忧地望向主屋。
谢怀安正在里面睡着。
若说他们这些练武之人是急风吹不碎的劲草,娄贺眼中的先生就像缠绕着仙气的琉璃。
光是摆在软垫上,都担心冷热不均碎了。
主屋内……
鸿曜陪在床边,点了盏小油灯正在看奏折。
谢怀安早些时候在池塘边歇息,吹了点小风变起了低热,紧跟着被冰霜影响,入了夜又烧了起来。
这些天总算是缓过来了一些。
“陛下?”床帐里,谢怀安睡眼朦胧地嘟哝了一声。
“醒了?”鸿曜收好灯,放下折子。
谢怀安听到声音翻了个身,手在被子里胡乱拍了拍:“外面冷,上来嘛。”
鸿曜钻进锦被,试了试谢怀安的体温:“好像好些了,头疼吗?晕吗?”
谢怀安打了个哈欠,把脸埋到鸿曜身前:“还好……”
“再歇息一会,待会起来吃点东西。”
谢怀安点了点头,摸索着抓住了鸿曜的手臂。
“先生?”
“满嘴苦药味……不想睡了。”
“睡不着还是不想睡?”鸿曜顺着谢怀安的发丝。
谢怀安迷糊地说道:“我睡不着……我突然挺担心的,虽然陛下和飞鸾卫们都很厉害……但要是有人放冷箭呢,要是好几个人打一个呢。会不会,就……”
“先生,你怎么还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了?”鸿曜无奈道,“朕才是该后怕的那个,若是先生出了意外……”
“你可别让天下人陪葬,昏君发言。”谢怀安还有些低热,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没过脑子地说道。
鸿曜被逗笑了:“先生才明白朕是昏君?”
“昏君……哼,那我岂不就是妖妃了……”
“是啊,先生现在还是朕的爱妃呢。”
“啊……都忘了这回事了,咳咳。”
谢怀安动用全部的自制力,艰难地忍住嘴边差点溜出来的话:“既然是爱妃,那陛下就和我做点爱妃应该做的事吧。”
他是个有坚持的人,嗯。
就算只差临门一脚了,死活要熬到鸿曜表态才行……
话说回来,都天天同床共枕了,鸿曜还磨蹭什么呢,等着直接封后吗?
不行,怎么从妖妃直接想到皇后了。
大景能娶男后吗?
我都想什么呢……
谢怀安迷糊的脑子更混乱了。
鸿曜见谢怀安沉默,以为是头疼,帮他按着额角:“先生先前说……还想再看烟火?”
谢怀安骤然精神起来,反射性地咽了下口水:“想,阿婆的糖糕!”
鸿曜沉吟道:“再睡一觉,养好精神,今夜朕带先生看一场。”
入夜……
大火烧毁永安宫,浓重的黑烟吞没半边天。
某间废弃马厩,整整齐齐停在朝天门的禁卫尸身……
造就了无数活尸的赐恩监,沾满无辜之人鲜血的珍兽监、玉婵监,还有不堪入目的甘露圣殿……
无尽雕梁绣柱在烈火中燃烧着。
火从英雄的身躯上燃起,最终吞噬了罪恶的宫殿。
无数百姓站在街边,沉默地见证着。
有平民看着看着突然无声地流下眼泪,他的家人被卖进宫中被害。
有工部的官吏带着玄机阁弟子埋头清点着石料。他们已经在焚烧前搬走还能用的东西,主要是能搭桥修路的石料,一些没有雕饰的大梁也搬了出来,打算给百姓建房子。
有驻扎昭歌的将士肃穆地把持着秩序;有内部纠察过的一遍、严苛惩治了叛徒的飞鸾卫暗中护卫,看着熊熊火光。
这场燃起的火焰像一场慰藉,再一次地告诉所有人黑暗的时代已经过去。
又像警示,告诫蠢蠢欲动想要打破安宁的人永远收心。
石峰山的乘跷亭上。
谢怀安曾在这里看过圣石,此时他被鸿曜环着,坐在同样的位置上看远方的火光。
“可还满意?”鸿曜道。
谢怀安呆呆地望着他厌恶的深宫就此消失,吐出一句话:“住哪?”
鸿曜道:“先生想住哪?”
“不是说宫殿对面就是一条街,然后有国师府……”谢怀安靠着鸿曜温暖的胸膛,只觉得微凉的夜风吹得头更晕了,“我要失业了吗……”
鸿曜:“…”
“先生的家业是朕,怎么失?”鸿曜替谢怀安紧了紧披风,“之后我们住到北方去。朕有一处建了十年的新城要献给先生。”
“北方?”谢怀安没理解鸿曜的意思。
“北方,定名为新都。那里尚且荒凉,但很快会热闹起来。”
鸿曜低头,亲着谢怀安冰冷的耳尖。
“小先生,朕早就敲定了此事。如今万事备好,就差启程正式迁都,到时候你一路睡着就行。”
谢怀安还在低烧,迟钝地反应着鸿曜的话:“不用在昭歌了?那,那他们呢……”
“当然都要过去拼命干活了,事多着呢……”鸿曜阴森地说道,转眼哄着谢怀安。
“先生熟悉的家伙都跟着搬过去了,到时候朕安排一下,白天你可以串门。再也没有恐怖的禁卫、压抑的深宫。”
谢怀安看着火光,眼睛越来越亮:“那胖胖呢?”
“胖胖早就和行李一块送走了。”
“那……那……”谢怀安想不出来还要问什么。
他太高兴了,雀跃着,恨不得马上和鸿曜飞起来,到一个新天地。
第60章 失魂的躯壳
临近迁都,朝会暂停。
城郊小院的书房中,鸿曜端坐椅上批示奏折,谢怀安窝在榻上歇息。
谢怀安蜷缩着侧躺在榻上,手里攥着硬笔,翻身弄掉了毯子。
鸿曜轻手轻脚地去拿毯子,打算把人送回床上好好睡。
刚一碰,谢怀安就醒了。
“啊,我睡着了吗?”谢怀安道,“就是偷个懒……继续。”
鸿曜瞥了一眼榻上的矮桌,看到草纸上乱画的无数个圈圈,还有狂草兔子头。
“先生的画很别致,寥寥几笔,有趣传神。”
谢怀安笑着赶人,拿来靠枕和毛毯,靠墙搭出了一个柔软的快乐窝:“我要继续梳理新一批农种了,陛下也快忙去吧。”
“病刚好一些,别累着了。”鸿曜笑道,拿了团废草纸回到桌前。
这团皱巴巴的纸上也随手画着兔子。
鸿曜没见过这种画法,之所以推断是兔子,是从谢怀安编狗尾巴草的习惯上认出来的,一个圆加两个耳朵就叫兔子。
如此一来,其他有两个尖角、一个圆弧组成的图形,应当是狸奴。
鸿曜仔细收好了草纸。
他以前会试图从图形中寻找蛛丝马迹,现在他相信他的神仙来自另一个世界。
昨夜,飞鸾卫送上了重新查证后的谢侍君身份。
这不是鸿曜第一次查谢侍君的来历。
鸿曜找了失踪的谢怀安多年,未果,借天师的手要纳妃,说要找不论出身籍贯的谢姓美人。
送来的画像里,鸿曜看到某一张后当即控制不住神情。
这就是谢怀安的模样,甚至连名字都一样。
然而等谢美人入了宫,他的皮相与谢怀安完全一致,性子却天差地别。
纳妃时的文书记载,谢美人叫谢欢,永寿十五年生,人宫时年方二十一,而谢怀安是永寿九年生,比谢美人年长六岁。
谢美人是荥州南泽的弃婴,被南风馆的薛妈妈所救,收为假子,养在后院秘不见人,长大后出落得姿容甚美。
因薛氏爱护之心,谢美人并未沾上南风馆的活计,为清白之身,正应了皇帝纳妃的要求。
“把身份查明白了,为何薛氏假子却叫谢欢?”鸿曜对飞鸾卫这般吩咐过。
然而大景曾到处是天师的耳目,飞鸾卫行动受限。
最终只查出薛氏难以生育、渴望有子嗣,确实收养了谢美人藏在后院。因他容貌卓绝,薛氏有心将他献于宫廷谋得好处,一直小心看顾,未让他参与南风馆的风月事。
谢欢名字来源于谢美人曾佩着的一块玉。薛氏怕谢欢的生母来寻砸碎了玉,又禁不住担心后怕,几番更名后,将他改回了玉上的名字。
这是第一次查找。
谢怀安还魂后,鸿曜令飞鸾卫重新彻查。
天师倒台后飞鸾卫再无顾忌,腾出人手将整个荥州翻了个底朝天,拷问出了新情报。
薛氏确实隐瞒了谢美人的来历。
谢美人不是她在水井旁救的弃婴,而是从黑市贩子手里高价买来的痴儿。
南风馆的旧人说,他最早在顺天六年见到了后院中痴傻的美人,人生得极美,然而似乎得了失魂症。口不能眼,眼珠不转,常年躺着在那里。若不是还有微弱的鼻息,几乎就是个死人。再后来,这美人竟是回魂了,也许是命好,不到三年就风光地进了宫。
黑市贩子说,顺天五年的年末,一个寒冬。他们在一处阴湿的巷子里居然撞见了一个尸体似的美人,看衣着非富即贵,担心和圣塔有关惹上麻烦,搬运时正好来了南风馆的薛氏,顺势脱手。
飞鸾卫顺着这一条线索去查谢美人的身世,一无所获。
谢美人仿佛凭空出现在小巷里。他的前半截人生隐在云雾中,一直到后来才有了轨迹。
鸿曜收到情报后去主屋静坐了一宿,听着谢怀安的呼吸,沉思着。
他在想顺天五年的冬天、失魂症的美人、仿佛凭空出现般的身世、以前的谢怀安……以及回魂后的谢怀安。
鸿曜一向记得跟谢怀安有关的所有事。
现在串连一遍,鸿曜心里便有了大致的推测。
首先,先生刚回魂后是失忆的,而后想起了什么。
先生想起金斧头银斧头的故事,想起会他在梦魇里叫着不怕不疼的人,也有财表的知识、简笔字画的习惯,以及一直描述的人人都能过好日子的图景……
这些应当都来自先生的前世。
而先生最早在洛安山出生时便带着前世的记忆,所以不论是裴修仪还是钟镇,提前从前都会说一句少时多奇思,天资卓越。
也许是预见到了什么,先生在废弃马厩里教了三年后,顺天四年的春天失踪,顺天五年的冬天身死。
在这期间,他为自己准备了复生的躯壳却没有直接醒来,直到顺天十四年侵占了躯壳的魂魄消失,才终于回魂。
这个推测有一个问题。
据南风馆的旧人说,失魂症的美人至少躺了三年才醒。这期间先生为何不醒,任由外来的魂魄占了躯壳?
若是说人死后才能还魂,先生先有前世,故去了,转生成谢掌门之子,再度离去后,魂灵该去往何方?
也许再次转生,也许……又回到了前世?
后一个推测看似荒唐,然而有所依据。
一个人再失忆,若是活过三世性子上也该有所痕迹。曾经马厩里的小先生性子跳脱,和现在几乎一样,但自述被谢掌门严厉打过戒尺时、谈到玄机阁颠沛流离护文脉的不易时,还是流露出难得的沉重。
如今的先生天真烂漫,就好像刚从前世身故,直接还魂过来了一样。他在前世顶多活过二十载有余。
还有几点。
先生不是容易见人就亲近的人。他还魂后起初还怕得要命,很快放松依赖起来,就像心底依然亲近着旧识,只是失忆而不是尚未经历。
先生十年前只能卜算天气,从未提自己能在日蚀时消除圣石之力、也未曾指点过玄机阁的器图。也许先生能力的变化与天意及圣石之力有关……
鸿曜沉思着,抬眼看着到处画着小画的纸团、和又窝回去睡觉的谢怀安,低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