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样子,鸿曜恨不得支起屏风,让谢怀安继续躺在龙椅上睡。
谢怀安脸皮薄,连连说搞特殊可以但别太过。
鸿曜干脆手一挥,今日朝会全部赐座,国师日理万机鞠躬尽瘁,额外享有软座旁边再加个炉。
重臣们连声称谢,笑盈盈地坐了,都知道是托了国师的福。
萧惟深的位次在谢怀安的斜后方,正好能看见谢怀安犯困时闭紧的眼、忍住点头时微蹙的眉,误以为国师强撑着病体在上朝。
回去的路上萧惟深担忧地一说,工部的官吏们顿时大惊失色,一个个藏起了打算送到国师府的请示,改成送药材。
谢怀安收到的问题骤减,吓一跳,还以为自己又要失业了。
“先生,北方这天寒地冻的,多歇一歇,千万别再累病了。”空青很高兴,和谢怀安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让他去歇息。
谢怀安没好意思说自己总是习惯反着来。
平日里雷打不动地睡懒觉窝冬,一听别人关心他就开始心虚,赶紧帮工部和司农寺做点事。
他拜托管账小能手裴君宝算他的年俸,三分之一捐给司农寺建福利院,三分之一留下来以后去民间捐给书院学堂,最后三分之一定期送给大景各地的义诊铺子去。
能做点就做点吧,要不睡不踏实。谢怀安想。
他只是动嘴皮子指指路就得到了拥戴。那些伏案熬出黑眼圈的官吏、和策马奔行在乡土间的人才是真正做实事的人。
闲暇时,谢怀安也会查一下北漠的星辰子片在哪。
依旧是老样子,画面显示出五彩斑斓的黑。
这样顺利的日子过了两三个月。
春祭时,礼部的官吏上书说请国师主持开坛做法,祭祀一年风调雨顺。
“此事不必再议,你们一切从简,按规矩来就是了。”天子面色阴沉。
谢怀安知道后,吹枕边风:“别生气嘛,主持一下没什么,我提前演练几次不会出错的。”
鸿曜抱住他的小先生,拿自己当人体暖炉:“朕的国师不用祭管祀。那帮人……风调雨顺了还好,要是祭祀完了风不调雨不顺呢?难道还要先生再去祈雨吗?”
谢怀安没想过这些,有些紧张:“我只能算什么时候下雨,没法作法招雨。”
鸿曜咬牙道:“你还想招雨?迁都时算完农种差点没了半条命,能招也不准招。”
“确实不能招……”谢怀安很老实地说道。
“朕先前说让先生做大景的新神,这话不准确,做至高无上的国师即可。”
鸿曜摸着谢怀安微凉的脸,郑重道:“先生说过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拜出来的。朕深以为然,不能将一国的命数系在一个人身上。风不调雨不顺就未雨绸缪,提前修堤、屯粮、练兵,造更有力量的机械,天灾了就扛过去。”
谢怀安点点头,缩进被子里靠着鸿曜睡觉了。
他想着鸿曜认真的模样,越想越心动,睫毛微颤,脸有些红。
鸿曜很少跟谢怀安说烦心事。
一天晚饭后,铺着软毯的矮桌前,鸿曜跟谢怀安闲聊朝中趣事,说着说着居然抱着他睡着了。
以往都是谢怀安睡醒后看到鸿曜在陪床,这是谢怀安第一次见到鸿曜的睡脸。
也许是身处熟悉的环境中,又或者累极了,直到谢怀安小心地让鸿曜躺在自己腿上,再拉来毛毯盖着,人还没醒。
谢怀安有些心疼,偷偷描摹鸿曜的脸。
之后他腿麻了好一阵,在鸿曜帮他按揉时忍不住频频发出奇怪的叫声。
也许是错觉,第二天走路时还是有些麻,总想扶一把。
空青多次欲言又止,搀着谢怀安走到议事厅。
周隐已经等了一会。
看见谢怀安被扶着走出来,周隐露出了和同僚一样的大惊失色。
“先生!您没事吧!是不是又哪不适了,要不今天先歇着?”
不怪他们心惊胆战。
鸿曜之前生气谢怀安透支了身体找农种,看过后,直接将谢怀安的成果未经修改给了工部,并且严肃描述了一番。
说国师病重拿不了毛笔用硬笔写的、没力气写笔画多的字所以多有简化。这几页纸朕看过了,若是实现,可谓衣被天下、粮满仓廪,民户翻一倍都有可能。你们自己掂量着办,没要紧的事先别往国师府跑。
那几张纸很快被周隐誊抄了无数版,原件被供了起来。
“无碍,今日可有需要调试的器图?”谢怀安微笑。
周隐头摇得像拨浪鼓,拿出一沓子文书汇报道:“之前的火器、吊车及运输车在先生点出瓶颈后已经研发到下一阶段,目前正在搭建小样。工匠按照先生的指示总结了每一次的经验,争取形成一些书面的东西,不是口口相传。”
“很好……”谢怀安仔细地翻看着,“伯鸾,说点闲话,近日朝中可有棘手的事?或是什么烦心事?”
“呃……”周隐迟疑一下。
“不用瞒我,你若是听说了,就直说吧。”
“确实有些事,可能算不上棘手,但先生听了莫要动气……”周隐艰难道,他不是个善于隐瞒的人。
谢怀安道:“不会,你放心。瞒着我才会生气。”
周隐破罐破摔地说道:“这都是些传来传去的消息,萧大人什么都没说,兵部的人跟我们对器图时提到的。说昨日朝会时,有人弹劾裴相是陪客相爷,说他主持通商是为了饱私囊,迁都运了一堆财物过来,应当彻查。”
谢怀安蹙眉,瞬间生气:“这话怎么这么难听,裴相曾经常去酒宴,但那是为了周转整个玄机阁,暗中救大景,迁都运的也是千碑窟的石碑……怎么,那些碑还没摆出来吗?”
周隐着急道,赶忙为谢怀安斟茶:“先生,先生,别气。我这嘴就是不会传话。学宫确实是裴相在管,但可能事务繁忙暂时搁置了,石碑也没拿出来,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没事……”谢怀安顿了一会,冷静下来,“突然弹劾背后必定有其原因。裴相身正不怕影斜,会处理好的。”
“是的……”周隐应道,不敢直视谢怀安,眉头不断抽动。
他这个表情太好懂了,谢怀安端起一杯茶掩饰自己的笑:“伯鸾,你话没说完,还有事在瞒我。”
“确实……”周隐攥紧拳头,“不过这事不棘手、也不烦心,就是格外……”
“说吧……”
“有人敲了昭歌的登闻鼓,骂了先生和男妃。”
“咳咳……”谢怀安一不留神呛了口水,掩唇咳得不停,心道:这不都是我吗?
“先生!”周隐惊慌地想为谢怀安拍背,又不敢碰他。
谢怀安摆手:“说说看……”
登闻鼓是皇帝为了倾听民间冤情所设的鼓。
鸿曜恢复了登闻鼓制度后,在昭歌和新都各设一个,有专人看守,用于喊冤及献策,基本等同于民间的弹劾。
周隐强忍着怒火说道:“不怕先生笑话,那人我在国子学听说过,是个投机逐利、一辈子也出不了头的庸才。他之前还误以为先生是圣教的人,编了《天圣真迹显灵集》,此次不知哪来的胆子……说前车之鉴犹在,国师光膺圣眷,应避嫌远离政事;谢侍君品行不端,应彻底废掉另纳贤良。”
谢怀安细细想了一遍话,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有点好笑:“说的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周隐脱口而出,而后跪地谢罪。
他先直白地将谢怀安夸赞了一遍,再抱怨道要求废掉男妃就算了,胆敢说国师会成为下一个天师,天底下居然有这么不长眼的人。
第64章 新气象
等鸿曜回来,谢怀安溜达着去问了。
“朕无意让先生听这些烦心事。”鸿曜不愿意多说。
国师府的书房按谢怀安的喜好布置,有透进阳光的琉璃窗、矮桌案和软毯。
鸿曜抱着谢怀安在暖炉旁烤火,旁边是睡到羽翼张开、趴在地上的胖胖。
“不烦,陛下有什么难处,跟我讲讲吧。”谢怀安蹭了蹭。
鸿曜按住谢怀安乱动的身体,半晌,开口道:“弹劾裴相和敲登闻鼓的人背后是不同的学派,想要试探朕对官学的态度。朕叫停了学宫的建设,也是打算想清楚了再行事。先生,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
“谁家的……天下?”谢怀安眨眨眼。
鸿曜笑了,亲他的侧脸。
“圣石降临之前,诸子学派争鸣,天下是大学士们的天下。大学士们门生无数,形成派系左右朝堂,朝夕令改的政令中有善政、也有呆政苛政,学子们学什么,要看朝上哪一派说了算。”
“天师执政后,又变成是天圣教的天下,大学生被坑杀得干净,学派散的散亡的亡,民如猪羊惶惶度日,学子只学圣教经义。”
谢怀安乖乖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鸿曜温声道:“朕谨遵先生的教诲,先生说所有人都要过上好日子,这天下,必定是所有人的天下。”
谢怀安的眼睛亮了起来,偷偷笑了。
鸿曜道:“既然如此,如果士农工商都要动起来,去争取他们想要的好日子。那么官学应当教什么、科举考什么?”
大景早年间科举三年一次,天师执政后改成了十年一次。年前正好是秋闱,皇帝叫停后没给出新的选官路子,直接任命调用。
不少隐居深山的学士后人坐不住了,纷纷揭了招贤令,四处走动打听起来,想要争取一个官学的位置,让自家学说恢复旧日辉煌。
谢怀安遇见复杂问题就开始犯困,靠在鸿曜的胸膛上闭眼睛:“陛下想怎么安排千碑窟?”
鸿曜道:“千碑窟倒是存着经典。但还像以前那样学,意义不大。毕竟是断代了。”
“有几家学派的后人找到裴修仪,结果到现在对先人的书怎么断句还没争出一个结论。这天下可能会诞生出新的大学士,但至少现在没有。”
“朕考虑过把天机学派的学说当做主考科目,他们讲究躬耕勤学、清苦为人、天下一家,又重视机关木作、实干救世……但他们轻律法,朕不乐意。朕宁愿被人指着鼻子骂暴君,该杀的蛀虫就是得杀。”
鸿曜叹了口气:“伯鸾的先祖擅长研究律法,可惜那小子一门心思扑在器图上,对家学没兴趣,喜欢工部。”
“这些没想好,一堆冒出来的隐士老头和几千太学生就得放着。都赶回去吧,有人是有真本事的。乱嚼舌根的杀干净了吧,杀了一个又会冒出来更多。”
“裴相现在也没工夫管这些,当前首要的事还是将天师取之于民的财富通过商路还于民,整顿物价。”
“唉,不该说这些烦心事扰先生清净,今天还好吗?看器图累着吗?”
谢怀安笑了,他回身搂着鸿曜,趴在鸿曜身上:“陛下……我有些不成器的小想法。”
建元元年三月上旬,大景迎来了一场特殊的考试:“学宫任教资格测试”。
揭过招贤令的学士们惊愕地得知,学宫分成了文院、数院、法院、农院、工院。
他们要是想传播自家学说,不论资历与年岁,先过了考试这一关再说。
所有学士一律安排进单间好吃好喝伺候着,书写自己平生最得意的学术成果。若是先前有书稿亦可一并提交。
除此之外,脱离一线的大匠们亦被号召起来,系统性地梳理自身的经验成果,以传授教学。
有沽名钓誉的隐士当场就要发作,说救世的学说怎可与算账的、做工的并题,而且诗词歌赋居然不单列一院,而是归成了文院分支。刚一闹,就以扰乱考场之名赶了出去。
有真才实学的学者不动怒。他们仔细看过后,发现学院的设置不仅直接对应官署所需,也有钻研大道不问事世的专职。
也就是说,一旦入驻了学宫,他们不仅是建元官学的第一批夫子,更有机会相互讨教、精进苦读。
这场测试搅动了天下学术的风云。
主持的裴修仪忙的脚不沾地。
他要管起所有学士,并实时优化着学院的设置,增设后续的复试。
测试被谢怀安调侃为空手套白狼,以官学的名义招揽天下英雄,学院内具体设什么分科、教什么内容,他也不知道,全靠到底有什么人过来考。
至于怎么评判谁是真才实学?初步筛出几个最佳的,再给出翻案的机会让人互相评判、最终经过几轮辩驳选出最服众的人,让专业的人决定专业的事,俗称自己吵。
初试结果公布的那天,新都果然吵翻了。
报名文法院的学士多是百年前诸子学派的后人,他们引经据典驳斥对方为歪理,上头时差点撸起袖子。因为失去了权威饱学的大学士,涉及到自家学说时,学者们又会根据不同的理解重新吵。
数院的学士互相看不懂对方在研究什么,开始沉迷用国师府流传出来的数字建模型,解答旧有的方田粟米、方程式等经典问题,并探求新的谜题。
农工院的匠人正在愁著书,他们经验丰富但识字得晚,不一会在田头探讨起器械,打算做出能大规模播种和耕地的农机,配合新的农种。
此外,大景各地源源不断有学士手拿书稿,坐车或乘船赶往新都,要驳斥已经公布的成果。
初试到复试吵了一个月。
每天都有新情况送到帝王和国师案头,谢怀安看得津津有味。
裴修仪后来实在选不出来最服众的讲师,干脆设了好几个大坛,允许学士们开坛讲学,半年后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