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宋伶俜第一次听容停说话。
那声音和善善有些像,却要更低沉,轻轻地在寂夜中响起,华丽如大提琴。尽管是在这样紧急的生死关头,竟然还是让宋伶俜听得一瞬间晃神。
紧跟着他就狠狠地谴责了自己一番:都什么时候了还走神!
可是不走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容停还真的让他自己选择死法!
可这他妈,无论他选哪个都是真·死亡选项啊!
宋伶俜:我能选择不死吗?
很显然不能。
宋伶俜忧郁极了,他想了又想,感觉还是不能说我选择割喉/上吊,甚至也不能说我选择自杀。
他觉得容停很有可能会让他自杀给他看:)
最后,他挣扎着,小心翼翼地问:“我能选择长命百岁,无疾而终吗?”
容停轻嗤了一声。
宋伶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感到容停又冷冷地端量了他片刻,眼神依然是冰冷的,好几次宋伶俜都觉得他要对自己下手了,但是居然没有。
容停只是用那种晦暗不明的目光盯了他片刻,而后便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宋伶俜还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不是,就这么轻飘飘地结束了?!
看那阵仗他都以为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劫后余生的感觉是如此的难以言喻,喉咙的痒意也再难压抑,他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因为脖颈有伤,他每一次咳嗽,从脖子到胸口都牵着疼,滋味尤其销魂。
他一边咳,一边惊魂未定地盯着帐篷门口,生怕容停又从那里冒出来,然后残忍地告诉他,他并没有放过他,只是在玩弄他。
就像猫玩弄老鼠一样。
因为这,他接下来一直没敢入睡,一闭上眼就错觉容停无声无息地又潜了进来,然后就猛地一激灵,赶紧睁开眼睛。
就这么煎熬地捱过了一夜。
到天亮时,他已经觉得自己的脑浆都熬干了。
容停却再没出现过。
宋伶俜恍恍惚惚地想,他可能是真的放过他了,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实在是太困了,心理上的恐惧终究抵不过身体上的疲惫,他犹犹豫豫地闭上了眼睛。
结果就在他彻底合眼前一秒,他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帐篷门口。
宋伶俜:“!!!”
他一激灵,条件反射地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一看,却不是去而复返的boss,而是善善。
善善快乐地扑过来:“伶俜!你醒了!”
不得不说,经过昨夜惊魂,宋伶俜看到这张脸一下子凑近,哪怕明知这是善善,他的心肝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他重点在善善的左边眉毛看了又看,确认那里没有一点红痣,这才又软绵绵地倒了回去,有气无力地说:
“善善,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以后进我房间不要穿墙。”
善善坐在他边上:“可是我想看看伶俜,又不想吵醒你。”
“啊,行吧。”宋伶俜无言以对,上下眼皮直打架,他打了个哈欠,“那你看吧。”
善善掌心贴了贴他的脑门,明眸里满是担忧:“伶俜,你昨天没睡好吗?”
宋伶俜扯出一个心酸的微笑。
谁能想到呢,大boss十八年来没有一点动静,他以为人家不记得他这号小虾米了,对方却又突然杀了出来。
果然人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突然,善善看到了什么,目光一凝,惊声道:“伶俜,你的脖子是怎么回事?”
他瞬间紧张了起来:“昨晚有人欺负伶俜了吗?是谁?”
宋伶俜摸摸他的脑袋,痛苦道:“没有谁,乖,你先让我睡一会儿,好吗?”
睡醒了他就立刻回归一宗,以后再出啦他是小狗!
善善看着他雪白的脖子上明晃晃的青色指痕,眉头皱得死紧,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宋伶俜已经睡过去了。
很奇怪的,尽管理智上明白善善的武力值必然远远不及容停,可在善善来后,他还是无端地有种安心感,潜意识地觉得,善善在这儿,容停就不会出现了。
他这一觉没睡多久,一个时辰后就醒了。
醒来时,善善已经换了个姿势,跪坐在他床边,上半身探过来,一只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摸着他的脖子。
宋伶俜把他的手拿下来,刚睡醒声音还有点哑:“别瞎摸,已经擦了药,不疼了。”
善善的表情却没有好转,仍旧皱着眉,闷声道:“伶俜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宋伶俜:“……”因为告诉了你也没用啊。
他被这么一说,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顺口问道:“这么多年都忘了问你,你有想过你的亲生父亲吗?”
“我想他干嘛啊。”善善一听这个,眼底就流露出几分敌意,“我有伶俜就够了。”
他说完,又想起了什么,狐疑地打量着宋伶俜:“该不会是伶俜你想他了吧?”
“咳咳……”宋伶俜又被呛到了。
淦,经过昨夜,谁还敢想大boss啊!
非要说想,也是想他再也不要出现好吗!
可是这种事,就不好和善善说。
宋伶俜再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什么叫“一个谎要用一百个谎言来圆”。
当初就不该说他的心上人是容停!!
只是木已成舟,这个时候要是告诉善善他根本没有心上人,他无法想象善善会做出什么举动。
善善却把他的避而不答和犹豫误认成了默认,登时就老大不高兴,愤愤道:“他有什么好的!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来看过你,还让你帮他养孩子。”
宋伶俜:“……”
善善越说越气:“你为他守了十八年,他可未必呢。他面都没露过,要么就是彻底把你忘记了,要么就是失忆了。”
宋伶俜:“……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善善可认真了,给他分析,“彻底把你忘了,就是他移情别恋了,失忆的话,可能就不是故意的。但就算不是故意的,他都对不起你。也许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他都有新欢了。”
宋伶俜:“……”啊这。
善善:“然后他还要带着新欢来见你,还要你们两个平起平坐。”
宋伶俜:“……”
所以这是给他塞了个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剧本?
善善气愤握拳:“他肯定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要不然怎么不来看你!”
善善目露心疼:“伶俜你太苦了。”
宋宝钏提醒他:“善善,你爹他一直有别人的,你忘了吗?你前几天才见过。”
善善呆了一下:“……好像是啊。”
宋宝钏露出麻木的微笑,对,就是这样,所以不要给我安王宝钏的人设了。
善善沉默了片刻,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伶俜,你以前没见过她吧。”
宋伶俜:“谁?”
“就是我们前几天遇到的那个人啊。”
宋伶俜茫然:“你问这个做什么?”
善善:“容停是不是都没跟你提起过她。”
宋伶俜哭笑不得:“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善善:“他跟你成亲,却没告诉你他已经有人了。”
善善幽幽道:“伶俜,容停这是在骗婚吧。”
“……”宋伶俜张了张嘴,“骗……”
骗婚??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宋伶俜面有菜色,痛苦扶额:“好了善善你别说了。”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和善善讨论大boss。
讨论就算了,还净说些不好的话。
连骗婚都出来了!
善善不满:“为什么不让说?难道我污蔑他了吗?”
宋伶俜:“……”
孩子太较真了怎么办。
他憋了半天,终于又憋出一个补丁:“那个,善善,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你,其实当初我和你父亲成亲,是我逼的他。”
善善哼了一声:“我才不信。秦叔叔说过,像伶俜这种坠入情网的人就是听不得别人说情郎坏话的。”
宋伶俜:“……”唉,谎话说多了,说真话反倒没人信了。
秦枫这个主角怎么回事!
善善又用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他:“伶俜你真的过得太苦了。”
宋伶俜垂死挣扎:“我真的不苦。”
他也不需要容停来看他。
大boss来看他一次他就去了半条命了,要再来几次那还得了!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他死的。
善善见他神色黯然(?),分明是被戳中了心事的样子,却还死撑着维护那个男人(?),更加不开心了,但又不愿让他为难,只好闷闷不乐地住了嘴。
宋伶俜:“……”唉。
他至今仍不知道那三个月里善善究竟和秦枫学了多少没用的知识。
恰在这时,鹰俊在外面道:“宋老板,您救的那位白姑娘已经醒了,您可要见她一面?”
宋伶俜简直如蒙大赦,一掀被子下床,迅速拾掇了一下自己,丢下一句“我去见见你白师叔”,便连滚带爬地溜走了。
白竹果然醒了。
宋伶俜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妥当,仍是一身黑衣,站在一棵樟树下,手里捧着一个玉盒。
见到宋伶俜,她冲他一抱拳,声音清冷:“多谢宋道友救命之恩,出门在外,未曾携带多余灵石,便以此物赠予道友,聊作报答吧。”
她说罢便把那玉盒往宋伶俜手里一塞,转身便要走人。
宋伶俜一看那玉盒质地就知道里面的东西非同寻常,赶忙推拒道:“这如何使得,那日救下白姑娘本是举手之劳,何况你与秦枫有旧……”
哪有救了朋友的未婚妻,还要管人家要报酬的?
就算要也得管秦枫要啊:)
况且那天他也是真的什么都没做。
白竹听到“秦枫”二字,却微微皱了皱眉,似有些不悦道:“他是他,我是我,怎能混为一谈?”
宋伶俜一愣:“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不过这谢礼就真不用了。”
白竹看了他一眼:“你先看看里面是什么再说要不要吧。”
神色颇有自得。
宋伶俜只得依言照做,一打开那玉盒,就有一道金光冲了出来,刺眼无比。好容易等那强光消失,宋伶俜定睛一看,就见玉盒里陈列着一样火红的人参,晶莹剔透,眼耳口鼻都已具备,赫然已经熟透了。
宋伶俜的手瞬间紧了紧。
年份久远的灵参不难找,可属性特殊的灵参就稀罕了。假如是别的也就算了,但这个,一看就知道对善善很有好处,他就算是在别的地方看到,也要想法子给拿到手。
他转瞬就下了决心,道:“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白白收下,但它对我也的确有用,如果白姑娘你有时间……”
“我还有事。”白竹摆摆手,“你要是非觉得要补偿我些什么,不如就补偿给我一些灵石吧。”
……好的,这很干脆。
她都这么说了,宋伶俜便直接照做,很快就递给了她一只储物戒:“里面是五十万灵石,白姑娘点一下吧。”
白竹也不推脱,接过储物戒,嘴角微微上扬:“承蒙惠顾。”
宋伶俜心里一动,暗想她倒也没有看上去那般难相处。
便多嘴了一句:“白姑娘外出历练,何不结个伴?一个人终究比较危险。”
白竹柳眉微蹙,语带抵触:“未婚夫妻便一定要一直在一处吗?”
宋伶俜怔了怔。
白竹立刻明白自己反应过度了,抿了抿唇,不太好意思地对他点了点头,匆匆走了。
宋伶俜没把这点误会放在心上。
他只是觉得,嗯,主角的求爱之旅看来还十分坎坷啊。
***
和白竹分开后,宋伶俜就立即拖家带口地滚回了归一宗的地界。
此行收获不可谓不丰富,不仅暂时解决了善善的体质隐患,获得了珍奇灵药一株,还见到了清醒的大boss,挨了一顿掐。
真是有意义的旅途,希望以后再也不要有了:)
回家以后,宋伶俜马不停蹄地又花了一笔巨款,请了好几个高手,轮流保护他们一家子。如此布置一番后,他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这使他受创的心灵勉强感受到了一丝安慰。
但就在他以为这场风波已经结束的时候,却有人用行动告诉他:不,这才刚刚开始。
***
容停再次醒来,是在一个月后。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再一次能掌控自己的身体,是在一个月后。
因为这一个月里,他并没有像前十八年那样,陷入无知无觉的沉睡。他一直很清醒,他只是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
于是这一个月里,他就着实好生感受了一下,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另一个蠢呼呼的自己支配着,见缝插针地和那个见色起意的贼子亲近,撒娇,说一些愚蠢至极的话,诋毁他自己。
这些都还能忍,毕竟那个意识什么都不懂,一张白纸,会信任把自己养大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当他发现,那个自己竟然喜欢上了宋伶俜,十四岁到十八岁这段时间,还一直和宋伶俜同床共枕的时候,他心里的怒火,一瞬间就冲垮了他的理智。
……最气人的是,他已经这么愤怒了,却依然无法拿回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