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照走后没半个时辰,七八个侍女抱着大包裹出现在他房中,钟天青不明所以。
那几个侍女道:“我们奉命给您换新被褥。”
“什么新被褥?”为何要换新被褥?钟天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您昨日不是说被褥不舒服么?”
“……”钟天青迷茫了一刻,立刻道:“额……是。”
侍女们抖开大包裹,里面现出雪白的全新被褥,松软馨香,她们道:“这是内务处昨夜新赶制的,您试试是否合意。”
钟天青屋里的原有的几个侍女上前看热闹,只见白如宣纸的纱布针脚精细,打开一看,里面蓬松暄软的覆着云朵一样的棉花。
她们不敢喧哗,但是都在窃窃私语,“这是什么纱布,从没见过这样绵软的。”
“棉花也不像是棉花,像是云化了。”
她们低声问送东西的侍女,“恕我们眼拙,竟认不出东西的出处。”
送东西的侍女十分谦逊,“不过是日用的平常东西罢了,谈不上什么出处。”
待人走了,侍女们将新棉被和配套的褥子等物替换了旧的铺上,钟天青试了试,如卧云上。
仅身下垫床的褥子就有五层之多。
侍女中有人笑叹:“这就是身下撒一把黄豆也硌不着了。”
钟天青垂着头没说话,当日夜里,他躺进柔软舒适的被褥里,许是这份柔软神奇的起了疗效,他身心俱松,不一会儿便意识迷蒙起来。
接下来几日雪照每日定时来看望他,只是两人交谈极少。
直到第四日上,雪照忽然没来。
钟天青一早,便在圆桌前坐下,十分淡然,谁也不理,到了雪照平日来的点,他挑眉向房门处瞥了一眼,房门紧闭,无人来扰。
钟天青翻翻书、看看窗外或小睡一觉,和往日并没有不同,夜间用饭时,他安安静静的吃着饭,忽然指着桌上问:“今天怎么不见那个小青菜。”
侍女们答:“按惯例不是天天都有。”
钟天青点了点头,筷子挑了几口米饭,然后轻轻放下,道:“我不吃了。”
侍女:“?”
前几日不是还十分厌烦,说那东西淡而无味么?
她们不敢多言,忙将桌上东西收拾清理了。
钟天青的生活十分简单,与牢狱类似,饭后便只能去睡觉。月光下,他脱的光裸,小麦色的肌肤滑进云一样的雪白棉被中,奇异的纱和棉像温柔的双手抚摸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肌理。
钟天青一次一次用手臂滑过棉纱,这种被抚爱的错觉,令人觉得自己分外委屈。
他眉头微皱,用手指轻轻按住,心中有一丝好笑。
自己还真是……越演越像真的。
同时,雪照书房。
自雪照与天家商定完钟天青的生死后,关于如何对军民交代,他们几人各个意见不一。
屋里为了照明点了数十盏蜡烛,灯火辉煌,雪照坐在书桌后面,师子楷依偎著书桌替他慢慢研墨,济麟则与郭爷站在下面。
师子楷第一个笑道:“若依我的意思,既然天家也答应留钟天青一命,而对天下又需有一个交代,不如我们找个死囚替了他,斩首示众也好,挫骨扬灰也好,天下人满意,咱们也达到目的,这是最好的法子。”
郭爷想了想,小声道:“……可是外面还要将钟天青剖腹晾尸呢,他身体特殊,去哪里找个一模一样的人替他?卑职觉得……若不能万无一失,还需斟酌。”
他低头瞧了一眼上面的雪照,声音更低了:“还有……外面关于他身怀有孕之事已传疯了,对孩子是谁的……更是议论纷纷,我已下令所有奴仆禁声,但终非长久之计,还需商量个说法出来。”
师子楷道:“这件事倒简单,有人问只说未审问出来,然后暗地里散布消息……可引到别人身上。”
他想了想,补充道:“或可如此:先将钟天青□□至生产,然后找个由头不杀他,说天家将他收押到某处,将他收押几年做做样子,过几年,消息淡了,再将找人替换他出来。”
他说完,向济麟道:“济小将军以为如何?”
济麟自上次被师子楷揭出钟禹生之事,回去后与钟禹生对质,钟禹生承认此事,辩称并非自己未提,而是济麟一家没问,济麟几乎气倒,并令他禁足家中,不许外出。
从那后济麟气势矮了半截,此刻,师子楷叫他说,他虚弱又迟疑地道:“杀母留子最好。”
他心中知道这话不该再说,但这才是对雪照百利无一害的做法。
雪照摇摇头,对他们几人的说法俱是一笑,他道:“隐瞒或捏造只会将造出更多麻烦,此事因我而起,是我犯的错,该是如何便是如何罢。”
师子楷听他意思竟然是要认,忙说:“不急,不急,此事可再商议……皇叔,您在天下人心中至高无上,可钟天青他毕竟是叛军首领……”
且推算起来,钟天青怀孕的时间那样敏感。
他咽下后半句,道:“请您三思。”
雪照一笑,“放心,你说的我都明白。”
师子楷等左右你看我,我看你,只觉更不放心。
房中静默无声,此时,有侍女在门外晃了一晃,郭爷见状便悄悄退出去,与那侍女耳语一番后回来。
雪照从一堆大事中拨冗,低声问他:“如何?”
郭爷道:“按殿下吩咐,内务处已给他送了新被褥,用的殿下上次的封赏,白雪纱和云丝棉。”
闻言,旁边的师子楷挑眉,济麟则更颓败阴沉。
西洲特产白雪纱,价格贵比黄金,且产量极少,常人拿着黄金也不好买。东北极品云丝棉更是只作贡品,专供天家使用,宗室子弟如师子楷等人都摸不着。
这些虽是日常用物,但价值比起古玩奇珍不遑多让,故此,天家上次才将它们作为封赏给了雪照,且还挑的其中上上品。
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一个“囚犯”做了被褥。
师子楷向雪照调笑道:“这两样可都是世间极品,皇叔出手可真吓人。”
雪照摇摇头笑道:“这些东西放在仓库里也是落灰,他需要,正巧给他用了。”
师子楷仍然咂舌。又听郭爷道:“库房里那两株龙息草,每日切成小段,给他充凉菜用,这几日用完了,刚下面说,他用饭时问了一句。”
雪照点点头。
师子楷刚只是看热闹,这下已疯了,他伸手:“慢着!龙息草……是我上次送来那两株龙息草吗?”
郭爷平静地答:“回大人,正是。”
师子楷看看雪照,看看郭爷,惊的声音都破了:“你们疯了吗?龙息草可活人性命,那是至宝!你们……把它拌凉菜?”
雪照平淡一笑,:“这有什么?无非都是给人吃的。”
师子楷看着他,目瞪口呆。
雪照想了想,随意对郭爷吩咐:“给我拿纸笔,我要给天家去一封信。”
师子楷从剧震中回过神,忙问他:“有什么要事么?”
雪照铺开纸,神色从容平静,“没什么,只是与他再要几株龙息草。”
他垂下眼眸,自己摇摇头,低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向人讨东西。”
与天家……再要……几株……
师子楷刚才只是剧震,此刻他已经碎裂。
灯晕下,雪照低头写信,暖光给他眼下脸颊染上淡淡粉色。
师子楷木然地望着他,认为小皇叔看着平静,心中已疯了。
第34章
被褥全换了新的,龙息草每日当饭吃。
第二日钟天青起床还是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他素来坚强乐观,将眼底青黑揉搓一通,安慰自己道:“挺好,这样找起茬更像那么回事。”
早上,侍女摆饭,钟天青在圆桌旁等待,双手握了筷子无聊的不停轻击桌面。
侍女打量他,“您怎么了?”
钟天青被她问的一脸疑问,道:“我怎么了?”
他看侍女目光落在他手上,便收了手,道:“无聊而已。”
接着,他并不想问,但是顺嘴脱口而出一句:“你们殿下呢?”
侍女道:“奴婢不知,您若有事,奴婢可去通传。”
钟天青“哦”了一声,想故意找茬,又觉得无甚意趣,道:“无事,我能有什么事。”
一时饭毕,他青黑着眼回去补眠。侍女们看他这恹恹的模样,心里有些擂鼓。
钟天青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半坐起身,身上搭着被子,看向窗外。
窗外便是雪照的院子,这里是雪照临时征收下榻之所,花草树木大多是原主所设,并不精致,没有多少他的痕迹。
片刻后,钟天青看院门打开,侍女引着一人经过,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一怔之后,房门已开,雪照站在门外。
钟天青看着他,半倚靠在床榻上,被子覆在腰间,像个病患似的。
雪照目光沉了沉,缓缓走近,在他手边的床榻倾身坐下。
钟天青掩在被子里的手指忽然瑟缩。
雪照淡淡的问:“听下面人说,你不舒服?”
“?”钟天青否认:“没有啊。”
他顶着一张青黑的脸和雪照四目相接。
过了一刻,他灵光一闪,“是,在这里我待得不习惯,你还是将我放回大狱吧。”
雪照静了片刻,道:“你要回大狱?”
钟天青点头,“把我放回原来牢房即可,师子章旁边那间,他是个蠢人,又招人恨,一眼没人看被狱卒打死也不稀奇。”
雪照望着他,目光越来越深沉复杂,良久,严肃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已有了我的骨血。”
钟天青被他话中寒意震住,同时并不明白是何意思,待反应过来后,又因这二人之间谁也默契不肯提隐秘之事被戳开,脸颊瞬间染上粉色。
雪照望着他,目光落下,停留在他只着单衣的肩头。
他淡淡地道:“我不可能放你走。”
钟天青细细体味这话里意思,心中懵懵懂懂,他问:“因为我有孕,所以殿下要保我性命,要对此事负责?”
雪照停了片刻,算是默认,慢慢地道:“你是我的责任。”
钟天青被此言击中,心里瞬间满是甜软,但又像酸浆果爆炸般一片酸涩。
他是责任,只是责任,但能做责任也好,不是么。
他压下心头百般滋味,似笑非笑道:“殿下果然是万人称颂的大好人。”
继而他立刻道:“可那师子章也对我有恩,我对他也算有一份责任。殿下,实不相瞒,我在此地数日,连他生死也不知道,我知他可恨,以后死多生少,若能见他一面,我心里也算了了牵挂。”
雪照的目光扫来,钟天青虚弱的扶着额角,“头疼。”
雪照不为所动:“头疼便要请大夫看。”
他回身叫人请毕大夫,钟天青想拦都未拦住。
片刻后,毕大夫真的被请来。
进门后,他一眼看到钟天青,第一句便问:“近日休息饮食不好么?”
钟天青尴尬地“还好,还好”糊弄过去。
毕大夫为他诊脉,诊完后又看了看他眼睛,顺便一眼扫过床榻。
他向雪照道:“胎相稳固,身体元气恢复得很快,只是面色不够好,大约是思虑过度的缘故。”
毕大夫斟酌着道:“还是属下之前所言,承孕人亟需呵护关爱,前次屋里人太杂,属下有些话也未曾细说,姑射族人胎相稳固后,心绪激发,有时□□也会亢进。”
除毕大夫外,屋里剩下的那两人顿时安静。
雪照还未怎样,钟天青先闹了个大脸红。
毕大夫接着道:“□□难平,心绪难平,这便是他们焦虑的根源,故此除饮食疗养外,必要时需另一方辅助纾解。”
钟天青被这几句话捶进地底,他恨不得立刻高声道:“我不是,我没有!”
然他还未张口,雪照淡淡地问毕大夫:“他身体受的了么?”
毕大夫道:“姑射族胎相强健,身体也强健,尤其男子身体紧实,据说,怀孕六七个月小腹处也不见痕迹。”
雪照点头,示意自己了解了。
毕大夫拱手,开始收拾药箱。钟天青在床上坐着犹如一颗风吹雨打后的蔫茄子,他的脸又涨又烫,强自给自己打圆场,“……按大夫说言,所谓焦虑等等,是身体天性决定,是以身定心,人也不能控制。”
毕大夫想了想,认真地与他探讨道:“也并非如此,从药理来说是身体天性促发心绪与□□。然从深一层来讲,承孕人与爱慕之人激发□□才能受孕,受孕后又易心绪难安,又得爱慕之人爱慰后,身体满足,心绪归于平静,如此循环才成了一族天性。说是以身定心,其实也是以心定身,此乃一体。”
“……”钟天青被彻底打折。
毕大夫被送走后,雪照回到房中,在他身边慢慢坐下,沉默了片刻,一手轻轻放在他被角。
钟天青立刻激动起来,“我没有他说的症状。”
雪照停了停,柔声道:“你不是要去看师子章么?”他掀开被角,“我陪你去。”
钟天青愣住:“什么……”
雪照已站起身,“外面形势不好,你一人去太危险,跟着我。”
半个时辰后,钟天青第一次离开此地,换了衣衫,罩了斗篷,一身下属打扮,跟在雪照身后,向大狱而去。
为避人耳目,他们乘车过去,到了大狱二人才下车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