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看着看着就看入了迷,直到被左鸿祯敲了敲画板,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还一笔没动。
“放弃了?”左鸿祯问,“想直接拿零分?也行,那你可以下课了。”
“不不不,对不起,我这就画。”男生转头前又看了看四周的人,发现其他人也没比自己好多少,都在盯着俞想的画看,自己的作业却没动几笔。
问言,大家也都纷纷将自己的视线集中在作业上。
这节写生课一共三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时候,模特被允许稍微活动一下,学生们也纷纷起立,喝水的,去卫生间的,三三两两看看对方进度的。
但俞想却在座位上没动,等休息时间结束后,他竟然直接站了起来。
“画完了。”俞想从画板上取下自己的画,交给左鸿祯。
左鸿祯接过画,只是扫了一眼,就举起来给同学们看:“满分已经交卷了,你们还有两个小时,都抓紧时间。”
正埋头苦画的学生们从画中抬起头来,看向俞想的画。
原如果本还有几个人对将俞想的作品当成满分画作会有所质疑,但看到俞想的作品时,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只见俞想的画面十分干净,明明是最容易弄脏纸张的素描画,但除了画面内容之外,竟然一丝痕迹都没有,看上去就先多了几分赏心悦目。
而至于画面主体,他画的人体完全挑不出来任何一丝错误,即便是最严苛的人拿着放大镜看,也不得不说,在这种基本功练习上,俞想是永远不会出错的。
更何况,他只画了区区一小时。
学生们看看俞想的画,再看看自己的画,只觉得自己画的像是一坨屎。
能考入这座学院的这个专业,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同龄人中水平最突出的之一。
他们从小到大听惯了吹捧,不少人是顶着天才的称号走到现在的,每个人都坚信自己会成为赫赫有名的画家,会功成名就名留青史。
但如今,他们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比到了尘埃里。
以俞想的年纪,要是在校园里也就是正读研。但所有人都在心里问自己,几年后的他们就会有这种水平吗?
左鸿祯看看俞想的画,再看看大家的画,无奈地叹了口气:“俞想你帮我看一下吧,我这上了岁数,再看下去要犯心脏病。”
“行,您回去歇着吧。”
左鸿祯说完就走了,留下俞想帮忙代课。
俞想在学生之间穿梭着,看得大家心理压力都很大。
终于有一个同学先忍不住了,举手说道:“师兄,您能别走了吗?您走的我紧张。”
“你们看我做什么?”俞想拒不接受让他坐下的要求。
接下来,之前看他的同学都纷纷看向了画,但俞想又说:“看画看什么?看模特啊!你们现在不都是玩数位板玩的很溜,手眼分离应该都练出来了吧?”
俞想说着走到了一个同学身后,指着身体一处曲线说:“腰有这么短?建议你去医学院借一本解剖学看看,就算是腰短的白人人种,也没有这么短啊。”
接下来,俞想开启了疯狂吐槽的模式,他从第一排开始,挨个指点起了学生的画。
“写实,这位朋友,写生课基本要求是写实,你确定模特女士的眉毛是这样的?”
“光在哪边?你不用回答我,你的光影呢?暗面被你吃了?”
“你面前是个活人,不是商场里的模特,皮肤是有纹理和褶皱的,你这画的人是硅胶做的?”
二十多个学生,俞想一个个看完,也点评完,已经是十分钟过去了。
眼见着被俞想毒舌点评过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低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转行,俞想大步走到教室前面,用力拍了拍手。
“都停一下,先别画了,都听我说。”
大家陆陆续续放下铅笔,看向俞想。
俞想说道:“能考到这里,我相信大家都是打败了无数的人,都是天之骄子,今天的作业绝对不是你们的真实水平。”
“这些结构、光景、细节的问题,即便别的学校的学生会犯,你们也不该犯。”
“但为什么今天会犯?你们都低头看看自己的画,这是你们的真实水平吗?你们问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俞想停顿了五秒钟,这五秒钟,安静得宛如一个世纪。
终于,俞想叹了口气。
“我实话和你们说吧,你们教授叫我来,就是实在看不下去你们的样子了。”
俞想的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失望,下面的学生们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我理解你们为什么会觉得害羞,”俞想严肃说道,“但你们不能这样。”
“你们都在无比保守的环境中长大,学校没有性教育,家长谈性色变,所以你们在画人体时会觉得羞耻,会不敢看。”
“但你们是画家,你们不能给自己套上枷锁。”俞想骤然提高了声音。
“你们都将是未来画坛的中流砥柱,你们决定了国内艺术的方向。你们强则国内艺术强,你们觉得羞耻,那我国的艺术界永远戴着镣铐。”
“你们越是羞于启齿,就越是为人不齿。你们越是自以为正义,就越是邪恶。”
“你们记住,你们是艺术家。只要你们的心里没有邪淫,你们就是神圣的。”
俞想的话掷地有声,仿佛余音绕梁,久久地回荡在画室中。
俞想可以清楚地看到,很多人脸红了。
但现在他们的脸红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惭愧。
他们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俞想的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他们清醒了过来。
俞想见大家这个样子,在心里觉得满意。
“抱歉占用了你们五分钟,”俞想说,“还有一个半小时交卷,大家加油。”
*
下课后,俞想夹着一摞画回了画室。
“我觉得有进步,您看看?”
左鸿祯接过画,却不看,直接放到了一边。
“说吧,昨天找我什么事?”
俞想没想到左鸿祯突然提起了这回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师父,我之前投了三大。”
三大,指的是国际上的三大画廊,业内人士只要听到三大就知道是哪三家,并不用解释。
听完后,左鸿祯只是点点头,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
“收到回复了?”左鸿祯问。
“还没有。”俞想说。
但左鸿祯却没有直接说行还是不行,这异样的沉默让俞想觉得十分慌张。
“师父?”他试探地问了一下。
第45章 令尊
“你说你投了三大,但还没收到回复?”
“嗯。”
“你觉得希望大吗?”左鸿祯问道。
俞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能行?”
“师父,我……”
但左鸿祯却突然打断他:“你应该说肯定可以!有点自信!对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还有什么比自信重要吗?”
“不是我没有自信,”俞想说道,“但三大真的太难了,最近也没有国内艺术家被选中的案例。”
“最近没有不要紧,就会有了。”左鸿祯拍了拍俞想的肩膀,“老头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别的不说,看人可是很准的。”
“从我选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以后的作为绝对不会小,几十年后,你就是未来国内画坛的顶梁柱。说不定会带着国内的艺术界更上一层楼。”
“师父,其实我想知道,当时您为什么要选我当徒弟啊,明明当时我画的那两幅是水彩,而且其实…没太体现出什么水平。”
左鸿祯突然笑了:“你以为我选你当徒弟是因为你画的好?或者是因为你有天赋?”
“啊?”俞想一愣,“不是吗?”
左鸿祯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我在美院教书半辈子。见过的天才太多了,远的不说,至少当年的孟冠玉就是不可多得的天才,但我为什么没选他们?”
“近几年来,来找我拜师的更是不乏一些已经成名的画家,是他们画的不好吗?更不是了。”
“那师父到底为什么会选我?”俞想诚恳地问。
“因为我见到了你眼里的那股劲。”左鸿祯伸出食指中指指向俞想的双眼:“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想到了我的小儿子。”
“您还有一个儿子?”俞想只知道左鸿祯有一儿一女,没想到他还有一个小儿子。
“是啊,老来得子,四十多才有的他,就被我和我老伴惯坏了。你别看我的孩子们现在也都是个艺术家,但他们的天赋比我那个小儿子可差的远了。”
“那您的小儿子,最后没成为画家?”
“没有,”左鸿祯幽幽叹了口气,“有天赋有什么用,他自己不喜欢,非要去搞电影,说要去演戏,还要去当导演。还跟我说,都是搞艺术,没什么差别。”
俞想点点头,他知道左鸿祯不是需要他真的参与讨论,他只是想和他倾诉一下一个父亲的苦恼。
“我当时很生气,但想了很久,还是让他去了,就是因为当时他的眼中有这样的光。”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现在了,以他们领域的评判标准,他还挺成功的。”
“师父,我明白了。”等宫修筠说完,俞想也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
左鸿祯或许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影子,看到他熟悉的那一束光,所以自己才有幸成为了他的徒弟。
“既然他可以,那你也一定可以。至少我认为,你会比我儿子的成就还高。”
左鸿祯认真地看着俞想,他的眼神坚定,由不得俞想不相信。
不知是左鸿祯的加成起了作用,还是俞想真的走事业运。左鸿祯说完这番话后的第三天,俞想就收到了一家画廊的回复。
回复他的画廊叫尤金画廊,是国际顶尖画廊之一,成立至今四十多年,代理的艺术家约有五十位。
尤金画廊是现代艺术画廊中较为老牌的一家,近年来在各种新兴画廊的挤压下也不好过,三大之一的地位摇摇欲坠。
接到尤金画廊的回复时,俞想很是震惊,因为他最没想过会收到的就是尤金画廊的邀约。
尤金画廊向来以眼光高且毒辣出名,在前些年艺术品收藏界疯狂的抢人大战中,各家新老画廊为了争抢有限的艺术家,纷纷开始竞价,以求能吸引到更多艺术家合作。
只有尤金画廊,宛如不紧不慢的老年人,在抢人大战快要落下帷幕时,慢悠悠地签了两个年轻的艺术家。
签约过后,这两个画家仿佛销声匿迹了,好像和尤金画廊签约就已然是他们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了。
但三年后,尤金画廊却突然为他们两人举办了一场专场展览。这两人一人是画家,一人是雕塑家,他们第一次的公开展览,就是联手呈现的艺术展《消失的爱人》。
开展前,评论家普遍不太看好这场展览,觉得这次尤金难得看走眼,签到了发展前景不好的人。
但展览从开展到一票难求,两个艺术家从默默无闻到红遍大街小巷,只用了一天。
两人的合伙几乎默契无边,整场展览乍一看充满了迷幻的氛围,画家的画作之间是割裂的,雕塑之间更是毫无关联。
但随着参观脚步的逐渐深入,参观者会渐渐发现,画作和雕塑之间居然是一一对应的关系。
隔着一个展厅,他们竟然彼此关联,细节中都蕴含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发现这一点后,大家开始觉得有兴趣,在两个展厅之间反复观赏着,试图找到更多的联系。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寻找彩蛋的游戏中,而随着更多的彩蛋被发现,人们才注意到,全部的作品竟然连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人们总是会被作品的独特和其中蕴藏着的秘密吸引着兴趣,人们热衷于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读其中的故事。尤其当人们发现这两位艺术家竟然是同性情侣时,更是激起了人们无限的遐想。
自此,再也无人怀疑尤金画廊的眼光。
俞想反复看着自己收到的消息,尤金画廊身为业内顶尖的画廊,却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而是十分平易近人。
回复中说道,他们看了俞想的作品集,对他很感兴趣,希望能有机会当面聊聊。
尤金画廊不会浪费时间在闲人身上,所以这个“聊聊”几乎就是在向俞想发出合作邀请。
俞想先是一阵欣喜若狂,然后又迅速冷静下来。
在惊喜之外,他觉得难以置信,收到尤金画廊的合作邀请,是多少艺术家梦寐以求的事情,多少人毕生追求的也不过是得到“圈子”的认可。
但俞想自己还太年轻,他的作品也不够多,他真的有资格获得这个荣耀吗?
俞想没有立马回复邮件,尤金工作室给的期限是一个月,他还有时间去思考。
这几天,俞想难以掩饰自己的心事重重。他一边时时感到狂喜,一边又深觉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好事。
在这样的纠结下,就连宫修筠都看出了他的异常。
“最近有事?”晚饭时,宫修筠问道。
俞想正在喝蘑菇汤,闻言一口汤呛进了气管里,咳嗽得惊天动地。
“什么事?”俞想擦了擦嘴,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如何完美地在宫修筠面前隐藏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