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什么都知道吗?”李遇垂眸,不看白鸥,脸色和音色一样沉,“还问这么多做什么?”
“你就是一个小小的执戟,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突然抬头,重重地推了白鸥一把,“你走!”
这事换谁都是无法,天绝其殇宁,他只要白鸥心里想过要帮他——
就够了。
哪怕只是一瞬,白鸥动了恻隐,就算他李遇,没有看错这个人。
即是没看错,那好人不该没好报。
他不要拖白鸥下水。
白鸥没有料到小皇帝会有这样过激的反应,也没想过少年清臞的身板会有这样的力量,他毫无预警地被狠推了一把,脚下一个趔趄。
“你真的不是为了太皇太后劝陛下尽早立后的?”黑衣人盯着白鸥,缓缓还剑入鞘,“那你再劝陛下一次,早日大婚罢……”
江南去年的水患掏空了殇宁的家底,国库等着唯一的粮仓今秋的收成,最终报上来的却不足往年收成的半数。
“都说土地被洪水泡坏了,长不好庄稼。”黑衣人缓缓道:“今年的收成殇宁全境勒紧裤腰带不是不能过,只是再也受不起风吹草动了,就为了这个,陈大人才不辞辛苦亲自去江南视察水利河堤,为的就是能把再遇洪灾的可能性减到最低,恢复生产,可是……”
陈琸巡查完河堤整改后再巡土地,便遭遇多方阻力,因此才会有了白鸥无意间撞破的,他给李遇的第一封信。
之后陈琸只能着人暗查,才看到江南士族豪绅强占良田的真相。
士族田地被毁,便强占农民的良田,无论是撒种还是建宅,都是落在了自己的口袋,半分也不进国库。
“为什么?”白鸥不解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土地无论被谁占了去,长出的粮食怎就不是皇帝的了?
“因为士族封荫的土地都是有数的,他们每年要上缴的赋税也是有数的,多占的,根本就不记录在案。”黑衣人垂首沉声,“所以他们的土地被水泡过了,就要去抢那些平民的……”
“据陈大人粗略估算,现在还在农民们手里的土地,大略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今年的税收是往年的一半;也就是说……”
老百姓在更少的土地上耕种,却要承担更重的赋税。
“长此以往,民不聊生,江南必然生变,而现下国库空虚,朝廷根本没有能力抵挡随时会到来的变故。”
白鸥撑肘托腮听了整场,只觉一股恶寒。
史书中的殇宁会在明年夏天将一场天灾酿成人祸,走向无可逆转的倾颓深渊。
他此前一直疑惑,既然事实上,李遇同陈琸在努力避免着那场天灾,那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殇宁的灭亡?
原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只是……
“这和你们要逼着陛下早日大婚有什么关系?”
“世家门阀向来以周氏马首是瞻。”黑衣人道:“若是太皇太后肯出面,江南困局……或可解。”
白鸥闻言,不觉哂笑。
小皇帝七岁登基,是周哲翎玩弄权术的棋子;十七岁尚未亲政,又成了股肱忠臣兼济天下的牺牲。
黄袍加身,高高在上,却连个最基本的“人”都不是。
“若是娶周慕云可还江南太平,那么,朕——”李遇站在白鸥身前,低低地垂着脑袋,“会答应,可是——”
“可是——”白鸥接过小皇帝沉重的下半句,“太皇太后也解不了江南之危。”
“泡了水的土地,不行了就是不行了,三五年内也未必恢复。”他垂首歪头盯着小皇帝,接着道:“被强占的良田,撒了种的还可物归原主,可建了宅的呢?就算强行扒了房子,那一番折腾后,还种得出庄稼吗?你们又可以等几年让土地恢复?还有时间吗?”
“周哲翎,也不是神仙。”他抬眸盯着黑衣人,“不是吹口气就能满上殇宁的钱袋子。”
“可就算此为下策——”黑衣人急道:“眼下也是并无他法了!”
“你们这些清流忠臣,不是都号称,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吗?”白鸥抱臂哂笑,懒散的德行便又出来了,他不削道:“怎么国库的钱袋子瘪了,你们就只能想到逼皇帝娶老婆这么个损招儿?”
李遇还站在白鸥身前,闻言抬头盯着白鸥。
他十八未满,还没完全长开,比高大的白鸥矮了一个头;在这样近的距离里,抬头的动作拉长了那段纤细的颈子,眼睛也瞪得大大圆圆的,即使背着烛火,也闪着光。
“知道了,知道了……”白鸥敷衍地抱了抱拳,“白鸥又放肆了。”
他低头看着小皇帝,突然很想揉揉他的头。
于是他迅速地移开了眼。
这也放肆得太过了,还有正事要说呢。
“想要国库有粮有钱,无非节流与开源;让享惯福的贵族大老爷们‘节流’是不可能了,不过——”他略略收敛了德行,正色道:“江南地势开阔,土地肥沃,既然现在的地已经不行了,为什么不想想‘开源’?”
“若是这么简单——”黑衣人冷哼一声,“你以为陈大人会想不到?”
白鸥懒理对方的挤兑,低头朝小皇帝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李遇看着白鸥,悻悻地垂下脑袋,点了点头,“沿河堤水渠,利于灌溉的良田早就开发过了;余下的荒地之所以是荒地,就是因为解决不了灌溉的问题;而且——”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荒地要开垦成良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来不及的……”
他说着再抬头,看着白鸥的眼神坚定,“你别管了。”
白鸥看着小皇帝,在心里叹了口气。
本来也没真想管来着,可这事说到这个份上,他好像还真的有办法……
怎么办?
第33章 我决定了。
李遇方才话音未落,窗外的梆子声抢先一步。
卯时已至。
无论你正经历什么,时间从不停驻。
“你先走。”李遇转身对黑衣人道:“办法朕自会再想,太皇太后朕也会再求,你不要再冒险进宫了;有了消息,朕会着小姚,按老法子递出去。”
“可是,陛下——”
黑衣人瞪着白鸥,显是有话要说,却被李遇厉声打断。
“你今日贸然进宫已是险象环生,若非朕刚好溜出来瞧苏嬷嬷,你以为你可以顺利摸进广明宫?”李遇盯着黑衣人,眼神锐利,“你不走,还有什么比太皇太后撞破这一幕更可怕的吗?”
白鸥在一旁默默瞧着。
阴鸷狠戾的李遇他惯见,但这是第一次,他开始意识到眼前单薄清秀的少年,也是一代帝王。
那黑衣人看着魁梧健硕,倒是不乏敏捷,很快便消失在将熹的夜色里。
“嬷嬷。”李遇回身时刻意躲开白鸥的眼神,走到苏嬷嬷近前,“遇儿也要走了,让小姚送您回去歇着。”
“不行不行……”苏嬷嬷连忙摆手,“天都快亮了,皇帝一个人回宫怎么行,让人抓到了可怎么好!”
“赶紧的。”她抓着一旁的小姚,“你快送皇帝回去。”
李遇瞧着小姚,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小姚看看苏嬷嬷又看看小皇帝,尴尬地愣在原地。
白鸥在一旁抄手瞧着,无奈地挠了挠头。
“赶紧回宫罢——”他上前接过苏嬷嬷拽着小姚的手,背着身子也不知在和谁说话,“我送苏嬷嬷回去。”
“你——”李遇对着白鸥的背影,微微地攥拳,“你走罢……小姚、小姚去就行……”
白鸥没有搭理李遇,惯常地放肆着,一把扛起苏嬷嬷背在背上,“嬷嬷腿脚受伤了罢?”
他想起方才苏嬷嬷从屋里赶出来那个蹒跚跌倒的身影,转身时对一旁的小姚道:“还要她自己走路吗?你背得动?还是你家主子背得动?”
绕开小姚往门边走去,他双手托着人不方便,抬脚踹开那可怜的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全程都没有瞧过李遇一眼。
“他——”李遇看着白鸥身影消失的方向,“生气了。”
“陛下多虑了。”小姚欠了欠身,恭谨地伸出一只手搭在李遇身前,“回罢。”
白鸥背着人按苏嬷嬷说的方向去。
苏嬷嬷个头不高,他背着一点儿也不费力,但昨夜一场雪在地上浅浅地铺了一层,现在时辰尚早,还没有人清理;这是他第一次背人,为怕脚底打滑,一路都走得很慢。
“好久都没有看到嬷嬷了。”他仔细地盯着足下,说话时也不抬头,“怎么伤着了?”
“天儿太冷,也不知是那个不懂事的把水就那么泼在门前,结了冰,老奴出门早,天儿还黑着,没瞧仔细。”苏嬷嬷说着叹了口气,“人老了,不中用了,还要麻烦白禁卫。”
倒恭桶的活计,可不得早起?真不是这么大岁数的人该做的。
“嬷嬷——”白鸥也跟着叹了口气,“怎么不让陛下给您换个轻松点儿的活计。”
“陛下……”苏嬷嬷的声音很轻,“是为了老奴好。”
她说着笑了笑,“白禁卫还年轻,你若在这深宫再熬些年岁,就会明白的。”
还要在这宫里熬?
白鸥撇了撇嘴,心里想着大可不必。
不过苏嬷嬷的话的确有两个字说到了他心里——年轻。
他一辈子没有过什么亲近的父母兄长,生活里唯一的长辈可能就是学校的老师了;谁没有在十几二十岁的年纪迷茫过,不过眼下,好像突然有了一个可以为自己指路的老者。
“嬷嬷——”他走到一个墙根下躲风,放停了脚步,“白鸥能问您个问题吗?”
“老奴是个没读过书的老婆子,不过活了大半辈子了,总算见过的人和事儿不少。”苏嬷嬷和蔼道:“若是能帮到白禁卫,是老奴的福气。”
“如果有一户人家,很穷很穷,就快饿死了,您知道他们会在三年后过上好日子,可是明年会很难熬。您现在就能帮他们度过明年的难关,可是——”
白鸥说着回过头,苦涩一笑。
“可是如果您现在帮忙,就不能保证他们在三年后过上好日子了,您还会帮这个忙吗?”
“白禁卫是生在好人家的罢?”苏嬷嬷笑着拍了拍白鸥的肩膀,“一看啊,就没有过过苦日子。”
“穷人是不会想着明年,更不会想着三年后的。”
“三年后会如何,老奴如何知道?白禁卫的问题,老奴答不出;但穷人的日子,老奴是过过的。”
“穷人们只会想着今天能不能吃饱,他们连明天都没有时间思考,还谈什么三年。”
“饿着肚子,是活不到三年后的。”
雪住以后的气温更低,白鸥听着苏嬷嬷的话,看着耳畔边老者哈出的白气。
这二十多年的日子,他过得随心随性,只做自己愿意的事情,在不影响旁人的前提下;可当命运推着他为旁人做选择题时,他找不到那个正确的答案。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从来不需要谁为谁做选择,一切的前提是活着。
他一直迟疑,如果自己真的扭转了明年殇宁必将衰败的局面,是不是会改变三年后北胤吞并殇宁的定局,如果那样的话,会不会抹煞掉未来的那个康平盛世。
可如果那些人都活不过明年,三年后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自己真的可以做什么,凭什么袖手旁观,替那些人做出选择?
只要他们活下去,历史总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在史书的记载中,殇宁走向倾颓的时间,和北胤走向强盛的时间,基本吻合。
在北胤强盛的道路上,有两件东西,功不可没——
而这两件东西,小皇帝现在,正好用得上。
白鸥站在风暴的中心,终于接受了从一个无辜的旁观者到一个历史的见证者的身份转变;然后他开始慢慢相信,自己也许会是历史的缔造者。
“嬷嬷。”他释然一笑,回头同苏嬷嬷道:“你摔伤了,陛下会经常教小姚来看您罢?”
“是。”苏嬷嬷慈爱地笑道:“皇帝体恤老奴,每晚都教小姚来送药。”
“那您再见到小姚的时候,帮白鸥带个话罢。”白鸥回头,已经抬脚往前走,“三天后丑时三刻,让陛下在凉亭等我,就说——”
白鸥的声音和步子一道顿了顿,“就说我来教他吹之前那首曲子。”
“凉亭?”苏嬷嬷疑惑片刻,便笑着点了点头,“你是要帮皇帝罢?”
“嗯,凉亭。”白鸥的笑容终于和天气一道放晴,只是绕开了苏嬷嬷的问题,“陛下他知道的。”
“老奴知道你是好人,其实皇帝,也是个好孩子。”苏嬷嬷叹了口气,“国家大事我这个老婆子不懂,可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你帮帮他。”
第34章 我看错了。
三天后的丑时三刻将近,李遇站在摆满炭盆绿植的凉亭,表情尽可能的沉静,好像这一天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他时不时从袖袋摸出个纸团似的东西摊在手心里看的动作,出卖了他的紧张。
“陛下。”
小姚掀帘进来行了个礼,抬头时正瞧见李遇慌张地把手心里的东西往背后藏。
“是奴才。”他轻声解释了一句,便上前收拾起李遇面前的书案。
“他来了?”李遇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里没有掩饰住那荒唐的欣喜,他尴尬地清了清嗓,故作轻松道:“你收拾这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