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终于冲破彤云,千万金光如飞箭般射向山河,于天际间照亮了整座辽东城。
景玥逆光而立,身后猩红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垂眼看向冈崎尚树,一字一句道:“再不滚,本王便送尔等走黄泉路。”
话音落下,从城墙上涌出数千名手持弩.箭.的辽东军,齐刷刷地将箭尖指向了残留在城外郊野的东瀛士兵。
冈崎尚树哪里还有半分将军血气,手忙脚乱地吩咐随从鸣金收兵,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辽东城,生怕景玥反悔,那万支羽箭当胸穿过。
景玥摩挲墨玉扳指,冷眼瞧着城下如蝼蚁般溃散奔逃的东瀛蛮子,眼底晦暗不明。
戚无羁、赵楹和张桓三人披甲登上城墙,整齐划一地在景玥身后拜倒。
“王爷,南城外的戎狄退军了。”张桓抱拳行礼,随口抱怨道:“休屠耶还说他们是来支援咱们的,我听着就来气,想砍他几刀。”
“福王被人射杀在南门前一步远处。”赵楹续道。
“这场仗打的爽。”肿着半张脸的戚无羁也说话了,他道:“城中福王余孽已尽数铲除,陆公子真乃神人......哎,王爷,您去哪里?”
景玥没回应,转身快步走下城墙,等到了城下,他似想起了什么,回头撂下一句话,“张桓赵楹率兵士清理尸体,戚无羁抚慰城中百姓,辽东军的庆功赏等回禀了圣上再议。”
说完这些,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疾步越过堆满尸体的街巷,景玥连身上沾满血污的盔甲衣袍都来不及换,径直往驿馆走,到门口时碰到沈舟,他劈头盖脸就问:“陆逊呢?”
沈舟脸色不是很好看,兴许是刚大战了一场的缘故,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了指屋子,“在屋里......”
景玥闻言,大踏步跨进驿馆,走到屋门前,他抬起一脚,直接踹开了雕花竹门。
此时已是戊时,最后一抹夕阳余晖落尽,明月皎然升起,屋里没掌灯,一汪月光印在窗台,床尾和墙壁逼仄的夹缝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动了动。
“逊儿!”景玥抢步上前,想要用手臂去揽那抹身影,“身子疼么?让我瞧瞧!”
陆逊不答,只气息急促地将身子往墙边缩了缩,微微张口,露出莹白如细雪般的牙齿,不住吸气。
蓦地,他突然痉挛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景玥吓了一跳,忙伸手拦下,转眼便见他又发狠地咬住了手腕。
“逊儿!”景玥厉声呵道,脸色已冷了下来,待钳制住陆逊的下颌,将手腕揪出时,已然给他咬出了一弯渗着血珠的牙印。
陆逊难受至极,用身体一下一下地撞着墙壁,沉闷的声响在暗夜听来异常惊悚。
景玥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他伸臂将人揽进怀中,死死摁住了,低声问道:“什么时候毒发的?你抓什么?骨头疼么?”
“放......放开我......”陆逊不住吸气,牙齿磕在一起,他半睁开眸子,神志有些不清,虚声胡乱说道:“他将针送进了我的体内......景承珏我疼死了,你杀了我罢......骨头疼得紧......”
第61章
景玥将陆逊冰冷的脸摁在自己颈窝里, 右手紧紧攥住那人消瘦的手腕,左手则不住地抚摸陆逊的眉眼、薄唇。
他身上还穿着浸血的盔甲,很快就将陆逊的白衣染红, 景玥哆嗦着紧抱住陆逊, 声音沙哑战栗, “好逊儿,忍一忍,再忍一忍......嗯?逊儿不哭。”
怀里爱人哽咽着说疼, 景玥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陆逊那一声一声的“疼”,都像刀子一般刮在他身上, 凌迟着他的心。
“逊儿, 逊儿......忍一忍。”景玥将伤痕累累的爱人抱在怀里, 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陆逊, 他伸手抬起陆逊的下颌, 俯身吻住了那人哆嗦的薄唇。
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延, 就像是为爱人舔舐伤口,这个吻粗暴却也极致温柔。
陆逊在景玥的吮吻中放软身子, 不住发抖的双肩也平静下来,过了半晌,他终于抬手搂住了景玥的脖颈。
毒发过后总是很虚弱, 额头上也布满了亮晶晶的冷汗, 陆逊半睁着眸子看景玥, 尔后浅浅一笑,气若游丝地唤道:“景承珏......你回来啦......我有在好好等你哦。”
“傻子......”景玥用力地摩挲着陆逊的鬓发,他将额头抵着陆逊,不住地吻着他的眉梢眼角, 再到冰凉潮湿的薄唇,“狼崽子你太傻了......赵楹一直都潜伏在陆府,景峻为你种附骨针的事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这话一出,陆逊有些讶异,他愣了愣,缓缓眨眼,像是想到了什么,陆逊轻声道:“是哦......我有什么能瞒过景王爷的,连心都给你了。”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那些孤身一人苦撑着装出的倔强与坚强瞬间便溃不成军,他把景玥的脑袋往下一摁,薄唇又贴了上去。
也许是毒发后瞳仁有些涣散的缘故,陆逊总觉着景玥这张脸他看不够,除非有人拿刀将景玥的额角、眉眼,乃至凌厉的下颌轮廓刻在他身上,用刻骨铭心的疼来让他永远记住这个人。
“你为何不多依靠我一些呢?”景玥轻声问,他垂眼看着怀里的陆逊,眼底倒映着几近爱怜的神色,“你不是说景王爷可厉害了么?这么厉害的景王爷,怎么你便傻得不愿意多依靠一点?”
陆逊没接话,只脱力地靠在景玥怀里,尔后将脸埋进了他的臂弯中。虽然没有回应景玥的话,可这个极度依赖的姿态却将他的心表露无遗。
“好逊儿,以后莫教我心疼了。”景玥眼眸轻闪,他低头和陆逊接了一个短促的吻,尔后将陆逊抱起,抬步朝汤房走。
除掉两人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衫,景玥抱着陆逊沉入温泉中,用手帕反复擦拭着他伤痕累累的身子。
雪白丝帕被血染成黑红的颜色,陆逊手腕上触目惊心的抓痕露了出来,景玥低头吻了吻那些伤,轻声道:“疼傻了么。”
陆逊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附骨针的事景玥早就知道,遂展了眉眼浅笑,他将身子往水下一沉,抬眸和景玥对视,“你娶我罢,现在就娶,以后我给你管账看家。”
景玥也笑了,他抬臂将陆逊揽进怀里,轻轻捏了捏他娇俏的鼻尖,柔声道:“急什么?先给你解了毒。”
陆逊苦笑,正想说附骨针的毒无解,汤房的门便被人从外头敲响了,来人是沈舟,“哥,人给你带过来了,嫂嫂好些了么?”
“好多了,不必担心,我们这就出来。”
景玥朝外头答应一声,他伸手扯过搭在木架上的衣衫,将陆逊里外裹严实,自己这才潦草地披上了外衫。
他凑到陆逊颈边,轻轻吮吻了一下,柔声道:“宝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陆逊被景玥半推半抱着往外走,他回头去看景玥,微微蹙眉道:“不许卖关子,我好累的,不想再猜来猜去......”
正说着,汤房的门被推开,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站在外头。
——那竟然是琪玉。
陆逊停下脚步,怔愣地看着琪玉,不发一言。
半晌,琪玉张了张口,话还未说出口,便哽咽着扑进了陆逊怀中,“公子......琪玉儿拖累你了。”
陆逊眼睫微颤,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琪玉颤抖的后背,以及绯红色绣着飞鱼纹路的衣袍。
以前种种忽地涌上了心头,他记起那时说要给琪玉除了奴籍,还要给这孩子寻一家好姑娘——
“在你加冠前好歹要替你除了奴籍,这下你就能参加乡试......或是教你些功夫,先找位好姑娘成了家。”
“倘或真能觅得佳人,生下娃娃第一件事便叫他认公子作干爹。”
那时候琪玉儿低头乖巧地朝他笑,说要孩子认自己作干爹。
陆逊自以为叱咤商界多年,这颗心早就冷硬如石,然而过了这么久,对那些因为自己平白受了伤害的人,愧疚和自责总会压不住地在胸中翻涌。
穿书到如今,他算计,布局,杀人,也算是“坏事”干尽,但都问心无愧,除了琪玉——这孩子是被他毁了的。
“琪玉松手,他的毒刚发作,身子虚,经不起你那么晃。”景玥皱眉,他伸手扶住陆逊的肩膀,冷声道。
闻言,琪玉从陆逊怀里抬起头,他掏出帕子擦干净眼泪,展了眉眼浅笑,点头道:“是了,公子的身子最要紧,我再次见着公子,心底实在欢喜得紧。”说着,他后退一步离开陆逊的怀抱,攥住陆逊的手,晃了晃,“公子,琪玉儿可想你了。”
“嗯。”陆逊笑了笑,他将身上的衣衫拢紧一些,抬手一指里屋,“咱门回屋叙,站这儿怪冷的。”
“哎。”琪玉乖巧点头,跟在陆逊身后,用手拽着他的衣袖。
陆逊被景玥扶上软榻,正打算向后靠在床头,后腰便被景玥塞了数块靠背引枕,他无奈笑了笑,温声道:“嗳,我没那么娇气......”
“垫着腰舒服。”景玥抖开绣被将陆逊盖住,又起身去给他倒茶,“要躺下的话便给我说。”
“嗯。”陆逊略一点头,尔后转头看向琪玉,“你如今......”他拥着被软靠在床头,将琪玉上下打量一番,脸上带了些许薄薄的笑意。
似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慰琪玉,陆逊道:“朱红飞鱼锦袍......可是坐到了监锦司大监的位子?”
“囫囵混了个司礼监秉笔。”琪玉在床榻边坐下,他笑道:“都是借了王爷的光,我在宫里头过得很好,公子不担心。”
“哎呦,公公可莫要给本王脸上贴金,路都是你自己走的。”景玥端着茶盏走到陆逊身边,一小口一小口给他喂茶喝,笑道:“如今说起来,本王还要借公公的光呢。”
“啧......”陆逊不爱听景玥阴阳怪气说话,他抬手拍了景玥一巴掌,嗔怒,“发什么癔症,琪玉儿的醋你也吃。”
“他如今是司礼监秉笔,手里掌管着监锦司和祆月教,我哪里敢对他发癔症?”景玥挑眉笑,抬手去抚陆逊紧皱的眉,“生气了?”
“没有。”陆逊板着脸,拍掉景玥的手。
琪玉在一旁看着两人打情骂俏,捂着嘴“咯咯”直笑,他伸手替陆逊掖了掖被角,满心满眼都是自家公子的一颦一笑。
陆逊被景玥攥住手,压在靠枕上好一通亲,吻得他眼角都微微泛了红。他挣扎着推了景玥一下,气息不稳地看了一眼琪玉,低声道:“别当着孩子的面发.浪。”
被莫名当成孩子的琪玉听得微微一愣,眼神便软了下来,他自幼便没爹没娘,就陆公子一个亲人,陆公子还把他当孩子宠。
一时间心潮起伏,在深宫中受到的那些苦楚便淡了不少,他没忍住再次扑到陆逊怀里,闷声道:“公子......琪玉每时每刻都想呆在公子身边,哪里也不想去。”
陆逊眼眸轻闪,他拍了拍琪玉的肩膀,转头看向景玥,“我把琪玉儿要回来,你那侄子没意见罢。”
景玥吹了吹茶沫,说道:“这是哪里的话。他现在是司礼监秉笔,只手遮天,连我都要忌惮他三分,他想干什么还需要经过景峻的准许么?”
“王爷可莫要这么说。”琪玉贪恋地在陆逊手心蹭了蹭,他抬起眼眸,甚是乖巧地瞧着陆逊,“在公子面前我永远都是贴身小厮儿,我家公子就不用怕我,我只听他的话。”
正说着,雕花竹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滚了进来。
琪玉眼眸一凛,脸色瞬间沉郁,他从床榻旁站起身,适才的乖巧褪得干干净净,他冷眼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人,仿佛在看一只野狗,“瑾风公公的胆子如今是越来越大......这副模样跑来干甚?找死么?”
那人手脚并用着爬到琪玉腿边,颤抖着手去抓琪玉的衣摆,“大监饶了我罢......解毒的药已经给您了,您便不要再拿我做实验了......”说着,又趴到地上不住地给琪玉磕头。
陆逊的目光落在瑾风的手上,瞳孔一缩,那人的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猩红皮肉粘连,露出白森森的指骨,指甲盖尽数被拔了去,瞧着甚是骇人。
琪玉甩手,握住从袖中滑出的一柄匕首,废话不说直接插进了瑾风的头骨,尔后手腕一抬,听得“咔啦”一声,天灵盖便被掀了起来。
热乎乎、白花花的脑浆淌出,瑾风失声惨叫,两眼一翻便死了过去。
一部分脑浆沾到了琪玉手上,他将手拿到唇边,舔了舔,“啧啧”称叹,尔后朝外头朗声道:“来人,拿勺子来,将脑浆舀起用冰块镇着,等凉了再撒上糖丝和杏仁,给公子端来。”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监锦司的侍卫走进,他们朝琪玉恭敬磕了一头,尔后将瑾风的尸体拖了出去。
琪玉用帕子将手擦干净,又褪下被瑾风抓脏的衣袍,这才重新在陆逊身边坐下,他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蹭到陆逊怀里讨疼爱。
陆逊眨眼,整个人都有点懵。
景玥正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喝茶,瞧见自家狼崽子呆呆的模样,登时笑出了声,他道:“我说你的贴身小厮如今权势滔天,你还不信,这下可明白了?他杀人比我还狠。”
“哪里有嘛。”琪玉瘪嘴,一副受委屈的模样,他道:“公子你可要好好疼我,琪玉没有杀人,琪玉永远都是公子的小厮儿,公子说什么,琪玉就干什么。”
陆逊瞧着琪玉那湿漉漉的杏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张了张口沉默半晌,他叹口气,扯着嘴角,屈起膝盖去顶琪玉的肚腹,笑骂道:“我不吃人脑,你别教他们送来,瞧着怪恶心的......不带这么孝敬人的,以后要真想让我吃,就弄干净了送来,别搁在我面前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