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声的质问让夏谨亭心下大恸,他不忍看那通红的双眼,末了仅剩一句:“对不起。”
王桂花再也坚持不住,一下下地朝夏谨亭身上垒巴掌:“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
夏谨亭沉默地受着,半点不躲闪。
他如此配合,王桂花的巴掌反倒打不下去了,向来干练的房东太太鼻头一酸,落下泪来:“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夏谨亭轻声劝慰:“桂花姐,你消消气,我们先救火。”
王桂花闻言瞪了夏谨亭一眼,总算停止发作。
她人缘不错,四邻八舍都前来帮忙,众人正忙于灭火,忽然听见段正楠问:“柳至方人呢?”
戏班班主说柳至方称病告假,合该在家休养,可眼下所有人都集中在屋外,柳至方却不见人。
王桂芳一拍大腿:“坏了!他生病睡下了,这会儿还在房里!”
段正楠脸色骤变,抬脚就想往屋里冲,夏谨亭眼疾手快地将人拽住:“房子烧着呢!”
可这会儿段正楠已听不进话,若不是夏谨亭尽全力拦着,人就冲进火中了。
“你冷静一点!火势已经控住了,柳老板不会有事的。”夏谨亭竭力劝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段正楠愈发焦躁不安,夏谨亭胳膊酸透,一个分神拦他不住。
十万火急之际,拐角处传来一把沙哑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段正楠踩入屋中的脚生生顿住,惶然地转头瞧向声源处。
柳至方苍白着一张脸站在那儿,手里还提着土黄色的药包。
夏谨亭反应极快,一把握住柳至方的胳膊,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番。
柳至方全须全尾的,没受一点伤。
“你上哪儿去了?”夏谨亭蹙眉道。
柳至方以手掩唇咳嗽两声:“我去瞧大夫。”
“幸好。”夏谨亭松了口气,眼神扫过呆若木鸡的段正楠,轻声道:“方才没见你从屋里出来,段先生可急坏了。”
柳至方闻言,一双明眸怔怔地瞧着段正楠,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段正楠迅速回神,上一秒还急得七情上面,下一秒却跟没事人一样,板着一张脸朝夏谨亭道:“你看错了。”
他在柳至方跟前站定,平日里嬉笑怒骂的神态全都收敛了,只剩下一身硌人的刺:“柳老板是死是活,本就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许是这话太过戳心,柳至方忽的猛烈咳嗽起来,场面一度十分难看。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听得人揪心,段正楠却仿若未闻,只自顾自地掏出雪茄抽着。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夏谨亭也已看出两人间的别扭,段正楠明明很在意柳至方,可到了真人面前,却收起了所有的关切。
夏谨亭看着话里藏针的段正楠,不甚赞同地摇摇头,转身帮王桂花的忙去了。
大伙齐心协力将火扑灭了,好在房子没烧坏,只是屋里被熏黑了好几处,木结构的家具也都报废了。
夏谨亭心下愧疚,当下便动手收拾包袱。
王桂花堵在门口看他半天,幽幽道:“做什么去?”
夏谨亭手下未停:“事情因我而起,我住在这儿,只会给你们添麻烦。”说着,他拿出日前在丽都驻唱的报酬,塞到王桂花手上,“我身上只有这么些银钱,若是不够,我打张欠条。”
王桂花掂着手中的银钱,脸色晦暗不明:“钱都赔我了,你怎么办?”
夏谨亭将收拾好的包袱背到肩上,冲王桂花粲然一笑:“我一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还能饿死不成?”
夏谨亭想出门,王桂花却把门堵得死死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就说实话,蒋家的婚事,你答不答应?”
“我绝不答应。”夏谨亭脱口而出。
“去他娘的,那便不嫁了!”王桂花将人往屋里推,“我这儿你爱住多久住多久,皇帝都没了,现在是新时代,哪还有强嫁强娶的道理!”
夏谨亭看着房东太太义愤填膺的脸色,由衷笑笑,倍感欣慰。
哪怕屡次被逼到绝境,总还有人是站他这边的。总有那么些热心肠的人,让他在走投无路时得以喘口气。
王桂花是个热心肠,可夏谨亭知道,他不能留下。
他的身份和住处都已暴露,若不离开,蒋家只会无休止地来找麻烦。
旁人的善意,不是他给人带去麻烦的理由。
“谢谢。”夏谨亭轻轻抱了抱王桂花,“可我不能留下。”
王桂花急了:“蒋家势大,你能往哪去?”
“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所。”夏谨亭平静道。
第二十二章
夏谨亭知道,蒋宽巴不得他自乱阵脚,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稳住。
他背着包袱,打算先寻个客栈住下,等天亮了再作打算。
怎料一出门就瞧见段正楠的车停在浓重的夜色中。
“上车。”段正楠沉着脸。
夏谨亭遭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说话也带刺儿:“段先生是嫌我不够狼狈,换着法子埋汰我?”
“你不上我的车,能走得出这齐仁巷?”段正楠戏谑地看他。
夏谨亭瞬间明白过来,蒋家是来抓人的,打从夏谨亭回来到现在,那伙人却一直没露面。
守株待兔的道理谁都懂,夏谨亭既是租住在这儿,自然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眼下的风平浪静,都因为段正楠这尊大佛。
他们顾忌段正楠,不敢在他眼皮底子下抓人,倘若夏谨亭落了单,怕是刚到巷口就被人逮了。
如今夏谨亭是块烫手山芋,段正楠既要伸出援手,夏谨亭当然不会矫情拒绝。
他坐上车,也没问段正楠要载他去哪儿,只安安静静地瞧着窗外,看着车子安然驶离齐仁巷。
这兵荒马乱的一天极耗心神,夏谨亭上下眼皮一阖,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再醒来时,车子已然停下,段正楠离了驾驶座,背靠车盖抽着雪茄。
夏谨亭四下看了看,右手边是一扇雕花铁门,门里是一幢西式花园别墅。
夏谨亭下了车,疑惑道:“这是哪儿?”
段正楠见人醒了,随手把烟掐了,自顾自地推开铁门,往别墅走去。
“这是你的房子?”夏谨亭见他熟门熟路地开门进屋,狐疑道。
“朋友的房子。”段正楠把钥匙交给夏谨亭,“他平日里不常住这儿,你放心住吧。”
这样独门独栋、自带花园的房子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夏谨亭迟疑道:“租金怎么算?”
段正楠抱臂笑了:“这我可不好说,等人回来了,你自个儿问他。”
原来段正楠也是个甩手掌柜,夏谨亭失笑:“你确定房子的主人许我住下?”
“放心吧,他巴不得你住进来。”段正楠笑得意味深长。
“什么意思?”夏谨亭直觉这话听着不对劲。“他……正找租客呢,就是这人眼光太高,一般人他瞧不上。”
“啧,说得跟相亲似的,那没准也瞧不上我。”夏谨亭越发觉得不靠谱。
“谁说的,他早就……”对你图谋不轨了,段正楠差点说漏嘴,“反正你放心住下就是了。”
既然段正楠这么说,夏谨亭也没再纠结。他如今也就比“丧家之犬”好那么一点,实在没条件折腾。
这别墅一共四层,三层往上是卧室,主人房在顶层。
按段正楠的说法,房子的主人很注重隐私,不喜欢别人动自己的东西,因此四层能不上就不上。
三层四间卧室,夏谨亭可自行挑选入住。这些卧室虽不是主卧,却也窗明几净,条件比夏谨亭以往住过的都要好。
送走段正楠,夏谨亭一下子卸了力,他太累了。
二层客厅的沙发柔软而舒适,夏谨亭打开暖黄的台灯,静静地蜷在沙发里。
过了一阵,又觉得太过安静,他好奇地研究了一阵木柜上的留声机,自己琢磨出了播放的法子,满意地听着室内萦满西洋古典乐。
直至此刻,夏谨亭总算静下心来。
方才在车上睡了一会儿,这会儿没了困意,思绪格外清明。
段正楠既然说他可以在这儿住,那这儿自然是安全的。蒋宽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派人强闯这样的宅子。
可夏谨亭知道,他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辈子,如今他与蒋家的婚事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掉下来。
终日躲藏不是长久之计,退婚一事,还得当面说清才好。
此外还有手头的银钱,王桂花心善,到底不忍心看他过得艰难,只象征性地拿了零头。
丽都歌星赚钱多,夏谨亭唱了这些日子,手头积蓄亦渐涨。
只是这屋子的租金,肯定不便宜……
夏谨亭打量着屋中陈设,与段正楠充满金钱气息的审美不同,这房子的主人喜欢简洁利落的风格。
屋中不见奢华的摆件,茶杯也用朴素的白瓷,整个客厅中,最为华丽的竟是白底黑玫瑰图案的沙发罩。
这样简洁朴素的审美在富人圈中可不多见,夏谨亭不由地对屋主的身份好奇起来。
不过,就像段正楠所说,屋主不常住这儿。夏谨亭住进来几日,都没见到屋主,即便如此,这房子每周都有佣人前来打扫,房子后头的庭院也有专人打理。
起先,夏谨亭还记挂着房屋的主人,时间长了,便也将这事儿抛到脑后。
他休息够了,便回了丽都。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如此堂而皇之地登台,便是不避着蒋家了。蒋宽若是找到丽都来,夏谨亭便与他好好商量退婚的事。
正如夏谨亭所想的那样,蒋宽的确找到丽都来了。
当日夏谨亭坐着段正楠的车又一次在他眼皮底子下消失,惹得蒋宽发了好大一通火。
没想到一转眼,夏谨亭竟还敢登丽都的台。
这是全然没把他蒋宽放在眼里,蒋宽坐在台下,面色黑得能挤出墨汁儿来。
舞台之上,夏谨亭状态极好。
花园别墅比齐仁巷的环境要好太多,卧室的床又大又软,被褥上还带着安神的香气,夏谨亭的睡眠质量直线上升。
不过几天的功夫,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
可这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却让蒋宽觉得碍眼,蒋宽本以为,像夏谨亭这样的,玩儿离家出走就是自寻死路,没想到夏谨亭跟变了个人一样。
蒋宽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夏谨亭,年轻漂亮、朝气蓬勃、能言善辩,跟记忆里那个土包子简直天差地别。
观众席上有人起哄让夏谨亭喝酒,夏谨亭两颊艳若桃李,笑意吟吟地圆场:“今日不喝了,我多唱支小调给各位赔罪。”
发软的声音腻在蒋宽心头,让他莫名烦躁,连同夏谨亭脸上的笑,也变得刺眼起来。
不该是这样的,夏谨亭就该是那个人人搓扁揉圆都不晓得回击的窝囊废,他怎么能这样对不相干的人笑!
蒋宽心头一把火越烧越旺,“腾”地站起身来。
台上的夏谨亭看得清清楚楚,却半点不慌,仍温温柔柔地唱着歌,只把蒋宽当透明人。
被彻底无视的蒋宽简直要怄死,可他又是个极好面子的,当着人前不便发作,等夏谨亭下了台,便气势汹汹地闯入后台拿人。
如今夏谨亭在丽都也拥有自己的包厢,蒋宽径直闯进来,拍门声将夏谨亭吓一跳。
还没等他说话,蒋宽已死死勒住他的手:“跟我走!”
“你放开!”夏谨亭使劲儿挣开,“你算老几,我凭什么跟你走!”
以往夏谨亭在蒋宽面前还算斯文,说话再夹枪带棒也不算彻底撕破脸,此番手上打眼的红印却让他彻底恼了,张嘴便怼回去。
蒋宽虽是个混账,平日里倒装得人模狗样的,夏谨亭这一记直球打得他措手不及,愈发有种事情失控的感觉。
“就凭你是我未过门的男妻!”平日里蒋宽对夏谨亭从头挑到脚,提起婚约就冷脸,现在倒是承认他身份了。
夏谨亭冷笑出声:“哦,那就退婚吧。”
“你说什么?!”蒋宽恼怒地瞪着夏谨亭,却发现夏谨亭脸上没有半分玩笑的神色。
夏谨亭是真的想退婚,意识到这一点,蒋宽的脸色更臭了,张口便斥道:“你当婚姻大事是什么?岂能如此儿戏?!”
“蒋宽,你给我听好了!”夏谨亭先前还觉得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和蒋宽坐下来谈谈,事到如今却发现根本不行,他真的恼极了蒋宽,连跟他好好说话都做不到,“我夏谨亭这辈子都不会嫁入蒋家,更不会看上你这种人,你还是趁早死心罢。”
蒋宽傻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就连他的白月光宋凯霖顶多也就是耍耍小性子。
夏谨亭,一个破落户的儿子,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只能对蒋家摇尾乞怜的人,居然敢这样对他?!
蒋宽的胸膛急剧起伏着,抬手就要朝夏谨亭扇巴掌。
夏谨亭反应一流,立马截住蒋宽的手,毫不留情地补刀:“怎么着?说不过就要打人?!”
蒋宽气得浑身发抖,愤愤然把手放下,指着夏谨亭的鼻子威胁道:“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夏谨亭冷眼瞧着他,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逼,原本阳光明媚的心情全被蒋宽给糟践了。
后悔?!多大脸啊!
就蒋宽那种流水线生产的标准渣男,夏谨亭连眼神都不屑给一个,
“不用说了,定个日子登报解除婚约,你什么时候有空?”夏谨亭步步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