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冬冬自幼耳濡目染,也能摇头晃脑时而叫好鼓掌的听戏。
宋然连续唱完三台戏精神有些疲惫了,他的目光在寻找观众,回了后台妆来不及卸就去雅间找到叶悄,见到叶悄面容后,惊讶地完全失声,神色恍恍惚惚的,像在犯癔症。
江叙的司机已经在门外请叶悄下去了,宋然对江叙一直心怀怨恨,叶悄没想让这孩子知道江叙在外面还跟自己有牵连后犯错事,于是约了有空再聊,带吴冬冬下楼坐进江叙的车。
怕吓到小孩儿,叶悄先让吴冬冬去副驾等一下,还叮嘱司机先别开车,待会儿他带小孩儿坐后边的。
司机把挡板全部升起隔开音量,江叙脸色确实不好。
“为什么把脸弄成这副样子。”
叶悄摸了摸眼下原有的疤痕:“先生,我只是让脸变回原来的模样,况且脸上带一道疤对我的工作确实会有影响。”
他开口:“很像您书房中相框里的人吗。”
江叙看他的目光射出冷厉,他侵犯到了不可越过的领域。
叶悄面不改色:“他是您心里思念的人,我并不介意先生看着我的脸来想念他,也没想过取代对方的位置。”
有些东西生下来就那副样子,无论后天怎么模仿都仿照不出原有的存在。
叶悄就是这样的存在,他跟雁回复制粘贴一样,江叙之所以回避,就是畏惧叶悄给他的感觉。外貌再相似,给人内心的感觉不会错。
心里真实的一面会告诉你你对这个人的感觉如何。
叶悄他做了就是做了,没有预谋,只是单纯的要去掉这个疤,又不介意江叙把他当成替身一类的存在从他身上获取某些熟悉感和温暖,尽管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释放温暖的人,但江叙喜欢那就是。
江叙脸还冷着:“你会听戏。”
叶悄理所当然的点头:“我从小在戏班里长大,班主是我跟师哥的师父,不光会听,还会唱。”
江叙无言沉默,叶悄兴致一起,忽然来了几句霸王别姬里的经典台词。
江叙突然握紧轻放在他膝盖上的手时,叶悄的心还挺平静。
他说:“先生喜欢吗?你喜欢听戏的话我只能唱几句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师哥说我有机会成为名角儿,不过现在却是个看墓的。”
江叙让他带吴冬冬到旁边,司机接到江叙的眼神一路疾驰回公寓。
公寓内有间房一直锁着,江叙推开紧锁的那扇房门,很快从里面取出一件质地柔和爽滑的月白绸衣。
“你换这个继续唱刚才的。”
看来是要睹物思人,叶悄笑笑。
第40章
记得当初江叙见到雁回的第一面, 雁回人就在台上唱的这台戏。
雁回是祖师爷赏饭吃,天赋异禀,加上有对他要求极高的严师, 小小年纪就有了自己的戏魂,在台上的一颦一腔都非常抓人眼球, 心绪跟着他走。
江叙那会儿不太懂听戏,也被雁回的姿态吸引着, 在台上绽放异彩的雁回拥有他自己的独特魅力, 所以才会不顾一切的使用手段把人带到自己身边。
叶悄目光里含了秋水:“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他见江叙神色已经恍惚,微顿,继续唱:“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叶悄不管江叙, 自己进了状态。但凡台下只有一个观众,有人听, 就得把它唱完。
一段戏落幕,叶悄静静地坐在旁边等江叙回神。他眸色清亮,随着结束已从戏中抽离, 而江叙久久走不出来,忽然入了戏,可能又在借着他回忆起往事, 神色依稀可窥见一丝震撼。
叶悄握了握江叙的手, 一言惊醒戏中人:“先生喜欢吗。”
江叙侧过眼睛, 沉沉黑黑的看着, 似乎有千言万语,都化成隐约的一声喉间低叹。
“你先上去休息。”
看意思江叙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叶悄乖巧的点头,回房时心说他跟江叙的关系真奇怪。
明明做着情人间同居的名义,两个人却不上床不拥抱不亲吻,纯洁到不能再纯洁。还是江叙真的就打算跟他来一段柏拉图式的精神共鸣?
叶悄抚着身上的绸衣,衣服像极了他跟江叙初见在玉兰树下穿的那一身,料子却比当时的那件好多了。江叙还真是什么都留着。
雁回当时可喜欢的一件衣衫,烂了缝补了穿,年年如此,旧了都舍不得扔掉,实在穿不出去就拿来当作睡衣穿。
雁回跟江叙离开小镇时带的行李就那么一丁点儿,还记着那身衣衫就带着,原来收在公寓里,如今不知道那些衣遗物随着雁回的离开去了哪里。
夜色在黑暗中蔓延,叶悄关了灯在房里突然就失眠了,不由自主的记起许多事。他摸了摸心口,其实早就放下了,只是看到江叙还没忘记而已。
薄雾中透出细微的天光时,叶悄一宿没合眼,他披好睡衣起身到客厅去倒杯水,刚下楼,就见沙发前背对他坐的身影。
江叙一样没睡,手边放了喝了半瓶的酒,杯子握在手里半倾斜,下颌冒出一层淡淡的胡茬,看起来状况似乎并没有很好。
听到身后的动静,江叙转头看着他,叶悄说:“能跟您一起坐么?”
他走到江叙旁边坐下,客厅没开灯,只有厨房的方向亮出光线、
“先生有心事?”
江叙这时才正眼把目光对着他:“明知故问。”
别看叶悄年纪小,江叙知道他没那么简单。叶悄懂得勾出他的思绪,除了过去的那年,江叙很长时间没陷入这样的状态,但他有一点的甘之如饴,毕竟太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因此叶悄的这些小动作他都一一放纵,享受畅快的同时也在受着凌迟,酒一饮,就更加的上头,望着近在眼前的叶悄,这一瞬间真的有雁回还在身边的真实感。
叶悄说:“先生喜欢我这样吗?”
江叙开口:“你会让我总是想到他。”
叶悄:“听起来还不错,我也不是那么可有可无。”
江叙问:“学了多久戏。”
叶悄说:“跟师父起就在学,他对我恩同再造。”
叶悄一语双关,江叙应该听不明白,他口中的师父具体指的是谁。
江叙说:“把墓园的工作辞了,去唱戏吧。”
他要叶悄这样说,难得的是语气里没有透露强硬的要求他必须去做的意思。
只要叶悄拒绝,江叙不会一再要求他去学习,只是觉得以他的资质天赋,如果埋没在不相关的工作里很可惜。
叶悄兴致盎然:“先生要资助我学戏吗?”
江叙点头:“依你的年龄,也许还能去上学。”
但是一边上学一边唱戏可能会比较辛苦,江叙知道以前雁回为了唱戏每天练功有多辛苦的。
又说:“我帮你请个老师,你排好时间在学其他的。”
叶悄说:“先生既不睡我又对我这么好,真的只图那一点回忆”
他若有所指:“人不能长久的活在回忆里,往事如烟皆浮云飘散,活着珍惜眼前人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叶悄没有更多的表示,点到即止,有的话说太白了会让人觉得他目的性太强。
天亮后叶悄收拾好东西送吴冬冬去了学校再去墓园辞职,他这份工作还没到三个月,三个月满期实习期,中间老伯对他关照有加,加上环境清静,如果不是实在不合适,叶悄非常乐意一直把这份工作延续下去。
老伯得知他有更好的发展,听完他辞职的缘由后非但没有难为他,还替他高兴,说年轻人就是要多出去闯出去学,别小小年纪就跟他们这些年纪大的人待一起。
叶悄把剩下的工作交接完,江叙的司机就在门外等他,这人接他比接江叙还勤快,他问:“先生呢?”
司机说:“老板在公司。”
他听了点头:“麻烦您先送我到生鲜市场一趟,我想买点东西。”
叶悄带了许多食材回去,从青鲤湾到丹阳转眼就是三个月,已经入秋了,秋冬转交的季节他一直不太喜欢,而这个季节也是抑郁症频发的阶段。
叶悄目前情绪稳定,细想有挺长时间没真正的看过一眼属于这个季节的景色,安静又萧条,还有些孤独。
吴冬冬在客厅看了会儿动画片就来厨房帮忙,小孩子做什么都要参与,似乎这样做他们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尽管毛手毛脚,叶悄也没把装满一腔好心热情的小孩儿赶出去,给他分配了些轻松地活儿。
江叙处理完工作,解开外套到楼上换了身休闲的衣服也参与进来搭把手,叶悄意外的看着他,江叙淡淡的开口:“给我也分一点活儿。”
厨房不小,可一下子站满三个人,叶悄微微不适,却没拒绝。
“先生帮忙把那边的黄瓜切了拌一下,”他指着洗干净的瓜果,“要这样切。”
叶悄雕出一点花样,放在摆盘里,再抬眼看江叙,询问的语气:“可以吗?”
江叙自然的接过他手上的刀,黄瓜在他手里一下子变成工艺品般的存在,做起来有模有样,甚至比叶悄雕的还要精细。
叶悄都忘记这人有着出色的厨艺了,他静静观望片刻,评价:“先生很厉害。”
江叙目不转睛地说:“我雕过石头。”
江叙说得石头指的是切出来的玉石,他喜欢那么喜欢倒腾这些东西,自然什么都学了一点,还学得有模有样。
叶悄假装不知:“什么石头。”
江叙不答了,目光清淡:“没什么。”
直到吴冬冬因为没有耐心地跑出去玩,江叙依然气定神闲的做着叶悄分配给他的活儿,后边几乎发展成叶悄在指挥,一桌子的菜大部分出自江叙的手。
叶悄看着满桌子的菜感慨:“先生很高兴啊。”
江叙内心在这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似乎散如浮萍的心慢慢的归聚收拢。
晚饭还没开动,江叙就有了倦意,他想睡一觉。
叶悄说:“我送您上去,宵夜我备着。”
江叙的睡眠时间很少,无论是叶悄睡醒的最后一眼还是睡前的那一眼,江叙在他面前一直是清醒的状态,好像就没见过对方休息。
江叙说:“上课的老师给你联系好了,”话一停,“如果你喜欢楚园,就送你过去那边学。”
资料跟联系方式都放在书房里,江叙被排山倒海般翻起的困意侵袭,他让叶悄自己进去拿,先跟老师联系看是否他的心意,三言两语交待完,灯都没开就进了卧室,留给叶悄一片黑暗的阴影。
深秋的夜晚有些凉,一个不注意就很容易患上季节性的感冒,叶悄出声提示江叙盖好被子。
他在门外等里面没动静了,伸手把门轻轻合上,转去书房把江叙留的资料拿走。
叶悄临出书房前突然绕回去看了半分钟相框里的照片,用手拿下来近看,抬头就见到放在相框后的一瓶药。
专用的英文字符叶悄看不懂,但这标识他见了太多次,又怎么会不知道它的作用。放在相框后的这瓶药是抗抑郁服用的。
他迟疑地拿下摇了摇,瓶子里的药已经使用过。
叶悄沉默,又若无其事的摆放回去,手里的相框物归原位置,叶悄看着他说:“晚安。”
第41章
叶悄经过再三考虑, 决定不去楚园。
楚园再好,也变成了存活在他记忆中的家, 一切都是过去式, 如今的楚园跟从前毕竟不一样了, 他在回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挂着一个相同名头的空壳, 魂是不在的。
江叙说:“我以为你很喜欢那里。”
叶悄直视他的眼睛:“我喜欢的只是宋然,”话一顿,“他的表演, 跟其他没有关系。”
叶悄说不去, 江叙未恼,给他安排另外的地方。
江叙带叶悄去见一个人,已经退出曲艺界的老前辈, 脾气古怪,唯心而衷, 这辈子就把时间耗在戏上, 真到了唱不动的时候才听从家中后辈们的宽劝, 回家养老了。
这前辈背景来及不简单,真正的皇亲国戚,子孙都是不容小觑的人物。
江叙靠在背椅假寐, 没告诉叶悄一会儿给他引荐的人来历如何,他并不希望给小孩子平添心理负担。而且江叙有自己的打算,如果真能把叶悄引荐给对方, 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叶悄天赋过人, 正因为不会迎合人的个性, 也许会让那老前辈刮目赏识。
容儒温老前辈叶悄早有耳闻,戏曲界传奇的人物,没有一出戏不是经典。但关于容儒温老前辈的消息,也仅限于戏台上。
老前辈从上台初始到隐退,几十年的时间里不接受任何采访,不接见任何戏迷,在大众心中每一个经典的戏曲舞台贯穿了容儒温老前辈的一生,是个神秘的传奇人物。有人说他气性古怪,但辈分跟成就摆在那,这样德高望重的人不古怪一点似乎又不妥当。
叶悄没料到江叙会带自己来见这样的人物,愣了愣,手指微微握紧了松开:“我该怎么做。”
江叙说:“平常心。”
叶悄轻微点头,随江叙来到一处府邸外,他甚至不知道在丹阳市还有这么大一座府邸的存在。
整座府邸内的园林风格显然不是江南这一带的,叶悄觉得自己就跟那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无异,要见容儒温老前辈的忐忑被眼前周围的景象冲击的荡然无存,等江叙叫他下车去见人,叶悄才后知后觉的连腿都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