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非回头望去,一个老阿姨紧走几步到他面前,扶了扶眼镜,惊喜道:“哎呀,真的是你?我刚才看着像,就是不太敢认。”
陆远非难得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惊讶的表情,迟疑了片刻,轻声道:“是桂姨?”
对方一拍大腿:“可不就是我嘛!”
“这是桂姨,我家的老邻居。”陆远非向夏云则介绍,“桂姨,我朋友小夏,跟我回来扫墓的。”
桂姨拉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表情又是欣慰又是伤感,眼角都湿了,喃喃道:“好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你那个舅舅……哎,造孽啊!”
她们这些老街坊是看着陆远非长大的,后来陆家搬到容江市,这孩子也时不时回来探望他们,谁知道他父母说没就没,老街坊们搭把手帮着料理了后事,可是碰上亲戚争产就实在插不上嘴了。
这么多年过去,提起来仍然唏嘘不已,陆远非反而要安慰她,问候她身体如何,家人可安康?
“我接大孙子放学。”桂姨揩了揩眼角,胖胖的脸上绽开慈祥的笑容,看向他的眼神仿佛仍在看那个没长大的孩子,她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叮嘱道:“我跟你说,你那个舅舅不是好东西,他要是找你,你可别搭理他。”
夏云则嗅到不同寻常的气味,屏住呼吸侧耳静听,果然老太太开始八卦:“他那个公司,就开始风光了几年,现在经营得也不好,这不赶着过年之前辞退了一批老工人,不知道被多少人戳脊梁骨呢!”
陆远非虚应了几声,没放在心上,觉得这跟他没一毛钱关系,倒是能理解为什么他舅送他表妹艺考非要借住他那里而舍不得住酒店了。
“你呀!”桂姨抬手想戳他的脑门,发现够不着,只好作罢,“你可别像当年那样意气用事,你舅舅上个月可是带着什么评估公司去你家老宅子看过了!”
靠!夏云则差点口吐芬芳。
亲戚争产的大戏,十年了还没完?
欺负他家哥哥没人疼吗!
第63章 捡了个人
桂阿姨义愤填膺,陆远非云淡风清,夏云则忿忿不平,觉得他舅一家子真是病得不轻。
结果变成老阿姨跟夏云则嘀嘀咕咕,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反而把他这个苦主扔到一边。
要不是桂阿姨还得接孙子,她能拉着夏云则唠到太阳下山。
最后俩人意犹未尽地互加微信,约定陆远非舅家一有风吹草动就给他通风报信。
整得跟谍战片一样。
陆远非无话可说,拽着他走出美食街,感叹这小子不愧是惶世的镇馆之宝,憨而不蠢,充满亲和力,老少咸宜。
钢铁硬汉不屑于卖惨,刚才听他们说长道短,几句话就要感叹一句可怜,让他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看那俩人泛红的眼圈,又强忍住了让他们消音的冲动。
人民群众强无敌,铁血兵哥惹不起。
夏云则攥紧他的手,积了一肚子火,走路都一蹿一蹿地,恨不得现在就去找他舅打一架。
“你舅太不是东西了。”他气乎乎地说,狠狠一剁脚踩扁路边一个烟盒,“干啥啥不行,争产第一名!”
趁人之危夺人家产也就算了,人家老太太指定留给外孙的老房子他也要惦记,还要不要脸啊?
他想起自己的舅舅,虽然素未谋面,将军府那些年门庭寥落,但是银钱补品流水似地往芝兰宫里送,撒出去大量的红包上下打点,就为了让他在宫里少受几分闲气。
有没有效果另说,单这番心意就让人感动。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距离开车时间还早,在夏云则的强烈要求下,陆远非带他去看了自家老宅子。
那是一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四合院,四间青砖大瓦房加两间后罩房,宽宽绰绰,房顶飞檐翘角,石窗五蝠捧寿,由于十几年不住人,门柱斑剥,西厢房塌了一半,房上地上枯草丛生,一棵老石榴树和柿子树晨昏相伴,冬天掉光了叶子,更显出枝杈间鸟窝累累。
在别人眼中破败不堪的老院子,在夏云则眼中犹如一座宝山,他兴奋得一蹦三跳,东摸摸西看看,虽然木料不是楠木吧但也坚硬结实,这么多年没人住,主体结构还挺稳固。
“这院子好啊陆哥!”夏云则一挥手,给他描绘美好蓝图,“攒点钱修缮一下,以后咱们夏天避暑,退休了还能回来养老,这边搭个葡萄架,摆俩躺椅饭后纳凉,那边栽几盆茉莉,长了花苞就掐下来泡茶,再养几尾金鱼,一条黄狗,哎呀这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
陆远非几下被他哄得心向往之,也跟着畅想未来:“然后我牵着狗,带着你,出东门抓野兔?”
话术一流的营销天才被堵得哑口无言,怔了半晌才红着脸抱怨:“你就会占我便宜。”
陆远非哈哈大笑,一整天的阴郁心情云消雾散,伸手把小教练拉到怀里,问:“你喜欢这院子?”
夏云则猛点头,简直太喜欢了,你要敢拱手让人,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那就留着。”陆远非宠妻无度,当场拍板,夏云则想起桂姨的话,心中仍有顾虑,问:“那你舅那边……”
“不用担心,他们成不了事。”陆远非给他吃了个定心丸,“确权的时候写的我的名字。”
这宅子是他外家的祖产,按惯例本来该留给男丁,然而他外公外婆都由母亲养老送终,他舅结婚之前就跟长姐分了家,拿了笔补偿款买楼房去了。
小城市的老宅子不值钱,看着古色古香,住着却不甚方便,
陆远非觉得他的胆量就是半夜三更穿过院子上茅厕练出来的,那时候他小小一个顽童,头顶一轮孤月照路,脑袋里还萦绕着外婆白天给他讲的鬼故事。
结果直到他家改了排水管路,把厕所挪到房里,他也没撞见半个小鬼出来作祟。
外公去得早,外婆特别疼他,知道他舅锱铢必较的本性,临终之前还强撑着写下遗嘱,指定这院子给陆远非继承,亲儿子没分着一根椽。
当时他舅没闹,一是忌惮姐姐姐夫的强势,二来,他也确实看不上这座宅院,表面上拍着胸脯表示绝不惦记老太太这点家私,背后却嘲笑他们一家都是傻子,捡个鸡肋还得花钱供着。
对那种唯利是图、不占便宜就好似吃了亏的人来说,这房子可不就是鸡肋吗?过几年就要修缮一回,花费甚巨,寻常人家还真是伺候不起。
忻河是个没什么资源的小城市,也就水果种植业能拿得出手,年轻人都往邻近的容江市跑,市中心的商品房价格都涨不上去,何况这些乏人问津的老宅子?
可是对于陆远非来说,这是他的童年,他的旧梦,他打不开的宝匣,回不去的家。
他当兵的时候这一片老宅子开始确权,当时邻居仗义,碾转通知到连队,领导特批了假期,还派了辆车送他,跟地方打好招呼,半天时间就把事儿办完了,就算当时他舅心思活络,使人放出闲言碎语说什么老何家的祖产怎么能传给外姓人,然而镇民淳朴,在这种问题上向来立场分明:给了谁就是谁的。
他舅没掀起什么风浪,也不敢真跟他来横的,舅舅欺负外甥放到民间不算什么,但是只要陆远非还穿着军装,就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最后产权证直接寄到连队,一点沾手的机会都没给他舅。
陆远非继续在军中燃烧青春,老宅子就这么空置了许多年,退役之后,他也没想过回来住。
不是嫌它荒芜,只是怕触景伤情,刺痛他不愿意留存心间的孤独与脆弱。
与其说是财产,不如说是羁绊,他以为他会与这里彼此放置,相安无事,直到它渐渐毁损塌陷、面目全非,然后他就不得不水到渠成地放弃它,遗忘它,像旅人丢掉破旧不堪用的行囊,如释重负,孑然前行。
丢掉一颗珍珠固然让人惋惜,可是等它化成齑粉之后,只会顺理成章地被人弃如蔽履。
幸好苍天垂怜,在他的过往褪色枯萎之前,有个家伙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跑到他心里攻城掠地,作威作福,不许他再麻木漠然、无牵无绊,一定要拉着他投身于热烈鲜活的烟火人间。
喜欢就留下,不用在意成本也无须计较得失,他挽救了他的珍珠,还要拂拭一新,让它焕发出更璀璨的光芒。
夏云则偎在他怀里,静静地听他讲述陈年过往,悄悄回抱住他的腰,还越搂越紧,发出低柔的叹息:“陆哥,还是有很多人对你好的。”
陆远非摸摸他的脑袋,含笑点头。
这些年虽然历经波折,却也得到许多人的关爱扶持,让他没有任由一腔愤懑拖入绝境。
夏云则抬起下巴,认真地看着他:“不过我一定要做对你最好的那个。”
虽然现在说这话有吹牛皮的嫌疑,但是他陆哥毫不嫌弃,还情人眼里出西施,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喃喃对他道谢。
夏云则又羞愧了,觉得陆哥未免太客气。
只是做了几顿饭,赚了一点钱,哪当得起一个谢字呢?
他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惹得陆远非呵呵低笑,温热的吻流连到他耳畔腮边。
我谢谢你,只因你出现,只因你来到我身边。
俩人亲热够了,溜溜达达地往火车站走,取了票要进候车厅的时候,夏云则眼尖地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叛逆少年。
靳臻烦躁地踱来踱去,时不时踢一脚树坑里的残雪,又冷又饿,脸色灰败,嘴唇都起了皮。
他望着广场旁的警务站,脚步踯躅,好似走过去要跨过刀山火海。
眼看着天色渐暗,这么冷的天气他又不能露宿街头,靳臻一咬牙一剁脚,拔腿正要跑,冷不防有人轻拍他的肩膀:“小靳同学?”
靳臻打了个哆嗦,回头一看,脑袋嗡地一声又晕又胀,想发火却没力气,只好怒目而视,低声问:“你谁?离我远点,不然我报警啊!”
夏云则挑起拇指点了点旁边的警务站,气死人不偿命地说:“你去呗!”
他当然不能去,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孤立无援的高中生只好捏着鼻子向冤家对头求助:“你有钱吗?借点钱买车票。”
夏云则戒备地后退一步,把方才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离我远点,不然我报警啊!”
“你报个屁!”靳臻气得嗷嗷叫,“你他妈比我高比我壮,我能劫你财啊还是劫你色啊?”
夏云则啧啧感叹这小破孩开口就让人想打,到底是怎么平安长大的?
“你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吗?跑到这里干什么?你爸呢?”
他的疑问三连火上浇油,靳臻小脸一白,没好气地说:“你闲出屁来管那么多!就说借不借吧?”
“不借。”一道低沉的声音斜插过来,陆远非拎着超大份的两盒煎饺,香飘万里,眼神都不给靳臻一个,伸手勾住小教练的肩膀就要带他走。
眼看着救命稻草要跟他白白,靳臻急了,扑过去抓住夏云则的衣服,叫道:“别走啊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嘴硬不过三秒就被现实毒打得乖乖服软,肚子更是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悲鸣——
咕噜噜……
第64章 不必言谢
五分钟之后,他缩在候车厅长椅上,吸溜着鼻子往嘴里塞煎饺,一口一个,恨不得头都埋进饭盒里,一边吃一边哽咽:“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夏云则踢了他一脚,嘲讽道:“这话跟你妈说去,看她不打你个脑震荡。”
“夏哥,你信我,女人真的靠不住啊!”叛逆少年被煎饺收买,开始满世界认哥,“我妈当然不一样,那可是我妈。”
陆远非又买了一盒煎饺回来,闻言冷眼一扫,断定他被小女朋友甩了。
正是心胸眼界都亟待开阔的少年时期,偏狭固执,被一棵树绊了个跟头,就咬牙切齿地恨上整片森林。
以后离开象牙塔,多被社会毒打几回就正常了。
夏云则当了人家的哥,自然要关心一下便宜弟弟何故沦落至此,他也没打算让对方舒坦,一开口就戳人肺管子:“怎么,失恋啦?”
靳臻咽下一口煎饺,含恨点头,一副玻璃心碎成饺子馅的怨男样儿,难以齿启,哼哼唧唧:“明明说好了一起私奔,结果我一个人在火车站等到快天亮,电话她都不接了。”
陆远非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听到这个也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视线没离开手机屏幕,暗中却竖起了耳朵。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被现实教做人,喜闻乐见,多多益善。
夏云则吃了一惊,拎住他的耳朵教训:“你小子能耐了啊!开房不成就引诱少女私奔,你不知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啊?”
靳臻被掐得哀叫连连,还斜着眼睛看他:“你是哪个坟堆里爬出来的老古董?什么妻啊妾的,活在大清朝吗?我告诉你你这样说话会被人喷直男癌啊……哎哟!”
脑袋上挨了一记爆栗,疼得他眼泪都下来了,扭头一看,陆远非淡定地收回手去,冷哼道:“不会说人话可以闭嘴。”
闭嘴是不可能闭嘴的,他正一肚子委屈没处倾诉,好不容易有个人肯听他哔哔,靳臻不敢再炸刺,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过程曲折、结局凄惨的早恋史和盘托出。
他跟小姑娘是同班同学,他是班长,人家是学委,平时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互相看对了眼,有那么点青春期的朦胧情愫,互相告白之后马上陷入热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