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迅速进化。
古德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多少类似武赤藻这种水平的超能力者,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在研究所的这群异能者包括现在已知的所有异能者里,武赤藻都称得上相当特殊,特殊的人难免能得到点特权。
至于武赤藻会不会上钩,这个年轻人不傻,武慈朝回家后他就等同人世的一个幽灵,只要想在这个社会里生存下去,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所算是他能接触过最有可能有办法的地方了。余涯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他见多识广,知道各种各样的门路,只要有钱就能安排好自己,可是武赤藻不同,他只是个年轻人。
余涯认真思索片刻,决定放弃思考,他简洁道:“夫人说明天早上九点半之后要来跟你见个面。”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古德白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亲属,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点了点头。
葬礼过后,古夫人给了儿子不少时间休息,有钱并不意味着没有心,丈夫的离世让她顾不上照顾孩子,更何况古德白也已经足够成熟到不需要母亲来细心呵护了。
直到余涯找了精神医生,研究所的项目被取消,于是古夫人想:看来是时候该见个面了。
古德白今天起了个大早,看着小鹤换掉窗户上的盆栽,去健身房锻炼四肢,熟悉不属于自己的力道,等一辆陌生的车子。
他先听见了车子的声音,然后走到窗边,看见楼下的车里走出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气质优雅,刚烫过的卷发在礼帽下舒展于微风之中。
手指从窗边落下,古德白从记忆里搜罗出对方的信息,容貌全然吻合,除了神态稍显憔悴。
古夫人大名叫詹雅,人如其名,生的端庄优雅。
“我该多来你这边走走。”
等古德白下楼,詹雅已经进到客厅里来了,她摘下手套,将帽子挂好,顺带解开了系紧的披肩,坐在沙发上微微松口气,深吸一口气,又说道:“空气真不错。”
古德白没有其他的客人,大厅里相当空旷,佣人很熟悉詹雅的习惯,递上了她惯饮的酒,托盘里还有一壶古德白的茶。
“你现在改喝毛尖了?”詹雅从手提小包里摸出一盒烟打开,她落座时有些惊诧地挑起眉尖,很恰到好处的角度,目光显得柔和,“我那有人送了些好货来,早知道你最近喜欢,就给你带点过来了。”
古德白漠然道:“没所谓。”
詹雅点点头,并不觉得奇怪,茶叶或是咖啡这些东西,古德白喜欢很正常,不喜欢更正常,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不过是偶尔换换口味,就像研究所一样,那些项目是很有趣,可都好几年了,古德白觉得乏味也正常。
她也喜欢换口味。
“这个季度快结束了,老三说他那间公司明年想试试新项目,打算年底换家事务所。”詹雅点了两下打火机,可能是没油了,一下子点不起来,她皱着眉甩甩手,看到火光出现在自己面前,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古德白,迟疑凑上去点起了香烟,“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这个。”
古德白仍然是那张脸,打火机在他削瘦的指尖下熄灭,没有回话。
詹雅呼出一口烟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其实不太习惯这种安静的气氛,尤其是少了个人之后,就更没办法适应了:“我听余涯说给你请了医生,没想到把你这小毛病看好了。”
古德白没理会这个话题,只是颇为平静地说道:“这么说,老三有选择了?”
长森集团有几家固定合作的会计师事务所,都是业内知名的大所,这会儿遗产还没分清,葬礼才办完没多久,就跳出来提议要换事务所,怎么听都透露出一种怪异——通常公司更换合作的事务所都是年报出了问题,审计师卡着过不去,不过现在这个节骨眼来看,大概是各怀鬼胎。
“没大没小,他可是你三叔。”詹雅不算很诚恳地斥责了古德白一句,她端着烟灰缸点了点烟。
“你三叔忠厚老实,人也念旧,好讲个义气。”詹雅又抽了口烟,将一截烟灰掸下,她精心打理的卷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褐金色,深色的瞳孔反而暗沉,看上去有点懒散,语气格外轻描淡写,“只不过有时候太重感情了点,说清楚了就没事了,一家人哪有两条心的。”
噢,耳根软,容易受骗,经常被当枪使,不过心眼不坏,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古德白不置与否,喝了口茶。
很快詹雅又一转攻势,她将烟灰缸放到桌子上,举着烟道:“对了,你奶奶挺想你的,之前还问你怎么没上节目了,你忙研究所的小事都不愿意回去看看你奶奶?我听说你特意去了一趟,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我把项目停了,之前那个慈善基金会的策划,苏秘书给我重新做了份,我让他到时候给你传过去。”古德白相当平静地开口道,“你看看怎么样。”
“什——”詹雅愣了愣,手上静静燃烧的烟灰抖落在沙发上,她置若罔闻,“你决定好了?”
古德白点了点头,他漫不经心道:“资产无非就是那样,财富集中在上层人的手里,大鱼不断吞吃小鱼,可等大鱼死后,只有其他的大鱼来瓜分它。既然如此,还不如做点好事,总比最后落在对手手里舒坦。这两年集团项目开得太多,是该歇一歇了,做些表面上的功夫。”
古老爷是个很不错的商人,他接受了家业,也将这份财富发展到原先的数倍,这一段话是他刚发家那会儿做慈善时,对还年幼的儿子所说。
“你还记得这些话。”詹雅紧紧抿着嘴唇,“是你爸当初跟你说的。”
她将烟头捻在烟灰缸里,手甚至有些发抖,感觉到突然汹涌而来的思念一瞬间击垮了这具本该早已平静的身体,本该继续下去的话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刀片似的剜着声带,吐出来就要带着伤与痛,血跟泪。
“挺好的。”
“他会很高兴的。”
詹雅勉强笑了起来,笑容有些僵硬,太阳穴突突发烫,跳得厉害,她想起之前父子俩的争吵,想起古德白前不久结束了研究所的项目,想起自己下意识抗拒与儿子的见面。
他真的走了……不在这世上了。
就连德白都在妥协,爱子对异能项目的蛮横自信终于在死人面前让步,他接受父亲死亡的事,这个项目就像一束墓碑前的捧花,意味着怀念与结束,他怜悯一个死人生前发生的最后冲突,于是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观点,等待着迈过去,开始新生活。
葬礼已经过去很久了,可詹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居然可以这么累。
她在儿子这里,再次确认了丈夫的死亡。
第15章
他是个好人。
古德白没太惋惜地拍了拍古夫人的背,递上纸巾,在恰当的时机退后一步,让彼此回到合适的距离上,然后重新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打从古德白进入公司开始奋斗,他们母子之间的交流就不是那么密切了,詹雅困惑地看着古德白从阴影与阳光的分界线处缓缓退回沙发里,整个人都仿佛一张蒙尘的图画。
这让她一瞬间觉得这个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小家伙变得很陌生,跟古德白上大学那会儿不同,而是更令人不安的一种距离感。
不过詹雅很快就把这种感觉归为自己还没做好看到他如此仓促长大的准备。
“我本来打算跟你爸爸去爬雪山。”詹雅给自己倒了杯酒,猛灌了一口,将痛楚混着酒液一同吞进去,开启新话题,她不是擅长聆听的那种女人,喜欢高谈阔论,哪怕眼下只有一个观众也不例外,“那件事发生后……总之计划懒得取消了,不过我没上去,本来两个人的旅程,一个人怪闷的,就临时改了行程。导游领我到附近的草原上去骑马,那里的天很蓝,你该去看一看。”
她猛然喝完了一杯酒,却反常到安静地坐了会儿,开始低头摆弄那个酒杯。
不该是这个话题的。
本来詹雅只是来确定爱子情绪是否正常,毕竟坐到这个位置,自然有数之不尽的人为了你的财产打拼,她只需要一个冷静的决策者跟一个正常的儿子。
只是……只是他跟那个人那么像,哪怕看着这张脸——
“对了,我听说你没怎么出门。”詹雅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总是在说自己,于是赶紧把话题拉扯了回来,然而她又立刻发现自己对古德白的关心不够,母子之间只剩下听说,只好生硬地接下去,“应该多出去走走,别老闷着……”
詹雅很应该带着古德白出去走走的,就像很平凡的一对母子那样,她本来应该的,可是话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她再也不会跟任何人出去旅行了,那个本该陪着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有空的时候会去的。”古德白慢悠悠地说道,他看着古夫人脸上的怀念与悲伤,这个丧夫的女人没办法再给予孩子更多的关爱,她光是应付自己都够吃力了,于是露出温柔的神态来安慰道,“我会找个空,不用担心。”
“嗯。”詹雅幽幽地凝视着古德白,她把这个小天才宠坏了,他总是跟他爸爸叫板,从来不肯服输,可在商业上又相当敏锐,连公司里的几个老家伙都不得不服气,她本来该照顾这个孩子,让他还跟以前一样骄纵、自信,用不着顾忌母亲的想法。
他现在变得这么乖,这么听话,叫人又心痛之余,又忍不住松一口气。
“你长大了。”詹雅含蓄地说道,她坐过来,跟古德白靠在一块儿,活像刚被掐住喉咙一样的呼吸着,泪水的热意从鼻腔走入胸膛,泛起火辣辣的酸楚,闭了闭湿润的眼睛,“公司的麻烦我会处理好的。”
这是她唯一能给这个孩子的东西了,除此之外,没办法更多。
詹雅跟古德白一直聊到快正午时才离开,下午两点还有个会要开,临走前她亲吻着古德白的脸颊,突兀想起了那个梦。
梦里是詹雅做旅游手册时看到的雪山风光,丈夫骑着马慢慢走远了,徒留个背影,她坐在十九岁初见到他的绿皮火车上,正要下门去追,古德白却堵在车门口。
“妈。”古德白把她重新推上火车,他也骑着马,是匹矮脚马,看起来怪好笑的,“你还不行。”
车子突然发动了,轰隆隆地跑起来,詹雅没办法下去,只好扒住车门往后看,她看着儿子跟丈夫头也不回地走了,连背影都不见了,心里突然很难过,不由委屈起来:他们怎么都不回头看看我。
詹雅恼怒地跳车下去,结果醒了过来,浑身冷汗,床那头一点温度都没有,就用手摸着那个枕头,慢慢安生了,挪过身去,把自己陷在枕头里,好像还有个人在身边。
第二天早上,詹雅就坐着飞机去了草原上骑马,她看着那座巍峨的雪山,比梦里更清晰,比照片里更壮阔,马儿驯服地奔跑着,远处轰隆隆的火车跑过,她欣喜地转头看去,火车却没有停留。
她在天地间回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孤身前来,梦里是一个人,醒来还是一个人。
按常理来说,詹雅本该很想见到儿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生出一种惧意,就如同此刻这般相同的惧意。
她用手撩开古德白额边的头发,对方正含着笑回望着她,看起来很陌生,跟读大学那会儿好长时间不见时截然不同的陌生感。
詹雅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孩子长大了,他心里藏了很多事,也不再像葬礼时那样歇斯底里的愤怒。
这本该是好事的。
詹雅捧着古德白的脸,她意识到自己心中泛滥的那种感觉是什么了,是怨恨,她在怨恨自己的儿子能如此轻易地走出伤痛,能如此轻易地抚平悲哀,他年轻鲜活的生命迫不及待地等着扬帆起航,用不着跟另一个人一块儿慢慢痛不欲生。
她还恨见到丈夫的最后一个人不是自己,又庆幸承受这种痛苦的人不是自己。
“怎么了?”古德白眉眼里藏着温柔的笑,他终于学会照顾、关心、安慰母亲了,仿佛接过一项责任那般,他推着古夫人的肩膀,柔声道,“不舒服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还不行。
詹雅惨白着脸想起梦里儿子意气风发的笑脸,她的手还在发颤,她还不行,不能这么轻易地走出来,不能……不能这么坦然地面对已经走出困境的儿子。
“没什么。”詹雅笑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她握着古德白的手,又慢慢松开了。
一个母亲怎么能恨自己的孩子,更何况他是自己与那个人的血脉。
“我要走了。”
詹雅轻声与爱子道别,走出大门时,她沐浴在阳光之下,忽然觉得自己被抛下了。
梦里的那辆火车,到底将她带走了。
第16章
古夫人的到来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庄园社交上那把无形的锁。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讲不太容易,哪怕到了今天,我也总想着他就坐在那里……”手机另一头的女音感情充沛,情绪收放自如,哽咽跟柔声安慰双管齐下,只差一个到百老汇上施展才华的机会,一堆废话之后,她终于袒露目的,声音竟然仍带着令人伤感的哭腔,“别担心,有姑姑在呢,姑姑会帮衬着你的。”
古德白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听完了这一堆废话,于是他平静地挂断手机,不无愉悦地模拟另一头的气急败坏。
不过古德白倒不觉得这样的手段拙劣,对一个刚刚丧父的年轻人而言,打感情牌是相当有效的手段,或者说,在巨大的财产面前,尝试任何手段都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