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恋恋不舍,这般容貌,怎么就做了餐风露宿的剑士?跟了他多好,锦衣玉食,富贵荣华。
纳兰千流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定不会手下留情。
客栈大堂里只有店小二和钱三海两个人。道宣扫了眼二楼,笑着坐下,“钱施主最近如何?可吃得下饭了?”
店小二机灵地给纳兰千流搬了张凳子,腼腆道,“……坐,法师请坐。”
纳兰千流看了眼跟钱三海相谈甚欢的道宣,蹙着眉坐下。这客栈不知熏了什么香,闻来竟有种头晕目眩之感,他暗自定神,心想此地果然怪异。
“不瞒法师,自从上次您给我画了道符,我这个胃口啊,与日俱增,气色也慢慢变好。”
道宣看着更形如枯木的钱三海,笑而不语。
纳兰千流在一旁却听得直蹙眉,这个钱三海分明已千疮百孔病入膏肓,说话也虚弱得不成样子,哪里来的气色?
他看了道宣一眼,心道,莫不是这来历不明的和尚在诓骗他?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道宣捻着佛珠,悲天悯人道,“钱施主身体大好,小僧也就放心了。”
钱三海一听,忙道,“也不是全好了,你看我这头发,还有腿。法师,您大慈大悲,再给我画一道,不,三道符吧。”
道宣叹了口气,停下捻佛珠的动作,“好吧。只是钱施主,你这美酒女色,还是不要再沾了。”
说到“女色”两个字,钱三海眼珠子一转,偷偷落在了一旁的纳兰千流身上。只见那月殿嫦娥一般清丽脱俗的人正看着手里的剑,时而蹙眉时而忧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叫钱三海心头一阵火热。
道宣,“钱施主?”
钱三海忙回过神,“法师您说,您说。”
道宣站起来,在客栈里转了一圈,停在一摆着茶盘的方桌前。他倒了杯茶,端至唇边,却并不喝,“钱施主,您这茶从哪儿采摘的?”
钱三海正要开口,道宣又道,“色泽碧绿通透,茶香清列怡人,好茶。”
“法师好眼力!”钱三海正苦于无人欣赏他这茶叶,一听道宣这话,便抚掌大笑起来,只是他身子骨本就形同枯木,笑着笑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东家!”店小二忙上前。
“不碍事,不碍事。”钱三海咳得满脸通红,“法师,不瞒你说,这茶是从我名下的一个茶山采摘的,有凝神静心,润肺化痰之效。只是我这茶没什么名气,采了也无人问津,到如今,也只我一个人用。法师您要是喜欢,我让下人给您包两斤?”
道宣双手合十,“那就麻烦钱施主了。”
钱三海高兴得很,马上就让店小二去包茶,“不麻烦不麻烦,只要法师您多给我两张符就行。”
“这是自然。”
客栈外突然响起狗吠声,不多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色霎时阴沉。
纳兰千流看了眼窗外,漫不经心地开口,“钱老板,你这客栈的生意似乎不太好。”
钱三海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你别看我这客栈没什么人,但我名下不止这一个产业,不靠这个过日子。”
道宣在一旁闭着眼捻佛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纳兰千流,“方才便想问了,这镇上可是出了什么事?我同法师一路走来,不见一个人影。”
钱三海犹豫了一会儿,见纳兰千流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才道,“纳兰公子有所不知,近日我清水镇出了个专噬人心的妖怪,隔三差五便将阴风吹到镇上,专掳那些美貌的童男童女。大家都怕自己的孩子被妖怪抓走,便闭门不出。”
“什么妖竟如何大胆?”纳兰千流蹙眉,心下却道,怪不得一进这清水镇便觉怪异,原来有妖物作祟。
他目光落在道宣身上,这和尚看似正经,心思却是最多,数日前他分明来过这清水镇,这会儿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钱三海愁眉苦脸,“镇长请了不少法师,个个都被吸干了精气。如今,正埋在我的茶山上。”
“阿弥陀佛。”道宣终于睁开眼,“这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妖物。”
“是啊法师。上次要不是您走得急,我就让您帮忙除妖了。”
纳兰千流却若有所思,专噬人心的妖……莫非是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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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换心(七)
道宣将画好的符交给钱三海,“钱施主,需知美色也是利刃,日后能离,便离了吧。”言罢,便带着纳兰千流离开客栈。
街道上凌乱不堪,甚至有些衣物都吹到了地上,桥边杨柳光秃秃一片,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人拔的。
“你的茶不拿了?”走在桥上,纳兰千流侧头问。
道宣拄着禅杖,闻言从宽大的长袖里掏出一包茶叶,“谁说小僧没拿?”
“你这和尚倒也厚脸皮,用几张没有灵力的符箓去诓骗钱老板,佛心岂非不痛?”
“需知我佛也有怒目金刚。”道宣笑道,“像钱老板这样拿别人的命来续自己命的商人,来几个我骗几个。”
“借用一句钱老板的话,道宣道友果然好眼力。”纳兰千流轻笑一声。
“自然。我道宣和尚走南闯北,若没个眼力见,岂能活到现在?”
纳兰千流抿嘴一笑,“你倒是承认了。”可怜那些一见到他就转身的道友。
道宣,“方才在客栈,纳兰道友可看清楚了?”
“那怪风中确实有妖的气息,只是淡得很,不像是厉害的大妖。”说到正事,纳兰千流眉头蹙紧,“且客栈里头,总有股香味,闻了便头晕目眩。”
“小僧还以为只有小僧闻到了。”道宣停下脚步,走到石栏前,目光落在桥下一片碧湖中,“那应该是返魂香。”
“返魂香?”纳兰千流一愣。返魂香招魂幡这两种鬼修用的法器,都是出自同一个法修,有聚魂之用。对常人虽然无用,但对修士阴魂一类,极是可怕。
道宣叹道,“当日小僧闻到这种香味,目眩的同时感到似曾相识,便借故离开,回了千佛寺藏经阁一趟。”
不等纳兰千流说话,他又道,“一般鬼修用的返魂香跟民间用的有很大不同。鬼修是厉鬼修行而来,炼制返魂香只需要极阴的药材,而民间不同,他们炼制返魂香,只用人的头骨。”
“道友的意思,客栈里闻到的返魂香,是钱三海炼制的?”钱三海本就命不久矣,炼制返魂香辅助续命也是一大捷径。
道宣道,“寻常百姓不会此等阴邪的炼制法,定有邪修在背后教他。”
思及清水镇上妖怪之说,电光火石间,纳兰千流似乎明白了什么,“钱三海为了活命,跟妖修勾结。”
道宣看着他,“纳兰道友果然聪慧。”言罢,拄着禅杖往前走,“他那茶山离得近,且去一探究竟。”
纳兰千流看着他,好一会儿,跟了上去。他要救师尊,需要一柄不在阴阳五行之内的刀来剜玉石之心,而道宣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刀。
一路走来,天色从晴朗转为阴云密布,很快下起小雨。深山里没有路,两人只能沿着河流的方向走。
“和尚,这是要去哪里?”细雨蒙蒙,前方几乎看不清路,道宣和尚却非要往山林深处走。
纳兰千流以灵力化作伞,撑着走在他身后。这茶山高耸入云,层峦叠嶂,却连只飞鸟也没有,颇为怪异。
“纳兰道友小心脚下。”
道宣话音刚落,纳兰千流便被碎石块绊倒,他下意识运转灵力,手臂却被一只白皙清冷的手扶紧。
“小心了,纳兰道友。”
纳兰抬起头,入目的正是道宣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多谢。”
道宣将他扶起来,继续往前走。
雨水从枝叶上滴落下来,砸到灵伞上,发出细微的声响。白雾迎面涌来,将四面八方遮得严严实实,道宣禅杖往地上轻轻一敲,魑魅魍魉皆化为灰烬,徒留一片哀嚎。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阴魂?”纳兰千流伞一收,逐渐抽形成一柄通体银白的剑。
道宣望着天上的明月,悠悠念了句,“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
他微微侧头,“纳兰道友可知道万鬼窟?”
万鬼窟?
纳兰千流心头微惊,“这茶山底下竟有个万鬼窟?”他是魔修,知道万鬼窟的厉害,非常人所能控制。
道宣,“是也不是,去看个究竟便明了。”
纳兰千流便跟在他身后,谁知走了数百步,穿花拂叶,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庙。
纳兰千流迟疑,“……这便是那妖的巢穴,万鬼窟?”
道宣拄着禅杖走进去,“小僧赶了好几天的路,正需要个地方歇息。这庙来得巧。”
纳兰千流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信他。
这庙荒废得久了,外围全是残垣断壁,里面门窗空荡荡的,四处漏风不说,还挂满了蜘蛛网,积满了灰尘。
道宣和尚却是一点也不嫌弃,随意用袖子擦了擦,便盘膝坐在地上,闭上眼捻佛珠,背诵经文去了。
纳兰千流看了眼阴森森的荒庙,抱剑坐在树枝上,抬头去看天上悬挂的明月。明月如钩,月光如水。他想起许多过往,心里便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思绪。
……楚涯。
夜半三更,玄月下的山林漆黑可怖。
车轮滚动的声音响在碎石河道上,惊起幽魂无数。推车的是两个年轻人,穿着普通粗布,一头乌发高高扎起,双眼在黑夜里泛着冷光。
“快点推,迟了有咱俩好受的。”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低声催促。
“二哥,真的要上去吗?”唯唯诺诺的少年人害怕道,一想到山里住着个吃人的妖怪,他就心里发怵。
……
两人走走停停,推到山腰的一座荒庙,将车上囊鼓鼓的布袋全丢尽庙里。
“走,快走。”似忌惮什么,两人丢完东西,连推车都不要,匆忙下山。
道宣诵完经,睁开眼便察觉到外面有东西,他眉一挑,起身拿着禅杖走出去。
大殿,佛祖前,四个囊鼓鼓的布袋被扔到团蒲上。他上前单膝跪地,将禅杖放在一旁,解开一看,赫然是一个个熟睡中的孩童。
“阿弥陀佛。”道宣将孩童抱出来,放到铺在地上的月白袈裟上。
天光微亮,纳兰千流回到荒庙,进去便看见道宣负手站在佛像前,身上的月白袈裟不见,只光裸着上身。那身材虽看着极为劲瘦,但实在伤风败俗。
他脚步一顿,“……你的袈裟呢?”
道宣似才看到他一般,转过身来,“随小僧进来便知。”
侧殿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原本四面漏风的门窗也都被连夜封上。纳兰千流看了眼道宣,心道,这和尚又在做什么?
待走近一看,不由地愣住,“哪里来的小孩子?”
这荒山野岭的,昨夜进庙前还未看见,总不能是这和尚连夜下山偷的?
道宣被他看得颇为无奈,将昨夜之事讲了出来,“想来跟那妖物勾结在一起的不止钱三海一个。”
都说妖魔没有心,但在道宣看来,其实最可怕的,是人类自身。人心不足,犹为贪婪。
钱三海能为了续命用人的头骨炼制返魂香,就有人能为了一点荣华富贵将无辜稚童送给妖魔享用。
道宣心头一叹,“看来此行要缓一缓了。”
清水镇旁一村庄。
不见孩子的人家焦急不已,有的以为已经被妖怪剜心吃掉,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道宣带着孩子一出现,村庄瞬间沸腾起来,又见他穿着袈裟拄着禅杖,眉心点有朱砂痣,一副慈悲像,高声道,“菩萨!是菩萨保佑!”
道宣站在人群中,捻着佛珠,眉目含笑。
待人群散去,纳兰千流看了他一眼,转身向村头走去。这和尚看着不正经,心眼多,一颗心却是不坏。
“纳兰道友怎么不等等小僧?”道宣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我以为和尚你乐在其中,故先行离开。”
道宣嘴角含笑,“这世间情感复杂,唯有亲情是最让人动容的。”
纳兰千流便抿嘴笑道,“错也,还有男女之情。”话一出口他便愣住。
道宣问,“纳兰道友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不去看道宣的眼睛,继续往前走,“今夜我去探一探那茶山。”
“道友可是以为那刀在山上?”
纳兰千流没有听清,回头问,“你方才在说什么?”
道宣跟在他身后走上来,“纳兰道友若去,岂有小僧不去的道理。”
如此,便又一次夜探茶山。
阴森诡谲的山林,时有巨蟒游行。纳兰千流站在树上,看了天上玄月一眼。
层峦叠嶂中,有妖蛇盘踞千年古树,蛇头对着玄月,吞云吐雾般吸取日月精华。白雾从妖蛇腹中蔓延,定睛看去,却是颗绿光萦绕通体乌黑的妖丹在流转。
待吸收一半,又有无数冤魂从峰崖缝隙中钻出来,聚在妖蛇周围助它修行。
“那妖修为虽平平常常,但那颗妖丹却是个剧毒之物。”道宣不知何时出现在纳兰千流身旁。
“我是魔修,那妖丹对我无甚影响,倒是你,若中了招,可就要丢佛祖的脸。”纳兰千流召出本命宝剑,轻轻一拔,便有噼里啪啦的灵力在黑夜中闪现。
云衣长袖无风自动,冰绿色的灵力萦绕在四周,他目光一冷,执剑向妖蛇斩去。这一剑地裂树倒,又有寒雾四溢将四散的阴魂妖物冻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