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闻先没有生气,也没有诧异,拂了拂衣袖,相当轻松随意地问:“你是在闹脾气?因为我前天训斥你不照顾妹妹?”
姜星秀站在那里,眉宇间也只有平静,“如果你没有要求,我还是会走,并且用我的方法来偿还养育之恩。”
他走,只是因为他觉得该走了而已,和闹脾气,和其他无关。昨天没走,只是没必要去破坏一个孩子的生辰,他们,无冤,亦无仇。
姜闻先脸上依然是不信任,心里恐怕仍是以为儿子就是在闹脾气,便想要敲打他:“行吧,你想走就走。本朝商户允许科举,只要你考上状元,那就是报答我了。”他不屑地挑了挑眉,“但是,你行吗?”
“好的,我知道了。”姜星秀转身就走。
到了二月的县试名单,他赫然在列。
一个八岁下场的考生?主考的县官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或许是下场试试,感受一下氛围的?县官想。
科举是本朝新立的,给寒门士子往上爬的轨道,从出现到现在,历经三百年,从未出现过八岁童生。县官回想起自己,也是被夸过天资聪颖的,却还是十四岁才中童生,耐下性子磨了五年,方在第六年参加院试,然后,一举夺魁。
如果这小孩这次是奔着中童生来的,那恐怕要失望了。
县官含笑抚了抚胡子,想着可以考试后,去小孩家里问问情况,夸奖夸奖他所拥有的勇气,这样子,或许不会让小孩儿太过挫败。
他看了看日头,算着该是下去巡视的时候了,一路走走停停,做着不刻意的样子停在姜星秀的号房前,然后,彻底挪不开脚步了。
县试第一场考《四书》文一道,经文一道,五言六韵律诗一首。具体书题:无恒产而有恒心者;经题: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诗题:赋得春雨如膏。
才刚开考,姜星秀自然是在做书题。
此句出自《孟子》,全句为“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意为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却有固定的道德观念,只有读书人才能做到。
当然,这里的读书人,说的是读书明志提升了自我修养的人,不是是个读书人就能自称“士”的。
一路走下来,县官看到的都是用孟子原本的思想,跟在考题后面的全文来破题的,中规中矩,无大错,却也不出彩。
对于科举来说,中规中矩,确实保险,但是,不出彩,也就意味着很大可能因为录取名次原因被刷掉。
而这小孩儿就不一样了,他的破题思路……县官还是头一次见到。
从百姓道德观念不高,说到他们不懂道德,不清楚什么样的才是道德,再到要有人教他们何为道德,知礼义廉耻。中心思想就是,人人有书念,人人知道德。
通篇也不是假大空,还写了什么“九年义务教育”,什么“公共图书馆”,言之有物,有理有据。
县官激动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是什么?这就是真正的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啊!
县官轻声离开,不敢再看下去,生怕眼前孩子心理素质不行,因为考官站面前就打断了思路——尽管他在那里站了有一炷香了,对方都没有停过笔,笔迹亦未曾有过凌乱。
这份考卷誊抄之后,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哦,朕的探花郎寄了一个学子的试题过来?”恽知帝饶有兴趣地打开那卷卷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日光中的身影突然凝滞了许久,凝滞到大太监试探着提起:“陛下,丞相大人在暖阁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嗯。”恽知帝起身,手里还拿着那卷卷轴,在大太监要接过去的时候,摆了摆手,“我拿着就行。”
刚踏进暖阁,坐着的几位官人便齐齐起身朝恽知帝行礼。“参见陛下。”
左丞相,右丞相,吏部尚书,户部尚书。
“起来吧。你们看看这个。”恽知帝这时候倒是什么表情也没表现了,似乎只是平常地将手里卷轴递给左丞相,然而底下哪个不是老狐狸,只从竟然是皇帝亲手拿过来的,就可以知道皇帝对此的重视。
左丞相打开了卷轴,看完后,嘴半张,又闭上,然后把卷轴递给右丞相。
一圈过后,卷轴又回到了恽知帝手中。
“说说看,有什么想法?季卿,你先说。”
左丞相季裳斟酌着词汇:“回陛下,此人心思是好的,只是,不合实际。”
“哦?”
恽知帝不置可否,其他人也无法从这位皇帝脸上看出来端倪。
季裳继续道:“作为书题,他回答是合格的,甚至很出彩,若是他到了臣面前,臣实是见猎心喜,欲将他收为徒弟,可若想接壤现实,他却是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第160章 文曲星君科举路
左丞相说得很对。
乍一看,这篇文章确实很假, 轻飘飘说出义务教育, 却没想过国库有没有那么多钱, 如果强制执行,谁去种植粮食, 谁去纺织布匹?
说空荡又言之有物,说踏实又脱离现实。
左丞相起身拱礼:“但也确实是栋梁之才,有奇思妙想。陛下若是要用他, 需得下放, 磨他几年。”
“季卿。”恽知帝微笑, “你猜猜,这学子年龄几何?”
季裳把眼睛眯成缝——这是他思考的习惯性动作, 迟疑着:“十五?”这已经是他最大胆的猜想了。
“八岁。”
季裳下意识踏前一步, 铺上金丝楠木的地板咚地一声响。老丞相不慌不忙地跪下, “臣, 御前失仪。”
恽知帝没当回事,随口:“爱卿平身。”揭了过去。
爱卿站了起来, 随后语气激动:“陛下, 将他接到京城后, 先别忙着把他下放京城, 留他几年!”
“嗯?”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对方快速地说:“臣欲收他当弟子!”那样子好怕被人抢了。
也确实可能会被抢了。
恽知帝扫视一圈, 其他三人都是一副懊悔的,怎么被这老东西抢了先的表情。
右丞相李宏嗣与恽知帝向来亲近,知他脾性, 当下大着胆子道:“嗐,季裳,你就一探花,我可是当年的状元郎,那孩子要拜,也该是拜我门墙,我将他收作关门弟子,悉心教导。”
左丞相也是有脾气的,微微抬高了嗓门顶回去:“你六个门生呢,一天时间分成六份,不是耽搁人家吗。我只收他一个,只专心教他。”
右丞相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算的。何况,他前头六个徒弟,现在都入朝为官了,哪里需要他教。那小神童一来,就是没入朝就天然有了六条人脉。当然,这话不能在皇帝面前说,那不是结党营私吗。
因此,李宏嗣找了个另外的角度:“我学生多,代表藏书多,看他提议建什么图书馆,心里可见是喜欢书的。我六个学生,个个家里都藏着几千册书,够他看几十年了。我家里也有着上万册书,经史子集还是话本游记,随他看。”
季裳被噎到了。
他是起家的人,往上三代务农,这一代全家供他一个读出来,要说书房,他也有,书架,也有,但是几万册书,实在没那个底蕴。
眼看着他们要继续争执,恽知帝出言:“倒也不急,等那孩子上京了,你们亲自去问问不就行了?”
这确实是个公平的办法,左右丞相对视一眼,又小孩子气地哼声,心里各自打着主意。
锦衣卫奉命前去江南,护送姜星秀往京。
去之前,恽知帝叮咛:“务必以礼相待,如若他不愿意入京,也不必勉强。”
出了京一里地,锦衣卫指挥使驻马,望着前方:“左相大人?”
季裳咳嗽一声,“礼大人,借一步说话?”
遵守从不结党营私原则的锦衣卫指挥使面无表情:“您说便是,左右无有外人。”
那也行。
“你去往江南,替我向姜家八郎带句话,就说,左相等他入京,欲收他为徒,让他切莫应了他人。”
这么一句话带了也不妨事,指挥使点点头:“我会带到的,您请放心。”
然后,再走一里路,右丞相站在路边,独自牵马,没有随从。
跟之前的左丞相一模一样。
锦衣卫指挥使心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情绪,“右相?”
右丞相咳嗽一声,“礼大人,借一步说话?”
指挥使:“……”
“礼大人?”
“不必。这里说就行,左右无有外人。”
“你去往江南,替我向姜家八郎带句话,就说,右相等他入京,欲收他为徒,让他切莫应了他人。”
“……好的,我会做到的。”指挥使感觉更加古怪了,这姜星秀莫不是香饽饽?那他是不是去了同样示好一下?
还是说……这是左相和右相的暗号?结党营私?
指挥使暗暗记下来,只等着离得远些就用信鸽将异常报告给恽知帝。
左相和右相隔着一离多远的地慢悠悠牵着马往回走。京城里正新来了个路歧人,在空的地方耍戏法。吞云喷火,变龙虎狮象之形,看得人好不痛快,眼睛都舍不得眨。
左相最爱看这个,他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看,一看,就等来了右相。
左相与右相四目相对,皆是露出个友好的笑容。内心里也都是得意,嘿,这老头儿,还不知道他偷偷去堵锦衣卫指挥使了吧。等姜家小子来了京城,直接拜了他,看左相/右相怎么办——那表情一定很好看!
*
卷子被送往京城的时候,县试已经发榜了。
县案首是一名八岁小孩。
怕姜星秀被人质疑,县官还将他的卷子贴在了榜单旁边,原本还嚷嚷着有内幕的人看了卷子答案后,彻底闭上了嘴。心胸宽大的,已经默默拿出纸笔,去记上边的答案。
整个州府皆是闻风而动。
县案首不重要。重要的是年龄。
八岁啊!
不是十八岁,是八岁!
这才是小神童!
姜家的亲朋好友,生意上的往来客户,收到消息后都上了门来恭喜。
“姜兄,恭喜啊,平日里只怕没少用心督促孩子吧?”
“你们家可要出一位大状元啦,说不定还会给令夫人请封诰命呢。”
“那么聪明的孩子是怎么学习的?姜兄能否透露一二?”
“你们姜家太有福气了,姜家八位郎君,大郎在商,赫赫有名,盘活了好几家商业。二郎闯荡江湖,一身天下有名的轻功‘踏雪无痕’,据闻还有好几名红颜知己。三郎和四郎是双胎,一位擅诗,一位擅画,无一不是传世佳作。五郎醉心医术,连‘赛华佗’亦要尊称一声神医。六郎与七郎年纪尚小,然而端看其风姿卓越,也知日后是何等风华。八郎,更胜其兄。”
对此,姜闻先非常不屑,“小时了了,大未必嘉。现在夸神童,说状元太早了,谁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呢。而且,小孩子夸不得,他会骄傲的。”
又喊来女儿,推给客人们看:“这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们家的珍宝。”他一脸骄傲的神情,“这孩子聪明得很,又孝顺,前两天背下了一本论语,说要给我个惊喜,让我高兴高兴。”
小女孩扎着包包头,粉雕玉琢地,像个无害的雪团子,随着父亲的话语,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客人。
客人怔了怔,手指拨了一下果盘里的乌枣,笑道:“是个孝顺的孩子,瞧这眼睛,一看就知道是有灵气的。看得我都想把她抱回家去了。”
姜闻先也高兴地笑了,“小九以后定然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女——我跟你说,你可别想抢我女儿,想要自己和人生去!”
客人似乎是开玩笑:“反正你家老八和老九是双胎,不然我抱走老八好了。”
姜闻先还没有反应,听不出来是开玩笑的小女孩先护食了,“不给!那是我哥哥!”像只炸毛的猫儿。
两个大人都哈哈笑了。
姜闻先逗她:“可是他不走,你就要走了啊,囡囡舍得爹爹娘亲吗?”
“不舍得。”姜顺心咬了下唇,“但是,小哥我也不舍得,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那大人也逗她:“不是啊,其实你哥是捡来的,所以才那么聪明。你看,你前面几个哥哥,都没有去考科举对吧,只有你小哥一考就考上了。”
看小女孩懵逼脸,两个大人再次哈哈大笑,完全没有看到小孩子害怕到蜷缩起来的手指。
送走客人后,姜闻先喊来管家,“今天家里多做些菜。”
管家认真听着,用眼神询问该做什么菜。
“往常是做四冷十二热,今日去问问小少爷想吃什么,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添。”说这话时,姜闻先嘴角直翘。
管家听罢,退了下去。姜闻先接待了一天的客人,眼角都带着乏意,然而鱼尾纹里填满了笑意。他举起女儿,“囡囡,你哥哥可厉害了,他考上了童生,哈哈哈,八岁的童生。”
姜顺心茫然:“爹爹你很高兴?”
“傻姑娘,爹爹当然高兴啊!”
“那刚才……”
姜闻先不觉得之前自己的态度有问题,反而觉得自己很对:“那是为了让他不要骄傲自满!得到一点成就就被夸上天,迟早摔下来,现在就需要我这个当爹的帮他稳重稳重。”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
是……是这样吗?
外面不知道是谁急冲冲过来,脚步过重,破坏了一室雅静,让姜闻先皱起眉头,“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