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向众人微微颔首,躬身点亮长桌尽头的蜡烛,两只蜡烛的光辉中,浮现一张阴沉的老人脸。
高居主位的老太太沉声道:“苏珊,他们是什么人?”她的目光落在几人脏兮兮的鞋底,那鞋子正踩在她名贵的地毯上。
上身后移,陷进椅背,拇指盖大的绿宝石戒指挡在鼻前。
“小姐留他们避雨,招待晚餐。”
又一只蜡烛点亮,老太太右手边的男人从黑暗中脱身。
“我说管家怎么多摆放了几副餐具,原来是有客人。”他生得极其好看,真人比楼梯两旁的画像俊美多了,此时嘴角端着温柔谦虚的笑容,道:“真是的,索菲亚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你也是,苏珊。客人来临主人却有失远迎,实在太失礼啦。”
苏珊看了他一眼,垂手站在门边。
蜡烛依次点亮,黑暗退居角落。
一行人这才看清,这个餐室共有两女一男。端坐首位的老太太,她左手边还有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丽女子。
管家正给每个酒杯斟上三分之一的红酒。
“快入座吧,这样的雷雨天出现在这座岛上,我猜你们一定是在海上遇到了麻烦。”以主人自居的男性招呼道。
抢在陈策前,李立群一屁股坐在纪楚戎身边,向主座上的人道:“我们的船被海风刮到这座岛上,又逢着下大雨,幸好得阁下收留,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凯恩,凯恩·罗特里恩。”
闪电照亮李立群青白面容,他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道:“久闻罗特里恩家族大名,因功受国王亲封爵位,期间经历数次朝代更替都未能动摇其根本,是承袭最完善也最古老的家族。”
托李立群乱用最字的福,老太太舍得拿开那只捂住鼻子的手了,面上也多出一丝‘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但我真是愧不敢当’的笑容。
偏过脑袋,李立群不经意地低声道:“算起来,在这个年份,该是第几代了。”
凯恩道:“我是第十一代继承人。”
老太太右手边端坐的女性轻轻看了凯恩一眼,那目光有种难以形容的调皮。
凯恩忽然道:“都忘了介绍,这位是我的母亲,那是我表妹,杜威男爵的幺女,塞拉·杜威。”
凯恩似乎对李立群很感兴趣,饭席间不断与他攀谈。李立群借着谈话的遮掩,只抿两口红酒,绝不碰盘子里的餐点。
纪楚戎插起一颗小番茄,随意拨弄配菜。
见状,沈光霁揉着饿疼的肚子,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诱人的肉排。
最不受待见的还是陈策,别人吃饭时,他那根食指啄木鸟一般扣击桌面,匕首刀面来回摩擦牛仔裤。
坐在陈策旁边,纪楚戎能听到他呼吸渐渐加快,越来越急促,同时,磨刀的频率越来越快,刀锋有时候划破裤子,在腿上留下一条血线。他那双黑色眼睛含着某种隐忍之色,一遍一遍扫过在座众人,面皮时不时抽动。
突然,塞拉道:“索菲亚姐姐的咳疾还没好?”
视线定在木地板上,苏菲道:“是。”
“我能否去看望她?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居然好久没和她说过话了。”
女仆还未作答,老太太先是一声冷笑,道:“都病得下不来床了,还有闲心往屋子里塞人。就是没空搭理我们,你却还要劳烦人家挤出时间陪你说话,实在强人所难。”
苏珊的视线从地板移到老太太身上,穿金戴银一脸威仪的老妇人,在她眼中就像一块地板。
“你看什么?”老太太眯起眼睛:“就算新派人物不讲规矩传统,培养出来的下人也该懂点礼数。”
气氛一时冷凝,凯恩放下刀叉,将手覆盖在他那母亲的手背上,道:“母亲,您何必与一个小丫头置气,回头我让索菲亚管教她就好啦。”
一顿饭吃得宾主皆不欢而散,等到所有人离开了,站立墙角的管家挨个熄灭蜡烛。餐室重归于黑暗中,食物的香气早已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厚重的灰尘味。
当天晚上,李立群敲响纪楚戎的房门。
他那积蓄了一整天的恐惧刹那间倾泻而出,扣住纪楚戎肩膀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泛出苍白之色。
“逃……纪先生……我们要逃……”
屋外的雨还在下着,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打在窗户上,那些雨珠像一只只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房间内的两人。
“这是一个鬼屋!”李立群抖着唇,他很急,急着争分夺秒将话说完:“这里的都是鬼!是鬼!”
反握住李立群的手腕,纪楚戎道:“不要慌。李立群,别怕。”
也许是海上的搏斗树立起绝对威信,在纪楚戎耐心的安抚下,李立群渐渐喘匀了气。他一遍遍深深呼吸,直到那股恐慌平复下来,方道:“我的家族历史也算悠久,因为一些生意人情上的往来,我从小学习了很多大家族的家族史,其中就包括罗特里恩家族。”
“这个家族可以追溯至封建统治期,经历过数代国王,最后没落于工业革命前后。那时候阶级变动很大,新兴的资本家族不断崛起,未能跟上时代的罗特里恩日渐贫穷没落。为了振兴家族,罗特里恩不得不放下身段与新家族联姻。为了重返往日辉煌奢华的生活,罗特里恩的继承人与当时的银行大亨,佩达尔先生的独生女定下婚约。”
“然而,这个婚约不仅没有振兴罗特里恩,反而使其彻底灭亡了。”
“一切悲剧都是从这个婚约开始。在婚期前两个月,佩达尔先生的女儿,那位坐拥金山的准新娘,被发现暴尸荒野。”
“罗特里恩先生非常悲痛,后来,他迎娶了另一位女子。”
“但是,在罗特里恩先生结婚那天,包括新郎、新娘在内,所有人到场宾客全都死于非命。不仅如此,所有尸体都被摆成了忏悔的姿势。”
“那场惨案当时震惊社会,甚至引发了相当大的恐慌。”
“人们都说,那位准新娘一定死于阴谋,她满腹怨恨,回来复仇了。”
“楼梯两旁的画像,我认得,我曾在书籍上看到过,那就是罗特里恩最后一位继承人,死于婚礼的凯恩·罗特里恩。”
李立群再度恐慌起来,他道:“你听到了,我一再确认过,他是凯恩·罗特里恩,是第十一位同时也是最后一位继承人。”他突然毛骨悚然:“等等……女仆口中的小姐……难道是……”
在男人崩溃前,纪楚戎道:“是人。”
“啊!?”
“我说,他们是人。”纪楚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我听得到他们的心跳声。”
李立群愣了,他一时错乱,不知自己要相信什么,逃避什么,只是喃喃道:“确实是凯恩啊,他们确实都死了,婚礼之后罗特里恩完全销声匿迹了。”
纪楚戎推开门,他的客房正对主人那一侧的走廊,那位小姐的房间就在走廊深处。
“也许,应该找机会拜访一下神秘的小姐了。”
走廊的灯泡又闪了一下,烧断了一般,彻底熄灭,那走廊深处的黑暗蔓延出来。
第31章 绝域孤岛(4)
挂在墙壁上的旧时时钟挪到‘六’的位置, ‘咚——’、‘咚——’、‘咚——’,挂钟下方,小钟震荡起来。
拳头大的铃铛竟发出大钟才有的, 庄严肃穆的钟声。悠长的钟声里, 似乎有白鸽子扑棱棱飞过。
渐渐地, 钟声停歇了。
就在这时, 神秘的夜色里,出现了女人的哭音。
尖利, 悲伤,哀求。
“救救我。”
“救命——”
“救我。”
“啊——来了——救我——开门,开门!开门!!”
有人在用指甲挠门,一边拍打一边抓挠,恨不得要在门上钻出一个洞来。
纪楚戎走到门后。
‘那是什么, 系统?’
‘不知道!我看不清,房间外面的灯全都熄灭了, 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手搭上门把,正在犹疑间,突然,李立群的尖叫划破黑夜。
“啊啊啊啊啊——救命!你疯了!!救命啊!!快来人!”
纪楚戎立刻打开房门冲进黑暗里, 李立群的房间在靠近楼梯的最外侧, 走廊充斥陈策怪异的笑声,还有李立群呼救的声音。
房门从里面反锁了,纪楚戎后退两步,助跑起跳一脚踹烂房门。轰鸣电闪中, 持刀少年追砍四处躲藏的李立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策瞳孔缩小, 双目似要裂开,急促喘息, 唇齿淌下来不及吞咽的口水,桀桀怪笑着挥刀砍向李立群。
李立群能撑到纪楚戎赶来,实在不是因为他练过,而是陈策完全一反常态,他的攻击失去了斩毒蛇时的快准狠,似乎沉迷于某种血腥的游戏中,背部高高拱起,匕首在左右手间来回投掷,时不时作出攻击的假动作恫吓猎物。
拖着一条流血的腿,李立群已经被陈策逼到了墙角。
“流血……流血……流血……血血血血血!”陈策眼中凶光大现,匕首狠狠刺向李立群的大腿。
飞来的椅子砸歪匕首,陈策闪身后退,却被紧随而至的纪楚戎一拳揍在脸上。
根本不给陈策站起身的机会,纪楚戎提起少年的衣领,又是一拳揍过去。
“你这混蛋!”怨毒的目光落在纪楚戎身上,陈策匕首乱舞,毫无章法地砍向纪楚戎。
偏头躲过刀尖,顺势劈在陈策手腕上,陈策吃痛,匕首掉落在地,下一秒,又一拳揍在脸上。
这一下,陈策站都站不起来。他仰着头,两腿失力,双手撑在地上,面部抽搐着,道:“杀了你这……噗!”
纪楚戎这一拳直接将他揍飞出去,脑袋撞在走廊栏杆上。呼吸从鼻子里吹出血丝,陈策吐掉一颗裹血的牙,眼中冷残之色褪去,露出和李立群相似的恐惧。
纪楚戎一步步逼近。
陈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胳膊搭在栏杆上,双脚扑腾两下,又失力跌坐,只好将身子往后缩,凶性大发的恶兽遇见了天敌,身子从栏杆的缝隙间拼命往外挤。
提起少年衣领,将人拽起来拉近,纪楚戎冷声道:“清醒了没?”
一口血糊进嗓子眼,陈策说不出话,大张着眼睛,进气多出气少,咳嗽间喷出一点点血沫。
突然,附近出现扳机扣动的声响。
训练有素的身体立刻作出反应,枪声响起的刹那,纪楚戎就地滚开,子弹贴着他胳膊打进地板。
端举一杆长猎枪,女仆单膝跪地,不慌不忙上膛。
“我警告过你们,不许打扰小姐。”还冒着烟的枪口对准地上两人,两条人命在她脸上激不起半点表情:“滚出去,或者保持安静。”
刚爬到客房门口的李立群见状,吓得又爬了回去。
长久的无声中,女仆缓缓收起了枪,含着警告之意瞪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
‘不太对。’纪楚戎忽然道。
系统:‘是不太对,这别墅的佣人也太能打了,这样看来那老太太才是豪杰,晚饭蹬鼻子上脸地呛女仆,也不怕吃枪子儿……’
‘女仆开枪的位置不对!’打断系统的扯淡,纪楚戎道:‘系统,快,我们悄悄跟上去!’
别墅二楼房间呈圆形排布,间或穿插一些延伸出去的走廊。从主人那一侧一路向左,穿过一道十点上锁的间隔门,就是客人那一侧。
捂住陈策嘴巴拖着人悄悄尾随女仆,纪楚戎解释道:‘寻常人会带着猎枪到处走吗?仆从的房间在一楼,客人房间在上楼后的右侧,而我们又在最靠近楼梯的位置。如果她是听到打斗声,带着枪从一楼赶过来,上了楼梯后直接转向右边,应该在我另一侧开枪!’
系统恍然大悟:‘我记得清楚,她是在你左边很近的位置开枪!’
那就说明,在听到打斗之前,苏珊正带着枪,在二楼游荡,并正好经过主人那一侧。听到打斗时,她从那边跑过来。
系统磕磕绊绊道:‘她……她为什么带着枪到处转!?难道这别墅晚上还有什么危险!?那我们……是不是回去躲着比较好?’
不愧是腥风血雨里乘风破浪的UJP特工,到现在,纪楚戎还没露出过一点点害怕。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听到的呼救声吗?在李立群之前的呼救声。’
假若系统是人,大概会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到头皮。
‘门外的声音说’来了‘。’纪楚戎认真地分析道:‘我猜,这个’来了‘,也许指的是女仆,女仆带着枪,是在寻找,或者……捉拿。’
‘……’系统要是有身体,真想给它宿主表演一个半空三百六十度回旋式五体投地。它幽幽道:‘宿主,你是不是缺少恐惧这种情绪呀。’
纪楚戎道:‘不是缺少。只是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恐惧不能使你免受伤害,所以要学会用恐惧来催生勇气。纪楚戎不是没有恐惧,当他握住那些向他求救的手时,借由交握的五指从别人那里汲取到勇气。
一个被判定为失败品,丢弃进垃圾场的废物,在那时感受到自己是真切活着的,被需要,被呼唤,被期待。
那是支撑他一路走下去的力量。
救人,自救。
说起来,他第一次救的是谁来着?
‘宿主,女仆下楼了!’
一楼掩盖在一层浓厚的黑暗中,连系统都无法轻易看清女仆的身影。最里面的区域是佣人领地,什么都看不清的情况下,纪楚戎自己的感知力反而比系统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