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夺箭步走来，却没有看凤凰一眼，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扬手将谢修裹住，一弯身把他扛上了肩，转身就往客栈冲。
　　谢夺让客栈掌柜接连搬来五个炭炉，把冻僵了的谢修围在中央。
　　“还差五根羽毛就雕好了。”谢修汇报工作进度。
　　“我没想让你雕完它。”
　　谢修很疑惑：“那你为什么生气？”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 。”
　　谢修似乎永远无法理解荣誉和尊严的意义，谢夺气呼呼地把热好的药汤倒进碗里，递给谢修。
　　谢修伸手接碗，手指却一直蜷着，伸展不开。
　　谢夺一把抓住他的手细看，才发现他手指关节，全都冻裂了口，血都凝固了。
　　“哐当”一声脆响。
　　药碗被谢夺砸了。
　　谢修一缩脖子，无措地注视着突然死死捂住双眼的弟弟，小声问：“你生气了吗？”
　　谢夺靠屏住呼吸才憋住了哽咽。
　　谢修紧张地站起身，冻僵的右手弯曲着给弟弟顺毛，许久，他听见弟弟发出低低的嗓音——
　　“干你老母……”
　　谢修闻言一惊，不安地劝阻弟弟：“可她是你的母后呀。”
　　就是从那一天起，谢夺不再试图改变谢修古怪的性格。
　　他认了。


第71章
　　从皇子们的谈论中, 韩皎了解到更多端王的症状。
　　万幸, 谢修的阿斯伯格综合症和创伤应激障碍的症状，区别较为明显。
　　阿斯伯格综合症属于先天生理缺陷，只能通过长期训练改善，不能治愈，创伤应激障碍却可以通过外界干预，而大幅缓解, 甚至完全治愈。
　　被六哥殴打这件事本身，未必会给谢修带来巨大的心理创伤, 只是因为这顿殴打和谢修失去乳母的痛苦关联在一起了，过程中的每个记忆片段，都能触发一连串痛苦反应，这才让谢修无法再次接近燕王。
　　韩皎在选修心理学期间, 曾经作为志愿者，协助当地一所公立机构里的少年犯，缓解童年创伤造成的精神障碍。
　　那些表现极具攻击性的问题少年, 多半在童年时期长期处在毫无安全感的环境中, 这导致了他们大脑中负责探测危险的杏仁核过分活跃, 生理时刻处在随时战斗或逃跑的状态，所以他们对任何疑似恶意的危险信号极为敏感。
　　由于大脑判断危险信号的边缘系统区域，比负责理性分析的前额叶区域, 运作更加快速，患者的愤怒，可能先理智一步表现出来, 显得莽撞易激惹，且毫无理智。
　　等到危险解除，患者的理智恢复运转，通过回忆分析，患者可能会察觉自身反应过度，并因此内疚。
　　事实上，创伤应激患者的边缘系统过于敏感是生理问题，并非靠理智能够自我控制，所以他们时常会陷入暴怒和自责的恶循环。
　　加之这类患者可能会经常遭到周围人“冲动不讲理脾气恶劣”的指责，渐渐就会产生自我厌恶情绪并恐惧社交。
　　也就是类似谢修这样自我孤立、极为敏感、麻木回避的状况。
　　根据皇子们的回忆可以断定，谢修在乳母去世前，虽然表现也很古怪傻气，但并没有过故意无视回避兄弟和抱头大叫之类的奇怪举止。
　　阿斯伯格综合症，与典型的自闭症有很大差异，理论上，这种天才病患者和寻常人一样，很愿意参与社交，只不过因为对非语言信息理解困难，导致他们容易得罪人。
　　只要把谢修从恐惧中解救出来，他就能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去坐自己感兴趣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自我，为了九弟和老师，忍受着恐惧和痛苦，麻木的活下去。
　　想要治疗心理创伤，首先得找出谢修痛苦的源头。
　　大脑的运作方式有时候很矛盾，为了保护自身，重大创伤性记忆会被打成碎片，让受害者试图遗忘和回避，但这些碎片只要没被整合完整，大脑就永远不会真正忘却它们，只有把所有恐惧的记忆碎片拼接起来，尝试旁观理解整件事，才能真正从痛苦中解脱。
　　谢修不想让谢夺叫别人哥哥，乍看像是跟臭弟弟一样的占有欲狂魔，但韩皎觉得实际原因未必如此。
　　谢修对“哥哥”这个身份感到恐惧，是因为六哥的那顿殴打，这场冲突破坏了他对兄长的信任感。
　　他担心谢夺未来也会被其他“哥哥”伤害感情，所以才会说出“慎重，不要随便管别人叫哥哥”这样的提醒。
　　谢修觉得只有自己这个哥哥绝不会伤害谢夺，其他人都不能轻信。
　　得先恢复他对其他兄弟的安全感。
　　涉及党争的皇子们请不来，只能请老八老十和咸鱼boss帮忙了。
　　“这么说来，端王殿下在十一岁以前还挺开朗？”韩皎看向八皇子。
　　八皇子细细想了想，纠正道：“也不能说开朗吧，他……怎么说呢，七哥小时候愣头愣脑的，不搭理陌生人，但跟咱哥几个话挺多，经常把四哥五哥气得半死，被训了也不知道悔改，下次还那么着，哥几个对他没辙，就没跟他玩在一处了。还有老四和老五，那时候他俩经常欺负老七。”
　　提起这个，八皇子转头看向两个弟弟：“你们记得那时候的事吗？老十太小了，老九还记得吧？二哥出宫开府前也不喜欢老七，还好他出宫早，老四老五害怕六哥，不敢明着欺负老七。”
　　韩皎眼睛一亮，追问道：“从前燕王殿下会护着端王吗？”
　　谢夺把头低下去了，似乎不想谈起这件事。
　　“会。”八皇子斩钉截铁地回答：“那时候，就六哥对老七最好了吧？不信你问九弟。”
　　韩皎转头看向大boss。
　　谢夺却侧头看向窗外，故意回避他询问的目光，神色不耐地轻声回答：“我不记得了。”
　　韩皎欲言又止。
　　大boss大概不想谈起这些过往，从前和睦的两个哥哥走到如今这一步，让大boss不开心了。
　　过往和现实的落差往往很残忍。
　　但这份落差对于韩皎的治疗计划是好消息，说明创伤发生前，燕王给过端王真切的关爱。
　　有了这个条件，治疗会简单很多，只要唤起谢修对六哥呵护关爱的回忆，治疗效果会事半功倍。
　　“我明白了。”韩皎深吸一口气，见三个皇子都好奇地看向他，才开口宣布：“端王殿下还在为从前的事伤心，他十一岁之前不会失控大叫，也不会忽然打人，他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伤心，我们不能让他这样伤心一辈子。”
　　几个皇子反应各异。
　　谢靖尴尬地笑了笑。
　　谢夺冷脸低下头。
　　谢安因为年纪小，没怎么接触过老七，所以还带一丝期待，欣喜地询问：“我们能帮上忙吗？”
　　从八皇子和九皇子的反应就能看出，熟悉端王的皇子，都已经彻底绝望了。
　　兄弟几个肯定没少尝试让端王恢复正常，只是毫无效果，甚至越尝试越严重。
　　韩皎立即做出信心十足的模样：“当然可以帮上忙，微臣曾经治疗过这类因为亲人过世，导致举止失常的病人，全都治好了。”
　　“这……这还能治好？”谢靖一脸惊讶：“有药方吗？”
　　“不用喝药。”韩皎正色道：“需要诸位殿下配合端王殿下玩一些游戏，一般而言，二十次游戏就会有所好转，四十到八十次效果显著甚至就能治愈了。”
　　谢安惊喜道：“玩游戏还能治病？什么游戏？先生快些教教我！”
　　韩皎立即从袖中取出自己设计的第一款疗愈游戏，正准备给皇子们讲解，余光察觉大boss忽然站起身，转身走了。
　　“殿下？”韩皎赶忙转头喊住大boss：“您去哪？”
　　谢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低声说了句：“别瞎折腾了，七哥没有病，他就是那样的性格，谁也改不了。”
　　“臣不是说他有病！”韩皎赶忙起身跟上去，站到谢夺面前解释道：“他是受伤了，受伤的人不需要治疗吗？”
　　谢夺深吸一口气别过头。
　　韩皎不熟悉这样的臭弟弟，这样态度消极，不肯给他眼神回应的绝望少年。
　　唯一与端王保持兄弟情义的只有谢夺，尝试改变谢修最多的，也是谢夺，然而每次尝试对谢修造成的伤害，只能带给谢夺更深的绝望和愧疚。
　　他已经接受现实了，劝他再次尝试，只能唤起他对绝望和愧疚感的痛苦。
　　谢夺绕过韩皎走出书院。
　　此前没想到谢夺会如此抵制治疗，韩皎正欲追出去，又被身后人拉住。
　　“小白先生。”谢靖神色紧张地挡住韩皎去路，提醒道：“老九生气了，这时候别搭理他，他力气大，碰你一下能给你打散架喽。”
　　韩皎蹙眉道：“殿下何故忽然发怒？”
　　“忘了告诉你。”谢靖解释道：“你不能在老九面前说七哥有病，也不能说他傻，只能说七哥性情古怪。”
　　韩皎明白过来，顿时郁闷地闭上眼，焦急地解释道：“我不是说端王有病，我的意思是……”
　　“我懂我懂。”谢靖感同身受：“老七确实是不正常嘛，我们都知道，但是老九不让这么说，先生见谅，我替九弟给你赔不是。”
　　谢安也起身走过来，安慰韩皎：“先生不要难过啊，九哥就是这样的，他平时很好说话，但只要有人骂七哥傻子或有病，九哥就会很生气，换了别人，现在估计已经被打了，幸好他走了，您可千万别去追，等他消气了再说罢。”
　　韩皎点头谢过两位皇子的劝解，又问他们俩：“臣真能让端王殿下恢复成十一岁以前的性格，二位殿下相信吗？”
　　“信啊！先生最厉害了！”谢安从来都是最给面子的好孩子，到底年纪小的孩子好忽悠。
　　谢靖神色有些为难：“先生量力而为，能恢复自然是最好的，但也不用强求。”
　　韩皎严肃道：“可这件事必须有九皇子配合。”
　　两个皇子沉默了，都知道这件事是老九不能碰的逆鳞，谁敢劝他参与“治疗”端王？
　　“臣想亲自跟他谈一谈。”韩皎视死如归：“劳烦二位殿下容臣去一趟南三所。”
　　“别！先生……”谢安慌忙道：“九哥凶起来很吓人的……您是没见过，我们可以直接带您去见七哥，七哥凶起来，咱们拦得住，九哥要是被惹毛了，叫来整个禁军都未必能护住您……”
　　韩皎眼泪往肚子里咽。
　　谁说他没见过，原著里那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地狱级boss”，韩皎可熟了！
　　可这事儿非得要谢夺帮忙不可，因为端王只对谢夺有安全感，当然李阁老也不是不行，但韩皎能让李阁老知道自己想恢复端王跟兄弟们的感情吗？
　　走投无路啊！
　　大boss的逆鳞这一回不摸也得摸，而且……
　　而且其实韩皎觉得谢夺不会真跟自己动手，具体哪来的自信，他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单纯的活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棉花精应该自信点，只要嫁三夫的野心不要暴露，大boss应该还好说话（


第72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小白一去兮……谢靖和谢安都躲在一里开外。
　　这两个刚刚还说会保护韩皎的皇子,实在令人心寒。
　　对老师的敬爱，难道不足以帮他俩克服对大boss的恐惧吗！
　　于是，韩皎独自踏入南三所，来到九皇子寝殿，请太监通报求见。
　　然而太监告诉韩皎，翎王并没有回南三所。
　　韩皎只好走出南三所,向两个皇子求助。
　　“那九哥去哪儿了？”谢安也是一头雾水：“不会是气得出宫散心了吧？”
　　谢靖急道：“后晌还要念乐理呢，他人没了,教习要找掌院告状了！”说完便转头吩咐太监：“备马！爷去追他回来！”
　　“殿下莫急。”韩皎上前道：“九皇子未必出宫去了，臣猜测……”
　　片刻后，两位皇子陪同韩皎一起来到蹴鞠场，果然看见九皇子正在场中,独自练习蹴鞠技艺。
　　“先生真是料事如神！”谢安每天都更崇拜小白先生一点点！
　　“我去叫九弟过来。”谢靖自告奋勇道。
　　“不用。”韩皎撩起衣摆扎进束腰，卷起衣袖塞到手肘，神色笃定地望着场上的大boss,低声开口：“臣陪他练一场蹴鞠。”
　　“先生！”两个皇子急忙上前阻拦。
　　“九哥一定怒气没处发泄才来踢球！”谢安急道：“先生就在这儿等着,他踢累了,再跟他说话。”
　　谢靖也严肃劝道：“是啊先生，耐心等一等，这时候过去太危险了。”
　　韩皎目光定定注视着远处的谢夺,低声开口：“他很难受，难受得要靠踢球清空思绪，如果我就在这儿等着,等他费劲力气把痛苦都藏回去，再利用他的忍耐，戳他痛处……”韩皎摇摇头：“那我不配做他的侍讲。”
　　也不配享受谢夺一直以来的善意。
　　谢靖还想劝阻，却被韩皎脸上倔犟坚定的神色逼退了。
　　“先生千万仔细着点，别……别挡九哥的道……离他远一点说话。”谢安也给出最后的提醒。
　　韩皎谢过两位皇子的关心，但他没有答应谢安的提醒，大步走上蹴鞠场，直接冲到谢夺面前，试图防守，甚至抢球。
　　他的蹴鞠水平本就有限，更何况是在谢夺面前，韩皎左支右绌，不断被谢夺甩开，却一次又一次追上去周旋。
　　谢夺并没有尝试进攻球门，他只是在运球、颠球，虚耗体力，却不肯跟韩皎一起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