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听琴微微侧头, 蹭过嵇鹤的胸膛。
“他回话了, ”嵇鹤对路听琴咬耳朵, 一本正经地传话道,“他说自己已经能变成货真价实的龙崽子,现在壮得很不用担心,让你早点休息别再瞎折腾了,毕竟刚醒没多久也不容易。”
“师兄,我觉得你在瞎编。”路听琴小声道。
路听琴挣动了一下,想离开嵇鹤自己坐直身体。但他沉睡了快三个月,身体机能近乎停止,刚醒来几天实在没什么力气,脑中一晕,又靠了回去。
制止住白珊后,路听琴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眼前是一片虚无,不时有火花闪现。他记得在龙宫时双眼的刺痛,知道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再之后,他知道自己的听觉也有了毛病,只能听见别人紧挨着耳边说的话。
明白回到了玄清门后,他昏沉地又睡了十几天。就在前不久刚醒来,晕乎地想起重霜的事,恰巧,嵇鹤说重霜回来了。
“瞎编又怎样,”嵇鹤恨道,“你还要不要命了,赶紧睡觉,休息够了才能好。”
“哦,但我不想睡。”路听琴的声音有了几分孩子气。他一向不把自己代入到躯壳里,还没有太反应过来自己要面对些什么,“重霜……既然没事了就过来,叶师兄在吧。”
“是。”重霜额头磕在地砖上,稍微往前又挪了一点,声音沙哑,微不可闻。
嵇鹤对路听琴道:“你不用管他们,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路听琴歪了歪头,觉得嵇鹤说的有道理。他现在仿佛在一片寂静的白雾中,只知道自己躺靠在榻上,外界来了谁、在做什么、是哭是笑一律不清楚,只能靠嵇鹤来转述。
但代理翻译官嵇师兄现在正在气头上,一门心思想按着他睡觉休息,不论外界怎么了,嵇鹤都不会好好转述。
路听琴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出自己想了多日的话,“重霜,恭喜你化形。师祖也允许了,从此你安心在玄清门修行。”
路听琴顿了顿,缓过一眩晕,继续道:“我自认不是个够格的师父,没能教你什么……你从此就跟着叶首座吧。”
路听琴感到嵇鹤温热的手贴在自己耳朵上,过了一会,嵇鹤轻声道:“你要断绝师徒关系?”
“解除,不是断绝。”路听琴纠正了措辞。他现在对重霜没什么反感,不想跟重霜再起矛盾,和缓地补充了一句,“重霜,到太初峰后,我准许你有问题偶尔来问我。”
嵇鹤怕路听琴□□扰似的,又捂住了路听琴的耳朵。路听琴能感到嵇鹤的胸膛在起伏,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路听琴没来由地有些寂寞。他眼皮颤动,想要睁眼看看。想到睁开眼眩晕更剧烈,又是一片与闭眼没什么区别的白茫,抿抿嘴唇,又忍住了。
“嘤~”奶橘察觉到路听琴的心情,鼻尖贴了贴路听琴的手。她趁着嵇鹤不注意,后爪颤巍巍踩在榻上,前爪向上伸,努力想把自己凑到路听琴耳朵边。
“你重死了,别压到他。”嵇鹤眼疾手快地扒掉圆鼓鼓的奶猫。
奶橘咕咚一声倒在被褥上,嘀咕着窝回路听琴手边。
“让重霜单独和我说吧,师兄。”路听琴道。他主动提出了要单独对话,感到心中平静如水,没有以前的抗拒。
路听琴印象中的重霜还停留在龙宫化形前,那个深海中穿着天青色练功服,眼中满是繁星的少年模样。他就像路听琴精心浇灌的一棵小树,现在终于长成了。
嵇鹤拿了几个抱枕严严实实塞到路听琴身后,让路听琴靠好。
“还有阿挪,毕竟男女有别,以后还是别到榻上了。”路听琴用手背蹭了一把毛茸茸,猝不及防直接摸到了奶橘翻出的肚皮上。
路听琴感受到奶橘膨胀的体积,一时不敢确定地问道:“……她到底长了多少?”
“老三管不住她,偷吃太多了。”嵇鹤弯下腰说了一句,“我们就在外面。”
说完,嵇鹤一把抓住奶橘的后颈。
奶橘听到路听琴的话,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知道自己好像不能上榻了,她发出绝望的嘤声,四肢挣动着要回到路听琴的身边,被嵇鹤无情地抓出了屋子。
世界归于寂静,路听琴忽然有点紧张。他抓住被子一角,闭着眼等待重霜的来临。
“师尊。”重霜唤了一声。
路听琴白发垂落,拥着锦衾陷在月牙白的靠枕上,玉雕似的面容无悲无喜。
重霜怕脚步重了就会惊到他,走快带起风就会吹到他,屏住呼吸走近路听琴的床榻,微微俯身,凑近路听琴的耳边道;“师尊。”
他还能这么叫吗?重霜话一出口,眼泪直愣愣地往下掉。
“我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吗?”路听琴轻声道。
重霜慌乱将脸抹干净,“师尊,不要赶我走……”
“你不愿意去太初峰?”路听琴攥紧被角,微微皱眉。
路听琴一皱眉,本来就毫无血色的脸,更添了弱柳扶风之态。
重霜被唬得话也不敢说了。他不知道路听琴现在的身体状况,满脑子都是最坏的想象。他平复了好久气息,用自己最平稳的声音对路听琴说道:
“弟子无意违抗师尊的任何意愿。弟子已知师尊的苦心,恳求师尊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报答师尊的恩情。”
“没什么恩情。”路听琴探出手,一截白皙纤细的腕子从里衣中露出来,颤巍巍地往上空伸着。
重霜咚地一声半跪在榻前,护住路听琴的手引到自己的头顶。
路听琴失笑,“……重霜,我想摸你的脸。你这是什么姿势?”
重霜面上满是泪痕,“师尊,弟子回来的匆忙,脸上有尘土,改日再摸吧。”
重霜捧着路听琴的手背放回被褥中盖好,凑到路听琴的耳边继续回答道,“我刚才是半跪在榻边,化形后我长高了,半跪时就是师尊方才摸到的高度。”
这是重霜第一次有机会离路听琴这么近,近得能看清纤长的睫毛,鬓角的发丝。
“师尊若是厌烦弟子,我马上滚得远远的,不再出现。若是师尊多少能接受弟子存在……让弟子留在这里照顾师尊,行吗?”
重霜说罢,怕路听琴不应,绕了个弯又拽出师伯们当理由,“师伯们有时琐事缠身,不能跟着,师尊现在身边离不开人,有弟子在师伯们多少也能安心。”
重霜腿在发颤,他见到路听琴紧闭的双眼与白发,全身泛起疼痛的幻觉,好像又回到了漩涡中半数骨头被打碎的刹那。
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自己早点被打碎,最好在更久前,久到他还没见过路听琴前就被龙气涨破身躯,死在哪个阴沟里。
“我自己可以。”路听琴道。
重霜绞尽脑汁在找新的说法:“师叔喜欢黏在师尊旁边,若是弟子在,凡事能有个帮衬。”
“她……还算听话吧。”路听琴不确定地说。
“厉师伯要看顾药炉,没法长时间离开谷,我,我化形后也许可以与灵兽沟通,向厉师伯借灵兽到师尊身边。”
“就这么不愿意去太初峰?”路听琴沉默了。
“请师尊给弟子证明的机会。”重霜脑子变成一团浆糊,再也想不出能打动路听琴的话。他等不到路听琴的判决,捂住脸缓缓蹲在路听琴榻前。
路听琴轻叹了一声,“重霜,你好像成熟点了,以前不是哭就是生气。”
重霜胡乱地抹着眼泪,拼命想让泪水停下来。
以前,是啊,以前……
同样是这间屋子和这个位置。师尊也是这么靠坐着,发着高热试图跟他解释。他那时候,要是再多成熟一点,师尊会不会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等等,师尊什么时候虚弱下来的?
重霜瞪大眼睛,吓得泪水都停在眼眶。
他一直以为路听琴的身体状况,是驱魔剑符之后魔气发作的影响。就在刚才,他忽地串联起了路听琴虚弱的前后。
重霜回忆起,不仅是问道台上,路听琴在书房让他跪下时、临出发前为他梳理龙气时、无量山为他画符文时……每一次路听琴动用灵力后脸色都会难看,而路听琴每次用灵力,几乎都是因为他。
“重霜?”路听琴唤道。
重霜深深吸气,扯出微笑,尽量用轻松的声音对路听琴说:“师尊,弟子突然想起魔气,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
“你问。”路听琴应许道。
“被魔物沾上时该怎么应对,能用灵力驱散它吗?”
“不能,必须收敛灵力,护住身体内被侵蚀的地方。”路听琴说完,愣了一下。
“重霜,你要也开始对我说教了?”路听琴谨慎地问,“师祖和厉师伯说过多次……咳咳,我知道了,以后不会随便用了。”
路听琴像是说急了,岔了气带起一阵轻咳。这阵咳嗽带走了他积蓄的力气,他眉毛微蹙,手扶上心口,一时没有说话。
“弟子不敢……师尊歇下吧,快歇吧。”重霜颤抖着手臂要扶路听琴躺下。
路听琴颔首,任重霜帮他躺好,陷在软枕中闭目休息。他气息微弱,分不清是昏还是睡。
重霜一步步退到墙边。
遭遇魔气后,要少动用灵力,护住被侵蚀的心脉。
重霜回想着路听琴幽兰般的灵力流转在自己体内。一次一次坚定地奔涌着,护佑他从痉挛中和缓、护佑他面对无量山的危难、淬炼了他的妖骨、让他活着从龙宫的石柱上走出。
重霜把脸埋在膝盖,泣不成声。
第51章
路听琴与重霜没说几句话, 体力不支陷入沉眠。
先前他睡得不好, 昏沉的睡梦中总被一片黑雾侵扰,他梦到纷乱的碎语、绝望的哭嚎和血光, 等进入浅眠, 又容易被心口的隐痛惊醒。说是醒了,眼皮千斤重, 提不起劲头,往往疲惫着再度睡下。
这一次路听琴终于做了个彩色的梦。
他发现自己的眼前又见到了正常的景象, 身形轻盈, 飘飘忽忽地想去哪都可以。
路听琴看到自己浮在纯白色的天花板下。他熟门熟路地飘了飘,恋恋不舍地往下看去。根据他的经验,几次这种梦回现代的梦境,都会有那个人和青年重霜。
果然, 这次也……嗯?
路听琴幅度很大地飘了一下。
这看上去像个单人病房, 但比他印象中的病房要舒适的多。四面是米色的墙壁,有一个柔软的沙发椅、一张病人用的轮床和一张陪床。
轮床被摇起一定的倾斜角度,上面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带着氧气罩,身上连着无数仪器和管线。一个留着长发的中年人坐在轮床前。
路听琴不自在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他向来不忍看这样的场面, 但熟悉感让他飘近,细细看着中年人的脸。
……什么中年人, 这大约是六十多岁的重霜!
路听琴惊愕了一瞬, 赶紧控制自己平静下来。他记得之前几次的梦境也是这样, 心神一波动, 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醒了。
年长的重霜保养得很好, 一头黑发夹杂着银丝,严谨地束在脑后。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衬衫,拿着一根录音笔,身后的桌面上摆着屏幕亮起的笔记本电脑。
路听琴想看电脑的牌子来判断这个梦境到底是什么年代。他刚一凑近,视野一阵模糊,赶紧远远退了回去。他隐约在屏幕上看到好几个白□□面的文件,猜测这是正在修订的文稿。
病床上的老人敲了敲氧气罩,嘴唇开合。
“师尊,不行。”年长的重霜说道。他斩钉截铁的气势只停留了一秒,而后身体前倾,生出斑点的手轻轻搭在老人的手指,用自己的体温缓解点滴的凉意。
路听琴复杂地望向病床上的人。老人太过苍老,又带着氧气罩,让人忽视了他面部的轮廓。重霜这一叫,路听琴再看去,发现这分明是老去的自己。
或者说……是坠月仙尊?
老人听到拒绝,皱紧眉头,自己就要摘掉氧气罩。
“师尊,行行好,刚说了两节,待一会再继续,”重霜藏起录音笔,“否则我就走……到沙发不听了。”
路听琴无语。他确信重霜是在放狠话的中途转了个弯。
“工作总是做不完的,现在的进度已经很好了。啊,不要瞪着我,我的部分早早让学生校对完了。师尊的东西我亲自整理。”重霜说。
老人戴着氧气罩,说话不方便。重霜制止了他的动作,自顾自地说着。
“之前师尊要看的书,我海淘到了一个愿意卖的二手,卖家都想不到还有人知道这本。他很高兴,说自己也有些心得,希望和你视频见一面。”
“你养的那几盆花我都浇水了,活得可好了,等回去你亲眼看一眼就知道了,放心。”
老人哼了一声,闭上眼睛,嘴唇动了动。
“别想什么回不去的事……”重霜声音放轻,他暖着老人手指的手紧了紧。“我还会找到师尊的。只要师尊还愿意……”
路听琴忍不住飘近,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熟悉的拉扯感传来,路听琴不受控制地向上飘去。病房的影像逐渐模糊,路听琴看到重霜说着说着蹲到床边,执起老人的手凑到唇边,就像是给了……
一个吻。
路听琴来不及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身体猛地一沉。
“嗯……”路听琴动了动手指。
有谁轻轻握住他的手,按摩僵硬的指节,提醒自己的存在。
“师尊?”重霜唤道。